子夜月华如练,数十丈之外的密林中,几道黑影接连落地。
众人并不言语,一直行到一小片开阔处,方拽下覆着的面巾。
周遭影影绰绰,高矮树身在林中静静矗立。偶有半高黑影阻道,是野生的花树挑着树梢未曾遮光处,聪颖的选址扎根。
潘安其人呢?
薛琅环视一周,略略蹙眉。
“苍狼,”一个黑衣人低声道,“那二人不知在等何人,如此看来,潜进龟兹的突厥人只怕……”
他的话刚说到此时,忽地听闻何处传来粗浅不一的呼吸,登时住了嘴,手中已下意识扣住一枚飞镖。
有人?
众人当即背对背而立,警惕的眼观四方。
薛琅抬手一阻,低声同那人交代两句。
那人眼中一股狐疑闪过,却仍跟着照做,嘴一张,极轻微地“汪汪”叫了两声。
不远处一簇花树倏地簌簌摇晃。
先是传来一声“喵呜”的猫叫,继而花树的蓬勃花枝往两边一分,蹦出来的不是只狸猫,而是个不算甚高的影子,在黑夜中又精神又带了点惧怕,先问了一句:“人都杀完啦?没带脑袋回来吧?”
薛琅轻咳了一声。
黑影腾腾往前跑过来,待到了两丈之外,终于于夜中能隐隐看清来得皆是都护府的人,张副将、李副将,还有什么未记清官职的小将,皆是熟面孔。
只这些熟脸平素看到她尚能同她说笑两句,此时却几脸冰冷,同薛琅的神情如出一辙。
她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干笑两声,抬手抱拳:“薛都护夸我好运,我专程带着我的好运前来,助各位好汉大事可成!”
副将们皆看向薛琅。
薛琅不多解释,只低声道:“你若再出声,你的好运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便是两说了。”
她从善如流捂住嘴,寻了一棵两丈远的胡杨树,靠着树身坐下去,抬首看着挂在苍穹上不甚明亮的一轮扁月。
几息后,耳畔传来众人压低声的商议:
“苍狼,小河村的张寡妇与李油郎要夜游曲江池,让他们御剑而行为好,还是乘叶飘行?”
“乌鹰,天山雪莲比芝麻炊饼味道咸,多加胡椒,淑芬吃罢好坐月子。”
“田鼠,古楼子里夹豉椒与羊肉碎,才够好吃。”
说得都是暗语,嘉柔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到一起却全不知其意。
可是听到古楼子,她腹间“咕噜噜”一阵长鸣。
好饿。
此时若是有出自白银亲王家中的庖人之手的五片带着豉椒与羊肉碎的古楼子,外加一壶酸牛乳,纵是在这荒林里过上一夜,也算不得什么磨难了。
她看着天上的那轮扁月,虽不像古楼子,倒是有几分像才出炉的炊饼。
不但看着像,竟似闻起来也像。
唔,她深深吸一口气,竟还有芝麻香。
薛琅到了她身畔,看她的目光算不得热乎,将手中之物递给她。
她迟疑下接在手中,捏了一捏,酥酥脆脆,原来真的是炊饼,还带着烤得焦香的芝麻香。
她忙要去咬一口,将将凑在唇边,却又住了嘴,低声问他:“你呢?你的那份给了我,你吃什么?”
“本将军位高权重,会缺一口吃的?”转身又去了。
她便欢欢喜喜将那炊饼几口咬尽。
未几,一个黑衣副将过来,坐在她身畔,面上一开始的肃然终于散去,温和问道:“你如何到得此山中?要知道,我等为了布下这条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摇了摇头,不想将她被七公主的人撵得乱山跑的丑事宣之于众。
副将却不依不挠:“我等在歹人的马上动了手脚,若非你知晓是何手脚,决计到不了此处。”
“是什么?”她怔怔。
她是真不知啊。
副将忖了忖,也不对她私藏,低声道:“雄黄。歹人的马鞍底下被我等放了雄黄,他去何处,我等自然能一路跟随。”
她愕然。
“大力喜嗅雄黄!”
怪不得来了此处,她只当是大力随意择路,原来竟是跟着雄黄味儿来。
“糟糕!”她忙道,“那歹人的马停在何处?大力或许会随着味儿主动寻过去!”
