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垂落在身侧手缓缓捏紧。
“我要报仇。”明庭千大笑着,“你知道这些年,三千六百六十七日,日日夜夜,我彻夜难眠,我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因为我害怕,因为我痛苦,因为我睡不着。”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王新也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气。
唐不言在回荡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
“后来……”明庭千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厌恶说道,“强盗就是强盗,十年的佛家经义都洗不掉骨子里的残忍和血腥,他们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你当日在食堂门口是不是?” 唐不言冷不丁开口问道,“你的袖子上有柏树油,若是真的只是路过,怎么会碰到这个。”
明庭千神色难辨地看着唐不言,最后无奈说道:“对,我本来害怕你发现,不曾想,你们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声音微微抬起,质问道:“你看到他们杀了莲昭,是、不、是?”
明庭千沉默。
王新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看着他死的。”唐不言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你为了报仇,连一个五岁孩子的性命都可以置之不理了吗?”
“他什么错。”唐不言咬牙问道。
明庭千双拳紧握,到最后愤愤抬头,神色扭曲不甘,愤怒狰狞。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让他们进来避雨,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喝的,给他们钱财,他们有什么错,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的吗?你知道我那一晚上是怎么过得,你知道我之后如何……”度过这些年吗?
他看着唐不言惨白的脸,却把最后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就像被人抽走所有力气,绝望说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假的。”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唐不言却还是紧盯着他看。
明庭千狼狈的把目光看向门口,淡淡说道:“世上好心根本就不会有好报。”
“我再用佛像把戒律约出来,然后偷袭了他,他侮辱过我的家人,所以我就要让他加倍痛苦。”
明庭千声音平静,平静地就像再讲别人的故事:“只是后来相国寺的人越来越多,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便打翻香炉,抹在身上,遮挡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脱了外套,衣服就扔在山门口的那个莲花池中。”
“你认了?”沐钰儿站在门口,艰涩问道。
“对,我认了。”明庭千毫无惧色说道,“都是我干的的,我都认了,可我不会后悔的。”
“明庭千!”秦知宴咬牙,高高举起拳头,最后却只是愤怒地在空中挥了一下,牢牢握着他的肩膀,用尽力气捏着。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跟三郎说,我们一定可以帮你的。”
明庭千笑了笑,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人,温柔说道:“这也太为难你们了,陛下礼重佛家……”
“不是的,一定有其他办法,三郎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有的,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秦知宴大声说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们,你是不是不信我们。”
唐不言沉默。
“自然是信的,只是若是不手刃仇人,我这辈子都不过是行尸走肉,你忍心看我这样吗。”
秦知宴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一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可到最后却只能看到那张温柔含笑的脸。
他不后悔!
他不后悔!
他是真的如此想到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可你有阿耶阿娘啊。”他哽咽说道,“你都重新开始了,你明明都重新开始了,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明庭千沉默,随后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是,他们很好,可我走不出,梦里那条山路太黑了,我走了好久好久,摔了一次又一次,可都走不出去。”
“可你,你还未看到我做大官呢。”秦知宴抱着他奔溃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跟我说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换条路走,不好吗,为什么啊,我们说好要一起进凤台,你怎么骗人啊。”
“你性格有些跳脱,脾性确实很好的,未来一定前途坦荡。”明庭千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就像平日一样,“少名,你也该长大了,和三郎一起,就跟你们以前说的一样,为天地,为百姓,为未来。”
秦知宴听着这些平日里觉得烦人的话,却在此刻依稀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了,悲凉自胸口涌了上来,只觉得心如刀绞。
明庭千抬眸去看唐不言,忍不住叹气说道:“三郎,去休息吧,这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了身子。”
沐钰儿这才惊觉唐不言近乎惨白的脸,心中一惊:“少卿。”
她扶着唐不言的手臂,却清晰地感觉到轻薄夏裳下是冰冷僵硬的手臂。
唐不言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酒曲味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意,如今还掺着一点檀香,这才惊觉自己飘忽的灵魂终于触碰到地面,恍惚却又清醒的甚至被人迎头痛击,打得灰飞烟灭,可随之而来却是铺天盖地的疼痛,那疼痛从心尖开始,顺着血液,跟着脉搏,游走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到最后疼到他甚至有些站不住。
“少卿。”沐钰儿一眼就看到他额头的冷汗,再看他微微涣散的瞳仁,立马把人撑住,“我送您下山。”
唐不言伸手按着她的手腕。
冰冷的手腕就像寒冰一样触不及防碰上滚烫的手心,两人皆是一愣。
唐不言花了很大的力气,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那个掌心中。
沐钰儿只好靠近他,用巧劲把人撑了起来。
“还有其他人吗?”唐不言声音发颤,可神色却又格外镇定,就像一尊即将破碎的小玉人。
明庭千担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了,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唐不言深深地看着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最后闭上眼:“你不后悔。”
“不后悔。”明庭千笑说着。
“康成!”郑行端哽咽喊了一声。
明庭千看着他,微微一笑:“立明,往后和嫂夫人要好好相处,再多的夫妻感情也禁不起消磨的。”
他太淡定,显然并不为任何人的悲恸而改变。
“带他下去!”沐钰儿只觉得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发抖,立刻大声说道。
王新上前,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有去束缚他的手,只是低声说道:“走吧。”
明庭千把秦知宴推开,颔首说道:“多谢。”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腰背挺直,神色自若的离开屋内。
“你为何要让我去找桑葚。”
唐不言自沉默中抬眸,看着他的背影沙哑问道。
明庭千抬脚的动作一顿,但还是沉默地迈下最后一步台阶。
——那个桑葚长在西面的山里的,虽然长得很多,但走走还是挺危险的,不过个头大,颜色黑,一看就是好品,让三郎补气最好了,所以我和奴儿摘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掉落,贴贴,明天一定能完结!
