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二字看了许久, 倏地轻声一笑。
这笑落在王怀安眼中,心中不由生了几许心酸。
他日日跟在将军身边,将军对潘安的情义他怎会不知。
初初虽是做戏,可这戏做着做着便入了心。
将军府里但凡有人送来何种稀罕物,将军必定是要叮嘱他给潘安留一份。
龟兹任何大小节日,但凡能抽出时间,总是要与潘安同过。
每每见着潘安,眼中总是有褪不去的笑意。
将军何曾因第二人这般开心过。
没有过,无论男女,皆没有过。
只有潘安一人。
他私下里也遗憾过,潘安为何是男子。
若是女子,该多好。
同将军真的结亲,过普通又随心的日子,不受世人侧目。
没成想,潘安真是女子。
更没成想,潘安不是潘安,是崔五娘。
她与潘永年八竿子打不着。
她的父亲,是前任安西大都护,崔将军。
她的未来夫婿魏七郎,是将军的表弟。
那崔五娘真真可恨,将她的身份藏得严严实实。
明明是女子,扮什么男子。
明明定了亲事,跑来同将军断什么袖。
今日清晨,她被魏七郎认出,倒是穿着披风抬腿便走,却将这难堪与伤心留给将军一人。
他站在边上,等着薛琅回应,心中想着,魏七郎已到来,将军同崔五娘的断袖戏怕是演不下去了。
只怕今后,那些方脸的郎君又将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继续在都护府门前转来转去。
薛琅看着这样一份请柬,一整日攒下的疲惫忽然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他不置可否,推开请柬,站起身慢慢出了营房。
头顶如墨的苍穹似厚厚的顶子牢牢压在了上方,憋闷的透不过气。天上不见一颗星子,什么东西在透窗而过的灯烛下一闪一闪,凉凉落在面上。
飘雪了。
他抬首看了一阵,身后一暖,是王怀安给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将军,夜里冷。”
他轻轻点点头,抬步往前而去,出了都护府。
时渐至宵禁,万家灯火尚明,人迹已萧瑟,连每夜最热闹的妓馆都冷清,五弦琴一遍又一遍空空拉就,门前被踩得稀烂的积雪又薄薄盖上了一层。
街角卖糖人的摊贩冷得只搓手,却仍站在那处,期望归家的路人多少能带一两支回去。
夜风吹来,哪家铺子的还热气腾腾。
铺子的掌柜正在收拾锅铲,见门边有人驻足,忙赔笑道:“客官来晚了,扁食已卖罄,只有明儿请早了。”
薛琅淡淡点头,继续往前,不知不觉,便行到了长安客栈门口。
客栈边三四丈之远,有一棵合欢树。亭亭华盖向街面笼罩下来,将风雪阻在了外头。
传说合欢树乃月老亲自栽种,凡是一对有情人立于合欢树下,便可任意亲近,结下喜缘。
然今夜的树下空空。
纵是具有摈弃尘世礼法的莫大诱惑,有情人也未能抵住风雪的寒意来这处亲近。
长安客栈的门尚开着,挂着厚厚的帘子,不见住客进进出出,只从晃动的帘子缝隙里,隐隐可见里头柜上的博士拨着算盘珠子算着一日的账目。
小小雪片扑簌而下,王怀安左脚换右脚,陪着薛琅站了许久,冷得受不住,终于开口问道:“将军,可要卑职前去……”
薛琅脚尖一转,已顺着路继续往前。
尚未走两步,后头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薛都护?”
薛琅脚步一顿,回转头去,赵勇忙将手中的门板放下,几步跑上前,赔笑道:“薛都护可有事相寻?大冷的天使人唤我前去便可,怎能让你拨冗前来。快,先进屋暖暖。”
他热情唤了好几句,却见薛琅一动不动,看着他的双眸里阴沉一片,绝不是心绪好的模样。
他不由松了口,心下疾速想着,是他作坊建的小,大都护不满意了?还是嫌他人手寻得不够,看不上他了?难道那五百件军服的买卖有变?
他思及此,连忙道:“大都护有疑问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丝一毫不会隐瞒。”
他的话刚说罢,王怀安却当先冷笑了一声,继而便道:“赵公可真是会做人,一边说着知无不言,一边合起伙来将我家将军骗得团团转。此前还当你是老实人,却原来不仅仅是私德有亏!”
他说到此,心中暗暗发誓,不尽快把赵勇那些外室相好挖出来,他这个“王”字倒着写!