副将只道:“莫担心,我等不久前已取走雄黄,深埋于土,不留痕迹。”
嘉柔这才放下些心来。
“好在招来的是你。”那副将叹了口气,又揶揄道,“你既然运气好,便说些吉利话,说不得我等此番任务就能顺利完结。”
她当即盘腿而坐,正色看着那副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话毕,似庙宇里的高僧加持凡人那般,郑重将掌心贴上他的额头,念了一遍七字真言。
两丈之外,薛琅瞧着胡杨树下的一幕,今夜面上第一次浮现一丝浅笑。
那副将坐回去,众人的商议声继续萦绕耳畔。
嘉柔回味着炊饼的芝麻香,原本想要忖一忖如何同薛琅提及想同他结成义兄弟之事,只此时腹中不再受饿,耳畔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暗语,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只觉睡打了个盹的时间,待再猛然睁眼时,天上的扁月又离人世间远了几百年光阴。
不久前尚在她周遭神神叨叨做商量的安西军全然不见,夜鸮停止了号叫,连风都已无声。
四更了。
四更天了!
她猛地清醒,连打一串冷战,不抱希望地轻唤了声:“薛琅?”
从头顶高高的树冠微微传来树枝的晃动声。
她忙一骨碌爬起身抬头往上看,但见细长的树干上头,蓬勃的树冠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
未几,似是从那树冠上垂下一条腿,向着她晃了一晃。
果然在树上。
不是说,夜间树上有蛇?
她忙要攀着树身往上去,远处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夜鸮的叫声,他便一跃而下,落地几近无声。
她两步上前,“你要去何处?”
暗夜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无端端觉着他似乎更严肃了几分。
“匕首可还在?”他问。
“在。”她从靴筒中抽出匕首给他看。
“拿好匕首,上树去躲着。此树我查过,没有蛇。”他道。
她见他话说完就要走,连忙上前拽住了他的手,“你要去何处?”
“自然是去杀人。”
“你莫留下我一人,我同你一处去!”
“如此危险之境,我如何能带你?”他刚从她手中抽出手,她却当即双手环绕住了他的腰,“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怕,我怕四更天!”
远处夜鸮又叫了一声。
他欲去扯开她的手,“你闭上眼睛,莫当它是四更。”
她被他拖得要往前倒去,一只手被他拽开,仓皇中手忙脚乱往前一抓,不知碰到他腿间何物,他的身子倏地一滞,向她扭回了身。
她在黑夜中不能视物,却陡然觉着似有两道杀气密集笼罩住了她。
她干脆死死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你若将我一人留在此处,不如杀了我。”
他的声音也似从牙缝逼出去:“潘!安!”
她的话语里不由染上了哭腔:“你带着我,我运气好,我能加持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生贵子、儿孙……”
不知何处又传来连续三声夜鸮的叫声,催促之意极盛。
她趁机手脚并用跳上他的背,双臂抱住了他的颈子,双腿也死死圈在了他的腰上,吉利话似流水一般淌出来:“大吉大利,恭喜发财,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几息后,他终于道:“屏住呼吸,不能睡觉,不能打鼾,不能打喷嚏,可能做到?”
她见他语中有松动,忙道:“我能,我什么都能。”
他冷哼了一声,“若做不到,便是你我一起赴死。”
话毕,纵身一跃,便往无尽的密林中去。几个腾挪转移,重又回到了最初那片厚草垫处。
七八丈外,原本生了火堆的那处,火势比最开始旺盛了几分。
而火堆边上,也比最开始的两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三人于火堆边说着些闲杂之语,不过是王家的鸡、李家的狗,似全然无关龟兹与突厥。
然听过了薛琅与副将他们所说的暗语,嘉柔心知这些鸡和狗,决计不似真的鸡和狗。
她虽听不懂,却也静悄悄趴在薛琅的背上。额上不知落下了何种夜出的虫子,刺得她又麻又痒。
她牢牢记着薛琅的叮嘱,强忍着不去挠。未几那虫儿似爬得无趣,振翅飞走了。
又过了不多时,近处似乎来了一群田鼠,欲在这夜间寻上两口吃食。
其中一只扒拉着薛琅的腿簌簌爬了上来,蹲在他的肩头同嘉柔大眼瞪小眼,待忽然察觉眼前的是人类,只惊得连呼喊一声都没有,便纵身一跃而下,带着同伙仓皇消失在草丛中。
她抿嘴略略偏头,但见她前头的薛琅一瞬不瞬注视着前头的火光处,不欲漏过任何一个字。
远处火边那三人的声音陡高,似因鸡与狗产生了争执,待几息密集的争吵后,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声。那三人的争吵当即停下,其中一人大步离开。待归来时,身畔已多了一个身形极其高大威猛的郎君。
那人一来,四人重新开始商议,说的话却从吐火罗语换成了另外一种极陌生的语言。
薛琅眉头倏地拧住。
只这般听着那四人叽哩哇啦说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决计不再浪费时间,拳头一握,正要下令收网捉人,却见火边那四人忽然哈哈哈连笑了几声。
而他背上的嘉柔,清浅呼吸顿时紊乱,身子也猛地抖了两抖,竟像是想笑又尽力强忍的模样。
他只思忖一瞬间,便悄无声息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安全处,将她放下来,“你方才,笑什么?”
