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大都是北阙众人休息的地方,门口各自挂着衣服被褥,能看清这里大概真的住了不少人,男女老少,廊檐下的灯笼陈旧暗淡,在风中晃晃悠悠着,投射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子,偏油似乎在下一秒就能完全熄灭。
角落里,阴影微动,随后出来一人。
正是跟了两人一路的沐钰儿。
她站在屋檐下,半张露在光亮下的脸上是说不出的凝重。
“出去说吧。”唐不言轻声说道。
沐钰儿握着腰间的长刀,难得没有笑意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到正堂的院子,唐不言这才在石桌上坐了下来,咳嗽几声。
“今日之事是我僭越了。”唐不言轻声说道。
“没有的事。”沐钰儿叹气,“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陈安生这个小兔崽子心里这么多事情。”
“我说这么好端端不读书了,原来是被人欺负了。”
“我本来以为她就是贪玩,所以整天和小孩闹在一起,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我以为……”沐钰儿声音一顿,骤然露出难过之色,“她是本来就这么懂事的。”
沐钰儿脸色越发严肃,随后又觉得爪麻,坐在唐不言面前,认真问道:“少卿,你说怎么办?”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解铃须用系铃人,司直还需要开诚布公和他们谈一下。”
沐钰儿点头,随后又哭闹说道:“可我不会怎么办?”
“每个阶段的人都有每个阶段的位置,北阙的孩子最大的问题在于太过听话,但这样的听话并非他们的本性,是因为小孩子敏感的心让他们感到时时不安心,所以他们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一个听话的小孩来维持你们的喜欢。”唐不言解释道。
“他不听话我也喜欢啊。”沐钰儿皱眉。
哪有小孩子不淘气的,沐钰儿小时候就淘气死了,上房揭瓦下河捞鱼,哪次不是把张叔又气又吓,还让师傅提着棍子追着她跑了三条街。
“可他们不知道。”唐不言说,“他们,不敢赌的。”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丧气说道:“我这个司直干得可真差劲啊,你来了几日就知道了,我这么多年都没发现问题。”
唐不言摇头:“个人心性不同,陈娘子未必没有发现,只是他是局中人,也束手无策而已。”
沐钰儿单手撑着下巴沉默。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少卿说的事。”她认真说道。
“嗯。”唐不言咳嗽几声,不舒服地皱起眉来。
“少卿不舒服啊。”沐钰儿凑过来问道,“你今日在哪里休息啊。”
原来那个书房的长椅本来是给唐不言休息的。
“我在这里坐坐就好了。”唐不言低声说道,“马上就天亮了。”
沐钰儿蹙眉,主要是北阙确实也抽不出一个房间了。
“叫任婶给她们熬安神药了吗?”唐不言转移话题问道。
“熬了啊。”沐钰儿点头,撑着下巴,打趣道,“少卿这样子好像阿娘啊,不是惦记这个就是开解不高兴的小朋友。”
唐不言扬眉,不甘示弱说道:“那司直整天板着脸,对他们不上心,岂不是像阿耶……”
话还未说完,他就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倏地闭上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四静的庭院似乎能听到灯笼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就要罢工,给众人一个颜色瞧瞧。
沐钰儿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后咳嗽一声,故作镇定说道:“王新的屋子很干净的,要不少卿去他屋子眯一会,别累坏了身子。”
唐不言摇头:“不了。”
他抬眸去看沐钰儿,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货到:“我明日就要去扬州了。”
沐钰儿一惊,下意识问道:“去扬州,少卿又被贬去扬州了。”
唐不言嘴角一条,似笑非笑:“司直就不能盼着我点好的嘛。”
沐钰儿嘴角微动,最后委屈说道:“少卿这几天这么得罪陛下,我可不是要多想。”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嘴角抿开笑意。
“陛下并非听不见意见之人,如今朝堂上的官吏大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疑心甚重和知人善用,并不冲突。”他解释道。
沐钰儿点头,随后歪头,不解问道:“那去扬州做什么?”
