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后遗症——暮雀啾啾【完结】
时间:2022-11-21 18:08:11

  岑稚被五折吓了跳,下意识地转身看它,手从书架里抽出时带倒一排书,多米诺骨牌似的稀里哗啦砸到地上。
  最顶端躺着村上春树最经典的那本《挪威的森林》,立体纸盒包装。岑稚买之前就看过,所以一直没有打开。
  弯腰去捡时她才发现,装帧纸盒里不仅有本书,底下还垫着一个信封。
  很浅的粉色。
  沉甸甸的厚度。
  预感识到信封里可能装着什么,岑稚不由得屏住呼吸,蹲在书架前把信封从纸盒里抽出来,翻来翻去看了遍,没写送给谁,也没写谁送的。
  她将信封拆开。
  意外发现这封信还是经折装。
  光滑的米白色信纸很有质感,边角由于长年累月的挤压微微泛黄,厚厚一沓左右折叠,胶粘连接,全手工装订,每张信纸都拼合的天衣无缝。
  全部展开估计有书架那么长。
  岑稚刚拿到信封,还不太敢肯定是谢逢周写的。信上字迹过于工整,和他平时龙飞凤舞的风格截然不同。
  但看见手工装订的那刻她就确定了。
  除了谢逢周,还真没人能搞出来。
  信纸没分正反面,岑稚从第一页展开,目光被末尾标注的那句法语吸引。
  ——A mon premier amour.
  致初恋。
  –
  她很可爱。
  头发长长软软的,眼睛里环散着金色星星,像童话一样。
  ——《周周日记》
  /
  谢逢周第一次见岑稚是十岁那年。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属于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种人。
  众星捧月,家世优越,要什么有什么,被长辈供起来的混世魔王,任何事费一半心思就能甩开同龄人一大截。
  谢家完全放养式教育,用伦理道德给他框个大框,想长成什么样随他发挥,只要别在法律边缘作死试探。
  谢亭和靳楠相反,前者面上冷肃实则宠儿无底线,后者更严苛一些。
  整个谢家,能让谢逢周稍稍收敛少爷脾气的,除了谢怀榆就只有靳楠。
  但他从来没真正怕过母亲,藏在严苛里的爱他是能感觉到的,所以他顺风顺水的十岁之前都不认为自己缺爱。
  直到十岁那年,由于一些政策变革,汀宜龙头企业亿嘉率先被政府试刀卡住一笔资金,墙倒众人推,多方企业浑水摸鱼,导致亿嘉资金链断裂。
  那段时间里谢亭和靳楠接连不断地加班应酬,压力大到因为某项决策不能统一而频繁争吵。吵得最严重的那次,两人险些闹离婚。靳楠被谢亭摔门而去激地失去理智,为了气他,把他最宝贝的儿子锁进储物室保险柜里,接了通融资方电话又匆匆离开。
  谢逢周根本没想到母亲报复的方法会如此偏激,也没有任何防备。
  黑暗密闭的空间让人觉得窒息,他起初还会求救,后来意识到储物间没有佣人会进来,求救就变成最耗费体力的事情。他抱着膝盖蜷缩在狭窄的保险柜,把口袋里唯一一颗糖嚼碎,等待有人来找他。直到空气慢慢稀薄,呼吸困难,肺里火烧火燎的疼,意识模糊间甚至用锁尖磕喉咙,希望得到一点点氧气,却无济于事。
  他在最接近死亡的那几秒内,仅剩的念头是,如果有人可以一直陪在他旁边就好了,隔着柜门也行。
  至少别让他独自锁在这种安静如坟地的空间里,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应答。
  谢亭回家后没见到儿子,问薛姨,靳楠这才想起,大惊失色连忙去找。
  找到时谢逢周已经奄奄一息,心跳微弱似无,被送进市医院抢救。
  手术灯亮了半个晚上,终于在凌晨捡回一条命,在重症监控室观察。
  靳楠在手术室外哭得难以自抑,悔恨自责,谢亭揽着妻子眼眶通红。
  两人和好如初,亿嘉顺利渡过难关。
  唯一遭罪的只有谢逢周。
  情况稳定后谢逢周被转入VIP病房,谢亭为了让他静心修养,和院长商量,将五楼所有病房都空出来。
  他刚醒的那段时间,和靳楠对上面就生理性颤抖。后来看见靳楠躲在病房门外偷偷掉眼泪,被外婆拉着手安慰,又于心不忍,试图克服恐惧。
  但他发现做不到。
  夜里一闭上眼,病房就变成逼仄黑暗的保险柜,胸口似乎压着沉甸甸一块重石,让他喘息艰难,失眠压抑。
  很想吃糖。
  被锁在保险柜、意识模糊前的唯一一颗糖让他得了嗜甜症,害怕、心慌或者情绪波动大,就想要吃甜的。
