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自沉默中倏地抬眸。
杨言非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大概是另辟蹊径吧,我昨日刚从长安回来,顺便去了那个云雾山,山脚下早就没有人住了,太远了,进城要花一天的时间,而且那里动物多,时不时会有畜生伤人事件,我本来打算去找那个乡绅家看看,结果只剩下废墟,连个木桩子都没留下。”
“谁也不知道这里到底什么时候着火的?”沐钰儿盯着其中一页,惊讶说道,“是因为村中没有老人,不记得此事,还是谁也没看到?”
“这户人家真的很偏僻,说是山脚下,其实算得上是住在山里的,也不知道住在这么里面做什么,平日里也不怎么和山下的村民来玩,不过行事颇有善心,有几年干旱洪涝,他们都出手帮过村民,只是自诩自己是礼佛之人,不能和世俗接触太多,所以大家来玩都很少。”
沐钰儿脸色严肃,一边听着杨言非的话,一边仔细看着册子上的记录。
“火是大半夜,被打算出门赶集的老汉发现的,等他们跑过去的时候,发现火从前堂直接烧起来的,地上都是血,留了满地都是,一共二十三具尸体,齐齐挂在横梁上,整个屋檐已经是熊熊大火,所有人都赤.裸着身体,身上全是淤青和鞭子伤,地上的血就是从四肢流了下来。”
瑾微听到眉间紧皱。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整个屋子都烧成空架子了,等人进去时才发现一具具悬挂在屋檐上的焦尸,结果因为他们家的房梁很高,尸体取不下来,最后还是因为火把架子烧空了,撑不住了掉下来了,这才能安葬。”
昆仑奴粗黑的眉毛紧皱着,随后愤愤说道:“过分!坏人!”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侍郎说山腰处有一个寺庙,叫什么织文寺,说是里面的菩萨很与众不同,也很灵验,我们就打算去问问,谁知道寺庙也都关了,村民说出事没多久寺庙就关了,僧人们也都不知去哪里了,里面都荒芜了,不过里面的供奉的一个佛像还挺有趣的。”
杨言非摸了摸下巴:“连我们郑侍郎这种饱读经书的人都没见过,真是奇怪的,脚都是交叉着垂落的,瞧着颇为华贵。”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是这个吗?”
杨言非打开纸张一看,正是唐不言描绘的交.脚弥勒菩萨佛。
“哎,就是这个,你们怎么知道的!”杨言非惊讶问道。
那根一直影藏在迷雾中的乱麻终于在今日被抽出一条活路。
沐钰儿心中一惊,各种零散的线索在此刻清晰完全地浮现在眼前。
死者都收到过这个画像的帖子,而这个画像如今出现在长安的一座荒凉寺庙中。
死者都是生前受到痛苦的折磨,而那个被烧毁的旧寨内也曾发生这样的事情。
两具略微有些不同,却又带着诡异相似的尸体,隔着十年时间,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却见他神色凝重,立刻心中一惊:“怎么了,少卿。”
唐不言抬眸,一双眼被烛火一照竟然先出一丝冷意。
“那户人家?”他看向杨言非,眸光倒映着满满当当的花枝烛台,最后缓缓问道,“可是姓萧。”
杨言非更加惊讶了:“少卿也知道?”
沐钰儿凑了过去,打量着唐不言冰白的侧脸:“少卿知道他们是谁?”
唐不言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垂眸,淡淡说道:“前朝后人。”
屋内气氛倏地一静,沐钰儿只觉得后脑勺冒出一阵阵的鸡皮疙瘩,随后惊讶说道:“那不是应该姓杨吗?”
杨言非也火急火燎地站起来:“怎么可能,按照二王三恪的规矩,所有前朝旧人都是登记在册的,怎么会有人跑出来呢,现在不是都好好在长安过日子吗,天高皇帝远,不知道多舒服啊。”
唐不言眸光微动,最后看向杨言非手中的画像。
“前朝齐王杨暕有一个遗腹子你们可知道?”他问。
沐钰儿点头:“但他不是在高.宗永徽初年就去世了嘛。”
“那你可知他的子嗣情况?”唐不言反问。
沐钰儿一愣,仔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不知道,说起来也奇怪,至少会奉养三代,怎么好像他没有后人一样。”
“好像是有后人的。”杨言非犹豫说道,“我听族叔说起过,好像有一个儿子的。”
“其后事迹,史无记载。”唐不言声音冷冷淡淡,“因为高.宗已经抹去所有痕迹了。”
“为什么?”沐钰儿吃惊。
唐不言沉默,就像是思考着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会说道:“前朝旧事,是荣华富贵,也是刀剑加身,杨政道早些年随着萧皇后颠沛流离,最是清楚不过其中酸楚。”
“我听说杨政道曾被窦建德抓走,第二年时东突厥可汗感怀前朝帮助他父亲继位可汗,所以派遣使者和窦建德谈判,把尚在人世的萧皇后和杨政道带回突厥,把东突厥境内的中原官吏百姓都给杨政道管治。”杨言非咽了咽口水,在瑾微和昆仑奴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直到太.宗时,李靖率军攻打并剿灭东突厥,东突厥颉利可汗的亲信康苏密携带萧皇后、杨政道投降,之后回到长安,任命为员外散骑侍郎,但在那之后,他对外都自称为萧。”杨言非犹豫说到,“是这样吗?”