“原先的科举舞弊案有了结果,陛下抓了许多人,却不料那些人三日前全都惨死狱中。”沐钰儿低声说道。
沐钰儿倏地坐直身子:“这案子还没结束。”
唐不言摇头。
“对了,那个日本人虽然死了,但是他和梁菲明显有关系,现在梁菲还下落不明。”沐钰儿靠近唐不言,声音压低,“后来这个日本人因为涉及东宫的鲁寂案死了,你说这两个案子……”
沐钰儿的手指点了点石桌,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沉吟片刻,随后轻轻点了一下桌面:“若是这样说,从第一个梁坚案中,那个送他入洛阳的贵人,然后是东宫案中让鲁寂下扬州做生意的人,第三个天枢案中的莫白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到底是怎么千里迢迢从岭南到洛阳,又是如何瞒过金凤大统领把王萧旧人安排进去的,甚至是……”
他的手指一个个点过去,直到停在第四个点上面。
“明庭千,两个小孩是如何在丧心病狂的土匪中逃出升天的。”唐不言点了点第四个点的位置,眸光微动,“国子监的事情我之前也与司直说过一二,国子学自来就是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甚至也有名额限制,并非无限制入学,若是平民,他虽不是第一个,却是最,最清苦的一个。”
唐不言眉眼低垂:“但他读书好,我便一直没有怀疑,现在想来,这样家境的人是怎么行卷到博士面前的,现在看来实在可疑。”
“还有澄明。”沐钰儿低声说道,“当真是因为长得像故人,才被法明艺高人胆大地收入麾下的嘛?看法明立那个恶毒的牌位来看,他也并非胆大之人。”
“我一直在想,萧家已经如此避世。”唐不言手指微动,“那货强盗当真是大雨夜无意传入犯下滔天之罪的?又或者,他们为何大雨夜还要深夜上山?”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我怎么听得后脖颈汗毛直立啊。”沐钰儿摸了摸脖子,“这个时机来这么多事情。”
陛下年迈,继承人却迟迟未立,朝堂的汹涌,便是他们也能感受到一二。
“所以我想着到回源头查起。”唐不言收回手指,低声说道,“所以这才接了这事。”
沐钰儿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闻到:“那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唐不言摇头。
“这事情危险吗?” 沐钰儿蹙眉问道。
“奴儿武功善能护住我。”唐不言解释着。
“会不会打起来?”沐钰儿又问。
唐不言皱眉,最后老实说道:“只看背后之人是不是打算鱼死网破了。”
“司直是准备仔细查你师父的死因吗?”
相国寺,北阙的人特意把澄明的东西单独打包,唐不言就猜出一点不对劲。
沐钰儿点头:“是,我之前本来以为我师父就是误中奸人之计,但现在看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害死我师父,我必须要查清楚。”
“可有线索?”
“菲菲查出澄明东西中有一颗琉璃珠有些奇怪。”沐钰儿从怀中掏出那颗珠子。
唐不言借着日光仔细一看,不由扬了扬眉。
珠子宝青,莹彻有光。
“是碧玺。”唐不言说,“《慧琳音义》卷一有言:‘须弥山南面是此宝也。其宝青色,莹彻有光,凡物近之皆同一色,帝释髻珠云是此宝,天生神物,非是人间炼石造作,焰火所成琉璃也。’说的就是他,只是民间多说碧玺。”
沐钰儿似懂非懂:“火吗?澄明说过‘月亮在水上,鬼怪在火里’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不敢胡乱猜测。”唐不言谨慎说道,“但谣传须弥山周围咸海环绕,海上有四大部洲和八小部洲,是以人人都说琉璃出声在海上火山之处。”
“难道要我出海?”沐钰儿不解,“可我师傅也没出过海啊。”
唐不言沉默。
夜风四起,远处的喧闹声已经络绎不绝,接着晚风远远送来,两侧颤颤巍巍的灯笼终于被风吹灭,庭院终于溶于夜色中。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似各有话语,却都被骤然而来的黑暗湮灭,到最后只能掩于唇齿,留在心间。
“保重。”沐钰儿叉手行礼。
“司直也是。”唐不言回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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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琉璃爱
孩童
程捷还没睡醒, 就在一脸哀怨中登上去往扬州的船,就差直接哭出来了,目光不舍地看向沐钰儿。