赵勇不由咽了口唾沫,无数可能性顷刻间攒聚心头,他顿了一顿,方试探道:“王近卫之言,我不明白,可否再说清一些……”
“不明白?”王怀安捏紧了拳头,“回去问问潘安,不,她不叫潘安,她阿耶也不是潘永年。至于是谁,你心里清清楚楚。”
赵勇心下“咯噔”一声。
阿柔的事,他们知道了?
他连忙上前,压着声音急急道:“将军,此事有内情,她,阿柔她身份不一般,若传出去被突厥人知晓……定是要隐瞒的,无论她去何处,都得瞒着外头……”
薛琅将胳膊从他手中抽出,只淡声道:“我明白。”却再也不停留,转身便走。
一直到进了都护府,他脚步略慢,同跟上来的王怀安道:“她身份之事,烂在肚子里,莫让我听你再提起。”
他神色冷峻,王怀安忙垂首:“卑职逾越。”
都护府已是安静一片,岗哨上的兵卒似石头桩子一般按剑在侧,一动不动。
待转过一排胡杨树,只见魏七郎正哆哆嗦嗦在主将营房门前搓着手走来走去。
瞧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表兄。”
他点一点头,在门前蹭去靴底沾着的厚厚雪泥,推开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怎地还未歇息?”
魏七郎跟进去,面上略带着两分羞涩,问道:“我睡不着,想来问问阿兄,既然我于龟兹巧遇了五娘,可要备些厚礼前去见见她?我知晓大婚前与她相见于理不合,只在异乡与她巧遇,实为难得,此后还要与她商议带她回长安一事,自是难以回避。阿兄觉着呢?”
薛琅:“……自是,应该。”
魏七郎便笑道:“如此我明日便前去拜会。只是我尚不知她如今在何处落脚,还请阿兄指一指路。”
薛琅垂首,眸光又落在了面前那张请柬上。
“潘安”二字明明白白列于其上。
他一手盖在上头,遮住那二字,顿了好几息,方转首看向王怀安,“明日让,王近卫,带你前去。”
魏七郎见他一句话用了三段才说罢,只当他疲乏的很了,很是知趣的站起身,“如此便好,阿兄快些歇息,我先去了。”
—
乡间白银亲王的偏院,厢房门紧掩,一应仆从皆退了出去,只剩崔五娘、安四郎与龟兹的伽蓝公主三人留于其间。
嘉柔于床榻上抱膝而坐,身上已换回了她的一身男装。
七公主望着嘉柔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脸,也跟着慨叹道:“怎地会那般巧?你那夫君偏偏就是薛琅的表弟?”
龟兹未曾归顺中原之前,对妻室也曾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于辈分上十分混乱。纵是现下,有些部落仍是如此。
只她也去过长安,知晓大盛于礼法伦理上十分森严,尤其这等叔伯与弟媳之间更要避嫌。
在此前提下,薛琅是不是真断袖、是否对嘉柔动心,已是完全不重要了。
七公主想来想去,给她出主意:“不若我带人掳了你那未来夫君,将他不拘往哪个缺汉子的寡妇帐中一塞,等他做下快活事,我等以此为把柄,要挟他同意与你退亲……”
“莫胡来!”安四郎冷声叱道,“他乃大盛官员,不容你惊扰。”
七公主嘿嘿一笑,忙道:“我听你话不胡来,你夜里让我进房啊。”
安四郎不再理会她,只同嘉柔道:“魏七郎竟到了龟兹,还同你遇上,可见你同他有缘。你此前之所以不同意与他的亲事,是因为同他陌生。如今有机会见他,自会知晓崔安两家的选择不会错。”
嘉柔当即道:“若如此,儿千里迢迢逃婚,所为何来?”
七公主便插嘴道:“说明那时缘分未到,如今缘分到了。便如我同你舅父,当年在长安时纵他已对我动了心,却对我冷言冷语,逼我离去。如今到了我的地盘,他拿我无法,只能任由我宰割。这就叫缘分已到!”
安四郎“啪”地一拍胡床扶手,嘉柔继而愤愤叱道:“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七公主见这舅甥二人难得这般团结,登时做个捂嘴状,在手掌后瓮声瓮气道:“你们聊,我不插嘴。”
嘉柔便道:“儿能逃一回婚,就能逃两回。也不是没有于隆冬时节往河西行走过,难不住儿。半夜儿便收拾行李,明日天亮时,儿已出了龟兹。”
“你!”安四郎知晓此事她还真能做得出来,只得换个策略,“如若我是你,我便趁着此回遇上他,同他好生结交,让他明白我志不在他。否则纵是跑到天涯海角,只要魏七郎一心愿意等,这亲事一生都摆脱不了。”
嘉柔不由抬眼,不能相信她阿舅忽然改了主意,“你说得可为真?”