唐不言点头:“杨政道对外说是感怀萧皇后多年来的照顾,这才改姓为萧,毕竟朝代更替,自来前朝后裔难得善终,只是本朝和前朝联姻众多,这才得以平安生活,只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被磨灭的。”
猜忌,疑心,自来就是对前朝的一大忌讳。
杨政道不过是为了避祸而已。
“所以那户人家是他的后人?”沐钰儿喃喃自语。
唐不言点头:“对,杨政道后来担任尚衣奉御,可以亲近陛下,临死前为自己的儿女求的一道平民令,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活在惊疑和胆战心惊中。”
“高.宗允了。”
屋内气氛安静的只剩下火柱子的灯芯发出小声的爆破声。
沐钰儿哑然,一时间有些恍惚:“怪不得,杀人的会是这场灭门血案中的幸存者吗?”
唐不言摇头:“你们可有验尸的结果。”
杨言非摇头:“人都烧成炭了,怎么验,当时那个佃户本来想报案,但是被里长连哄带骗,而且当时的京兆府尹是,是姜家的人,大概也察觉出什么,所以就把尸体草草掩埋了。”
沐钰儿眉间皱起。
“但我这些年跟着菲菲学了一点,当时想要验证村民说的,所以我开了一个棺,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十年时间过去了,也只剩下一堆骨头了。”
杨言非说:“手臂脚踝,大腿处都是骨折的痕迹,骨头断裂出用红伞照一下出现了血荫,按照菲菲说的话,应该是死前被人殴打过,至于火是人之后烧的,头骨内里没有烟灰,内脏已经完成化成了水。”
“当时你确实是所有人都死完了?”沐钰儿把册子递给唐不言,再一次确认道。
杨言非摇头:“不确定,因为这户人家虽然风评好,但和山下村民来往的机会不多,大家只是知道这户人家很有钱,家中守卫不少,仆从也不少,主人家只有一对夫妻和一对儿女,但要说府中具体多少人,他们也不清楚。”
“血案发生之前,村中可有奇怪的事情?”沐钰儿问。
“时间太久了,都说不记得了,不过村中有一个阿公倒是说案发前半个月就一直在下雨,本来还有人来游玩的,见状都不得不回去了,不过也有人冒雨上山,就是不知道后来结果如何了、”
“有没有可能是村里人干的?”沐钰儿问。
“那个村都是老弱妇孺,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了,他们这些人都是给山上的寺庙种地的,那户人家据说是有守卫的,单凭这些弱小之人恐怕没法下手。”杨言非解释道。
“那会不会是寺庙里的人?”沐钰儿大胆问道。
杨言非吓得连连摇头。
“你不是说寺庙里的人在事发后就消失不见了吗?”沐钰儿解释道,“这户人家礼佛,若是悄无声息杀人怎么也该是熟悉的人,和尚不是最合适的嘛?”
“可那些女眷有被……”杨言非为难说道,“出家人还这样?”
“都敢杀人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沐钰儿冷着脸说道。
一侧的唐不言冷不丁说道:“那个阿公可有说过冒雨上山的人是几人,什么样子的,什么时候上山的?”
杨言非摇了摇头,盯着一侧的沙漏说道:“这些没说,不过阿公是在起夜时看到他们朝着后山走去的,大概是现在这个时候吧,丑时过半。”
沐钰儿沉吟,看向唐不言:“你是怀疑那些人?”