船舱内, 唐不言一夜未睡,安静坐在软靠上,手边是一碗袅袅生烟的药,他靠在一侧, 闭眼小憩, 脸色冰白,昆仑奴蹲在他身侧,时不时伸出两根手指给他扯扯被子。
程捷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前, 忍着泼天哀怨和岸边上的沐钰儿说着。
“记得保护好少卿安全啊。”
“哎,去扬州也好玩啊, 不要这么委屈巴巴的。”
“想在洛阳玩啊,嗨, 回来了,有的时间玩。”
唐不言听着沐钰儿不着调的安慰借着风传了过来, 嘴角微微弯起。
程捷被沐钰儿不耐烦地挥手赶走后, 只好委屈唧唧地回了船舱,蹲在小表弟另外一侧, 保护他安全去了。
夏日悠悠, 天色明朗, 万里无云。
去往扬州的大船彻底扬帆,借着风势鼓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后, 大船终于离岸。
沐钰儿目送那艘豪华船只离开, 这才背着手慢慢悠悠转头走了。
“三郎呢!”她刚走了几步, 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眸去看,只看到一个熟悉的小狗狗眼睛。
“走了啊。”她笑眯眯地诺了诺嘴,随口说道,“就那船,看到没,最大的那个,人现在在最上面的那一层了,包间,现在游过去也大概追不上了。”
“小猫儿!”秦知宴见了她,着急的脸上露出喜色,难得没有回嘴,只是抓着她的手就走,“你也没事。”
沐钰儿手腕轻动,轻松挣脱出来,不悦说道:“什么叫我也没事,我可不是少卿的替身,你真的思念难耐,现在写信送过去,少卿刚落地扬州也该收到了。”
“哎!”秦知宴忍不住磨了磨牙,“你这个小猫儿整天这么尖嘴利齿,三郎怎么受得了你的。”
沐钰儿得意抬了抬下巴,不怒反喜:“能让三郎受得了我,可是我的本事。”
秦知宴酸得龇了龇牙。
“不和你斗嘴皮了,真的有事,你快来帮我。”秦知宴转身,闷头就走。
“干嘛这么着急忙慌的,出什么大事啊。”沐钰儿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随口问道。
秦知宴苦着脸,声音闷闷的:“五条人命,全是小孩。”
沐钰儿脚步一顿,倏地转身。
—— ——
五具小孩尸体如今脸色青白地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里,三男两女,大概都是六到十岁的年纪。
“右边两个男孩是在阳春街那端暗涌中发现的,最后一个是一口井里找到的。”秦知宴站在门口,背着手,“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是被冲上岸才发现的,一个被人发现淹死在乐呼街上的洛水上。”
“这里面有三个亲人昨夜来报过案,说小孩失踪的,我们原先以为是小孩子走丢了,慌张或者贪玩掉水里的,毕竟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案子。”秦知宴苦着脸,“虽然一下子五个实在太多了。”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沐钰儿绕着五个小孩转了一圈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鼓囊囊的肚子,抬眸问道。
秦知宴叹气,睨了她一眼:“我让仵作验尸了。”
沐钰儿停步看她。
“我是觉得那个掉井的小孩有些奇怪。”秦知宴盯着正中的那个小男孩,眸光失神。
那个小男孩身形最小,脸颊还带着小孩才有的稚嫩,只是如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面容惊恐,身上的绸缎衣袍皱巴巴地穿在身上,经纬线被摩挲出细纱来,肚子诡异地鼓了起来。
沐钰儿的目光换换移道他微微蜷缩的细白手指上,神色微动,陷入沉思。
“人掉到井里就会挣扎,而且这个井口小,井身长,小孩子这么骤然跌落,衣服上都是被摩擦出来的细痕,可你看这个手指……”
秦知宴手指微微提高,目光落在那双干净白嫩的小手上:“若是他是活着扔下去的,手指怎么会没有伤口。”
活人掉井中都会下意识挣扎,伸手去抓两侧的石壁,势必会导致指甲受伤,两只手大部分都会受伤。
“只有人死了被扔进井里才会这样。”秦知宴沉声说道。
“你找仵作了?”沐钰儿问。
秦知宴点头:“找了,口鼻处和口腔内没有泡沫,脖颈断裂,怀疑是被人捏断脖子后死的。”
沐钰儿眉心一皱,抬眸看他。
“我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把剩下四个小孩都验了一遍。”秦知宴声音凝重,沉沉看向沐钰儿,冷声说道,“没有一个小孩是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