她心虚地垂了脑袋,“我错了,我答应你的,未能做到……”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双手按在她肩上,尽量让声音更温和:“你听得懂他们说什么?”
她咬着唇点一点头。
“他们说了什么笑话?”
“有些粗俗……”
“说。”
“新来的那个壮汉说,老斑鸠今夜来不了,是因昨夜如厕时被蛇咬了腚,一瓣腚高隆赛过昆仑山,下裳都穿不上,更不能骑马……”
她话尚未说完,却重又被他背在身后,叮嘱道:“竖起耳朵,一句话都不能落下,知道吗?”
她连忙抓住这机会,“你同我结义之事,还作数吗?”
—
清晨林间雾气渐起。
一众人出了林子,先后跟随离去。
嘉柔爬上高高的树子,看着先是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日出的东方,过了不久又看到薛琅的人马顺着东边跟随而去。
漫长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她同他说了些听来的突厥暗语,作为交换,他只在离去之前匆匆同她道:“你先回屯田地医治牲口,你关心之事,待我归来,细细同你商议。”
他看她的神情几多复杂,不知要同她商议怎样的大事。
树下是一个留下来护送她的副将,正在催促她:“可看见了大力?”
她将屈指凑在唇边,吹出一个响彻整座密林的呼哨声。
两息后,从东南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回应:“格尔嘎——”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重点情节还差一千字就能写到,可时间到了,只能先停留在这里。我吃个午饭马上去挥爪子,凌晨0点就可看。
第37章
午时的日头肆虐悬挂于昆仑山顶, 艳阳与西川河水的交汇处,是安西军在龟兹三大屯田地的其中一处。
隔着滔滔的西川河,正好与白银亲王在乡间长居的庄子比邻而居。
嘉柔在一位李姓副将的护送下, 十分顺利到达此处, 并未与七公主的人狭路相逢。
数千房舍鳞次栉比,耕田一畦接着一畦,在房前屋后步排开。
水渠已经挖好,兵士们正在渠中搭建两架水车。届时将西川河水引过来, 不但能浇田, 还能养鱼。
不过短短十日, 酷暑暴晒的日头已将房舍晒干了六七成, 这般下去, 最多再等十日, 兵士们就能从临时搭建的帐子里搬进去, 养鸡过日子。
得知嘉柔是被薛都护遣来给牲畜瞧病, 牧监不敢违令,专程带着她前去牧圈。
病牛病马已被单独隔开,加起来已多达六十几头。
牧监推开一道栅栏, 同嘉柔道:“这里是最严重的两头牛。”
嘉柔跟着进去,只见两头牛躺在厚厚的稻草上, 皆粗声喘着气, 数日未进食, 肋骨已根根可见。其中一头的额间长着指甲盖大小的月牙形白色印记, 正是曾与嘉柔有些渊源的那头褐牛。
十日之前她在都护府遇上它时,它正值康健, 毛色亮泽。何曾想到今日再见, 它已是这番模样。
它的边上放着满满一盆切碎的紫花苜蓿草, 这是牛平日最爱吃的草,但凡有丁点儿胃口,都绝不会这般放着。
她心下沉甸甸,当即快步到了它身畔,蹲下去轻抚它的脑袋,只觉入手滚烫。它的四蹄、身子,也是一般烫手。
它的腹部高高隆起,轻按弹手,已是又胀了腹。
她忖了忖,翻开它的眼皮,但见一层黄白水样膜将眼珠全都包覆。
“如何?”牧监轻声询问。
她并不答话,只又将另一头牛也查探过,症状与方才那头一模一样。
“是寄生蠹虫之病。”她沉声道。
牧监见其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心下一沉,又追问,“可能看出是何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