“雨夜上山。”唐不言指着其中一行字,“云雾山陡峭多山,人迹罕见,有什么事情要这么急。”
“老大,老大,不好啦!戒律不见了!”门口,张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慌张说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第一百章!来个尸体庆祝一下(不是……
错字明天修,太困了QAQ
杨政道的事情来自百度,他的后人确实没有任何记载,文中的辣个,我瞎编的XD
第100章 玛瑙死
色戒
戒律不见了。
沐钰儿耳朵微微一动, 怪不得远远就听到外面有断断续续的喧闹声。
又一个人消失不见,这对现在的僧人们来说可不算一个好事,但对现在的北阙而言竟然不算一个坏消息。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一直潜藏在暗处,无处可寻的凶手终于在这次浑水中慢慢浮出身形。
“去找了吗?”沐钰儿上前一步,把张一扶了进来。
张一喘着气,点头:“陈策听说又有人不见了, 头都大了, 立马就分出十五个千牛卫从后院开始一点点排除了。”
“你那个事情也是一个个找过去了吗?”唐不言在身后缓缓问道。
张一点头:“王新还在一个个对脚印,阵容浩大得不得了,就差贴着别人耳朵大喊, ‘我们知道凶手是谁啦!别跑!’’
沐钰儿扬眉:“还有心思插科打诨,看来也不累。”
张一顿时敛眉, 低眉顺眼说道:“我们刚把把相国寺的人都对了一遍,就连法明方丈都量过去了, 一共赛选出二十三人脚印完全一样的人,然后再去找其他寺庙的人, 结果找到净业寺时, 那些僧人才发现戒律不见了。”
“他们不知道戒律不见了?”沐钰儿背着手,不解问道。
张一点头, 也颇为惊讶:“他们甚至不知道戒律什么时候不见的, 还是等我们去敲门才发现人不在里面。”
“那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戒律是什么时候?”沐钰儿绕着张一踱步, 问道。
“也就吃完晚饭之后吧,戒律长老说要休息,然后就回自己的院子里了, 他在寺中威严甚重, 大家也都不敢靠近那间屋子, 所以他到底何时离开的,谁也不知道。”张一也学着杨言非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撑着下巴。
“我听着大家对戒律的评价都是惧大于敬,好像他做事很是刻板严肃,谁犯到他手里都会脱一层皮,脾气很差。”张一说。
——看来戒律之前和法明在竹林见面,两人都是偷偷见面。
沐钰儿嗯了一声,踢了踢他的小腿:“起来,去净业寺僧人休息的厢房。”
“王新呢?”她随口问道。
“在测量净业寺众僧人的脚印,顺便把人都聚起来,看着。”
唐不言走在沐钰儿身侧,随后说道:“去请陈娘子随行一同。”
沐钰儿脚步一顿,扭头去看:“少卿是觉得,戒律很有可能……”
“自来仵作和大夫都是有所相通的,若是能赶上最后一口气也是好的。”唐不言委婉说道。
沐钰儿站在院中,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行,那我去找菲菲,少卿等我一会儿。”
身后的瑾微忿忿说道:“若是真的和杨郎中说得一样,那和尚说不好是罪有应得,还救回来做什么。”
昆仑奴握紧沙包大的拳头,用力点头附和着:“过分!死有余辜!”
唐不言垂眸,看着义愤填膺的两人,认真说道:“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是谓大治,法者,兴功惧暴,律者,定分止争,令者,令人知事,我们身为官吏,置之不理,便是为恶,横加干涉,便是行坏,今日既然遇到了,便不能视而不见,有违仁义,但律法会给他们各自的公道。”
“可是凶手若真的是萧家人脱逃出来报仇的,那,那律法根本就没有保护他,惩其未犯,防其未然,但是现在两者都没做到。”瑾微嘴角紧抿,梗着脖子说道,“他怎么可以让如此杀害自己家人的仇人还这么活在世上。”
唐不言长睫微动,冰白的面容被烛火一罩,显出几分冷心冷情的淡漠来:“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萧家人若是真的承受了巨大的冤屈,那几个凶手更该被暴露于青天白日,施以极刑,告诫后人,销恶于未萌,弥祸于未形。”
“那,那若是抓不到他们的错处呢。”瑾微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微微压低。
“这么久的事情,他们若是不肯认呢,陛下大兴佛家,若是有心高举轻放呢,仆小时候跟着三郎一起读书时,先生说过,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现在不就是如此,行恶者无事,可怜着亲举镰刀,再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就是,就是生气。”
瑾微小脸紧绷,愤愤说道。
唐不言眸光微动,落在一处的阴影处,声音沉沉:“侠以武犯禁并非放在洛阳街坊内,更是应该落在每一处行事上,你报了私仇,那下次也会有其他人来为这些人行正义之事,世世代代,纠缠不休,何苦搭上一代又一代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