  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五楼空旷寂静的环境,和谢亭提出想换病房,并且抗拒家里长辈的照顾,尤其是靳楠。
  被清走的病人都搬去单人间,谢亭不好再麻烦别人,于是把他挪到双人病房,和与他同龄的小姑娘住在一起。
  虽然儿子没有敞开心扉,但谢亭多少知道一点他想搬走的原因,挑中岑稚是谢亭打听一番之后做的决定。
  小姑娘肺炎住院,差不多痊愈,现在留院观察挂盐水。扎针喝药时不哭也不闹,是所有护士公认的乖巧。
  谢逢周起初并没有怎么注意她。
  不管病房里住的是谁,只要别让他一个人待着,别那么孤单就好。
  后来发现他这病友是个小结巴。
  可能是住院之前总被人嘲笑,小结巴很少说话,和人对上视线会乖乖地抿嘴笑,被护士拔针会小声说谢谢。
  短短两个字。
  她说得格外慢,也格外小心。
  他晚上总是睡不着,只有白天能稍稍闭眼休息会儿。
  每次侧躺着背对邻床时,耳朵总会捕捉到非常细微的翻动书页的动静,紧接着小结巴开始念童话故事。
  这本书是护士长给她打发无聊的,所有小孩里就她没家长陪着。
  谢逢周猜到她在练习普通话,他醒着的时候她不好意思,所以只能挑他睡觉,声音压低成气音地轻声读。
  谢逢周最不喜欢她读每个童话的经典开头:很久很久以前。
  因为她真的要读很久:“很、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这也太久了。
  谢逢周面朝墙壁默默地想。
  小结巴继续念:“有、有一个妇、妇人,特别、特别渴望拥、拥有一个丁、丁点儿大的孩子……”
  哦。
  拇指姑娘。
  “可是她不、不知道,如何、如何才能。”小结巴读到一半就累得咽咽口水,“实现,自己的,愿望。”
  这句读挺好。
  谢逢周无聊地在心里点评。
  万事开头难,读完两段,小结巴找到感觉,慢慢地不再打那么多磕绊。
  “拇指姑娘,就坐在,这片花瓣、花瓣做成的,船上,用两根,白色马……”她迟疑地停顿一下,书上没有标注拼音,小声道,“马bīng?”
  “zōng。”
  旁边床上传来个闷闷的声音,像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的。
  岑稚以为他在说梦话,捏着童话书立刻噤声,小心地看着他。
  没听到回答,谢逢周在床上翻个身,从背对她变成正对她,望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一遍:“那个字念zōng。”
  岑稚连忙合上故事书:“对、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谢逢周不理解,“谁都有不认识的字啊。”
  “我。”岑稚不经常和人交流,发个音节就匆匆止住,伸手在两人中间比划一下,“吵、吵到,你了。”
  谢逢周哦了声:“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有睡着。”
  这是两个小孩住进同间病房后的第一次交流,好奇地互相打量。
  谢逢周觉得她长得很可爱,像明绛最喜欢的那个棉花做的布偶娃娃。
  瞳仁乌溜圆润,脸也圆而小。
  坐在玻璃窗格透进来的阳光里,头发长长软软地散落着。除开脸颊带点婴儿肥,全身上下看着没有二两肉。
  被他盯太久,岑稚很不自在,罕见地想要主动找个话题,顺便检验住院这两个星期的练习成果。
  “你,为什么,白天,睡觉?晚上,不会,睡、睡不着吗?”
  她如果不结巴,就只能断句。
  听的人需要有耐心。
  她开口的时候有些紧张,担心谢逢周不愿意跟她说话。
  但他似乎很好相处。
  “有没有可能。”
  他学她慢吞吞的语速,“我是因为晚上睡不着,所以才白天睡觉。”
  “啊?”
  她惊讶,“是,做噩梦,吗?”
  谢逢周没答。
  他不知道如何把这种情况告诉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结巴。
  虽然他看这个小结巴挺顺眼。
  他还真没看谁这么顺眼过。
  小结巴见他沉默,以为哪里说错话,有些局促地用指尖轻轻抠了一下故事书封皮,跟着安静片刻,找补:“我、我晚上,也会,做噩梦。”
  “如果,你,害怕。”她停下来歇了歇,继续道,“可以叫、叫醒我。”
  谢逢周没懂:“叫你干嘛?”