安四郎点点头,“舅父何时害过你。等你同他相熟后,他同你都知晓彼此不适合,只怕不等你提出,他就会先提与你退亲。你想一想,长安第一女纨绔,不是所有郎君都有福消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却成功将嘉柔从整整半日的消沉中拉拽出来。
“对,我便先同他退亲,再去寻薛琅。我便要问问薛琅,他娶不娶我。若他敢不娶……”
安四郎忙道:“不可如此!”
“为何不可?”她当即起了雄心壮志,“我乃长安第一女纨绔,有圣旨为证。我便要试试另一条路子的纨绔当起来是何滋味!”
七公主当即拊掌而笑,“若他敢不娶,你一把迷药迷晕他,将他负上我的汗血宝马,一跃三千里。到时候他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任你搓圆捏扁。本公主是过来人,你相信我,一定能成!”
作者有话说:
魏七郎:表兄,明日我要去见五娘,妥否?
薛 琅:……可。
魏七郎:带这件厚礼,妥否?
薛 琅:……可。
魏七郎:出来未带够银子,先从表兄手中借一个金饼给五娘买礼物,可成?
薛 琅:……可。
魏七郎:表兄真是长安第一好表兄。
薛 琅:(含一口老血)这都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应该做的。(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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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情节真的有点难写,不是我故意要拖延,实在是脑子不济,强行写快也写不出来。为了避免每天一个更新时间,只好把后面的固定更新时间定在晚上十点。十分抱歉。
第74章
洋洋洒洒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在清晨停歇。
嘉柔收到仆从来报、言赵勇前来拜会时, 正在庄子正堂里给白三郎教“长安贵胄们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盖因白银亲王打算来年年初遣白三郎往长安历练一番,嘉柔自然配合亲王,这一科目于雪灾之前便已开启, 讲解过半, 极受三郎喜欢。
今日讲的是《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之二皇子篇》,正说到二皇子如何用狠辣手段对付情敌,白三郎听到兴头上被仆从打断,不高兴得很, “赵公来便来了, 也不是什么贵客, 难道要潘夫子上前跪迎?!让他等着。”
仆从哈腰点头一二, 却不敢离去, 等着嘉柔发个话。
嘉柔心想, 他来作甚?
又问:“只赵世伯一人, 还是有赵大娘子一路?”
得知只有赵勇, 便从了白三郎的话,“也不是什么贵客,让他等着。”
仆从才走不到一刻钟, 却又返回来,这回报的是新到的两人:“王近卫与一位姓魏的武官前来拜会。”
白三郎当即一拍桌子, 正要发作, 嘉柔却抬手一拦, 只问:“那姓魏的, 可是十八、九岁,瘦的似麻杆、身子比腿长、口鼻眼斜令人恶心?”
仆从一愣, 那魏郎君很英俊的啊!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讷讷道:“确然有十八、九岁, 旁的,旁的……仆未能看清。”
“不用看了,就是他。”
嘉柔冷哼了一声。
她今日未一睁眼就进城,而是先来给白三郎上课,便是想从“长安十大恶人”的故事里先将自己启发一番,然后带着这些启发杀进龟兹城,将那魏七郎唤出来,好让他好生“领略”她的风采。
然而他倒是心急,先上了门。
不怕,总有法子治他。
她向仆从勾勾手,凑去他耳畔低语几声,方道:“可记清楚了?”
“仆记下了。”
她摆了摆手,待仆从退出去,又继续讲了一阵课,直到将二皇子篇完结,她方站起身,抖了抖坐皱的衣袍,同白三郎道:“可还想听课?跟着为师走,后一堂课叫做《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之潘安篇》,让你开开眼界。”
白三郎双眼一亮:“想!”
待回到偏院时,魏七郎等人正从安四郎房中出来。魏七郎一脸和色,安四郎如沐春风,可见双方在她未曾归来的这一阵已是相谈甚欢。
赵勇当先到了她跟前,倒也未曾怪责她冒失暴露了身份,只避开白三郎,低声问她:“薛都护同魏七郎乃亲戚,你怎地未提过?”
一句话便引出了她的不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