这样算虐小雪人吗!算吗?算吗?
修文修错字ing感谢在2022-07-21 23:57:10~2022-07-23 23:3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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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玛瑙死
引蛇
唐不言这一昏迷直接睡了个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恢复一点意识,就听到耳边有有个哭唧唧的声音。
“三郎怎么还没醒啊。”
那声沙哑却也有些耳熟,显然哭了有一会儿了。
“那个药吃了都一天一夜了, 怎么没效果啊。”
有只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动作颇为小心。
唐不言想要皱了皱眉,却又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整个人就像在温水中浸泡着。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 只觉得身上有种很深的疲惫, 那种疲惫让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他不想醒过来。
“要不要我们先下山啊,昨天烧了一晚上,别把三郎烧傻了。”
那人又碎碎念着,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偏在入耳后显出渺远之意, 听着不太真切,却让人恍恍惚惚让人以为回到很久很久。
——“三郎, 都放假了怎么不回家。”
——“三郎,脾气挺大啊, 不过以后不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和他们吵架了。”
——“三郎, 这是我阿耶自己种的梨子,很甜, 你吃吗?”
——“三郎, 你怎么又来城门口接我, 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今后,同窗变同僚,今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啊。”
——“我不后悔……”
唐不言呼吸骤然一停, 心中吨疼弥漫, 那一瞬间, 年少求学时的情谊画面全都被刺眼的日光绞碎,成了一张张支离破碎的画面。
记忆中那个总是笑眯眯站在假山影子下看着他的人骤然成了一缕青烟,他伸手去抓,却只是扑了一个空,空气中回荡着他不甘愤怒的嘶吼。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
一字一字的呐喊,就像铁钉一样敲在他的脑仁上,钉在他的心口,疼得他连喘气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他办过许多案子,见识过人心诡谲,目睹过世间悲剧,决断过生死难题,却从未有过这样心焦挣扎的痛苦。
他,办不到。
那是他年少学院的回忆。
那是他同窗五年的好友。
那是他设想一起入阁的人。
若是要目睹那人的死亡,不亚于对自己的一次凌迟,只是这般点到为止的想着,身体内奔腾的血液便似乎要冲破体内……
“哎哎,你别碰少卿!是不是把少卿戳疼了!少卿怎么皱眉了!”
一个清亮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酒曲味不经意涌了过来。
那味道格外清苦,不是寻常女子身上香甜的香粉味道,可却像一块浮木,把还在记忆中挣扎的人悄无声息带了上来。
“哎,秦少尹你要不回去吧,不要整天趴在少卿边上哭了。”
那声音靠得自己更加近了,似乎在为他整了整被子。
“我,我现在就是一个人呆着难过,我想要和三郎在一起。”那个哭唧唧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却离得有些远了,想来是被人拉开了。
“你难过,少卿也难过,少卿都病了,你就让少卿安心休息一下。”
那声音似乎凑得很近,随后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轻轻揉开:“怎么皱眉了,是不是醒了。”
那手指微微用力,灼热滚烫,就像一把火把围绕在身边的黑暗全都驱散开。
唐不言终于能微微喘口气来。
床边很快陷了下去,一只绵软的手在自己额头扫过,随后吐出一口气:“终于退烧了。”
那微苦的酒曲味不经意间充斥着整个荒诞迷离混乱的意识。
“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山吗?”秦知宴大高个子挤在小小的胡床上,大长腿伸着,闷闷问道。
沐钰儿沉默,盯着唐不言微微:“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要等少卿醒来吗?”秦知宴不解问道。
沐钰儿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三郎什么时候会醒啊?”秦知宴郁闷说道,“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我现在只要看见和尚我就难受。”
沐钰儿叹气,却又没有多言。
“你怎么不说话啊。”秦知宴自说自话觉得无聊,眼巴巴问道。
沐钰儿垂眸,淡淡说道:“等少卿醒来再说吧。”
唐不言敏锐地察觉出身侧之人的未尽之言,那缕漂浮许久的神思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他刹那间,神思回笼,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该醒过来了。
沉迷旧事,不是他能做的事情。
沐钰儿心事重重坐在一侧,显出几分心不在焉。
之前两人推测,凶手很有可能是两个人,如今明庭千被抓,但就算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身上,但这件事情还是有很多疑点。
别的不说,单是邀请寺庙的请帖他又是如何动的手脚,帖子都是相国寺内的僧人发的,便是他偷偷换了,难道真的不会有人发现。
性空案中,当夜搬出尸体的那个时间点他当真能掐得这么准,怎么能确保当时不会有其他人出现。
玄气头顶的吊灯,他身为礼部郎中爬上梯子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会发现。
道善出事当夜,他又是如何避开千牛卫的。
所有迹象都似乎在赌一个运气,可真的会有人的运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吗?
她依稀知道那个人该是谁,却又开始迟疑是否真的也把他抓起来。
北阙办过许多在法理之间为难的事情,此事却因为中间隔了一个陈年血案而为难,甚至因为中间多了一个少卿而为难。
“等三郎醒啊。”秦知宴闷闷说道,“他以前生病都要病好久的。”
沐钰儿抬眸,下意识问道:“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吧。”他歪着头想着,“我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老是生病,一只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家都不和他一起玩,后来遇到我和……康成才算有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