  “我……”她像是被问到了,卡壳半晌,讷讷地道,“给你,讲故事。”
  谢逢周:“……”
  谢谢你。
  但听你读完一篇天都亮了吧。
  他没把小结巴的话放心上,哄人的话他从小就听大人讲,听得多了。
  等到晚上真的失眠,他才知道,小结巴是认真的。
  “你想,听,哪篇?”岑稚揉揉困倦的眼睛,爬起来把灯打开,将童话书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顺着目录仔细地看,“小、小意达,的花,可以吗?”
  浓稠的黑暗把他包裹进窒息的真空中,那种压抑感还未完全褪去。眼皮上落着明亮光线,他抬手挡在眼前,胸腔在重石积压下艰难地跳动。
  他一点都不想搭理她。
  他将自己重新锁进保险柜里。
  过了许久,终于缓过劲,他把保险柜门推开,以为又剩他一个人。
  他转过头。
  小结巴跪坐在旁边的床上,抱着那本《安徒生童话》很担心地看着他。
  和他对上视线后,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想,听这个。”
  “我,换成,美人鱼。”
  谢逢周没说话,瞧她一会儿,侧躺着朝向她,卷卷被子,带点鼻音道。
  “都可以。”
  小结巴肯定不会知道,他沉默的那一分钟里,毫无理由地任性地想。
  如果她当时也在外面就好了。
  同住几天院,想来探望的人被谢亭陆陆续续拦住,说不要打扰他养病。
  他肯见的只有谢亭和庄兰。
  连谢怀榆都不愿意见。
  他和小结巴慢慢熟悉起来,成为可以正常交流的病友,大多时候都是闭眼装睡,听她磕磕绊绊练普通话。
  小结巴好像没有亲人,她住那么久,来看她的只有她哥哥。
  说是哥哥,长得却一点也不像。
  但小结巴很喜欢他。
  当时谢逢周还不知道兄控这个词,他只觉得,每次她哥哥要来时,她的状态都和平时不一样,按捺着开心。
  让他想起《小王子》里的狐狸:你说你五点来,我从三点开始期待。
  她哥还没有人家王子那么讲信用,经常会失约。
  谢逢周就看着她等得午觉也不睡,下午困得不行,还要接着等。
  “你睡吧。”他从她手里拿走那本破破烂烂的书,“你哥来了我叫你。”
  小结巴睡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程凇有没有来。
  “嗯。”谢逢周撒谎,“你哥说让你多睡会儿,又走了。”
  她脸上的失落很明显。
  谢逢周头一次烦起一个陌生人。
  干嘛让妹妹这么等。
  那个chéng sōng到底会不会当哥哥。
  次日小结巴就出院了。
  他难得一觉睡到天亮,旁边病床空荡荡,被子叠的整齐,床上没人。
  护士说今早被妈妈接走了。
  原来她有家人。
  谢逢周点头,没吭声,感觉上次心里这么不舒服,还是乌龟被养死。
  后来他也出院,走之前从护士长手里买走那本《安徒生童话》。
  和一堆机器人手办摆进书架。
  再后来。
  小学毕业,初中毕业。
  顺利升入汀宜重点高中。
  这件事被谢家所有人选择性遗忘,包括他自己。他和靳楠的关系却有了裂痕,不如小时候那般亲近。
  他变回锋芒毕露的谢逢周,篮球游戏数据模型,在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
  他以为再也不会遇见小结巴。
  直到一五年夏天,高一开学不久的周末,他约了群朋友在西河篮球场打球,结束之后路过一家小卖铺。
  他站在对街那棵老香樟树底下,枝叶繁茂得遮天蔽日,在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的路面投下厚重荫凉,蝉鸣在头顶不要命地叫唤,他一眼看见她。
  穿着条白色棉布裙,长发扎成蓬松丸子,绒绒碎发衬着圆瘦小脸,低头在写试卷,露出一截白瘦的后颈。
  干干净净的漂亮。
  不怪谢逢周记性好,她的五官完全等比例放大,一点变化也没有。
  还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把手机收进运动服口袋,怀着自己都摸不透的心思,进小卖部买东西。
  进门时她抬头看了眼,很快又把脑袋低下去了。
  她根本没有认出他。
  ……可以理解。
  谢逢周背对着收银台,装模作样地挑着酸奶和软糖,心里给她找借口。
  肯定是他比小时候帅太多。
  认不出来也正常。
  但还是不太爽。
  碍于莫名的比较心理,他没有主动搭话,结账时替她赶走那个企图占便宜的猥琐男,听她声音很甜地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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