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天,好像有点烦躁。”
大概吧。
时景想扔了笔站起来,把手插校服裤袋里,颀长的背影冷淡而寂寥。
怎么能不烦呢?
那天从酒店回来之后,余葵的Q.Q就再没上线过,一旦网络上最后的联系方式被单方面中断,他好像就再没什么特别的借口再去找她说话了。
她生气了吗?
时景不能确定,也许因为那天在酒店,他越过那条线冒犯到她了,所以要和他保持距离?
也或者,她已经有喜欢的人,需要修剪人际关系上多余的枝叶?
他们现实里没有那么多交集,尽管如此,时景也很清楚,余葵并不缺朋友,该说,宽容善良的人到哪里都不缺朋友。
比如向阳,到15班门口一招手,光明正大就能把人喊出来;还有陈钦怡,一放学就揣着饭卡等在楼梯口;就连宋定初,每隔几天都能从家里带几本自己用过的笔记,替换她看完的部分。
他们能做的,时景却不行。
他仅仅只是走到15班门口,就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问他来找谁?要干嘛?离开后,势必又会一堆人背后议论揣测两人间的关系。
他只是想和她相处、和她说话,不想给她带来多余的烦扰。比如像她上次平白为宋定初所遭受的那些。
隔着屏幕,他们是可以亲密交谈内心的挚友,然而到了现实里,他就是余葵最普通的同级生,路上遇到她都不会特别打招呼那种。
这个认知令时景心烦意乱。
胸腔就像真空袋子被堵了气口,缓慢抽干,是种憋屈的、煎熬的、极不舒服的烦闷感。
课间操结束。
少年往操场最远的另一端眺望,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他没有找到那道身影。
也许余葵压根没下来做操。就像前两周,她连续缺席了体育课。
“找谁呢景神?”
有巴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来人勾上他肩膀,时景失望抽回视线。
几个男生往回班级的方向走。
有人边走边叹,“跟你做哥们儿走路上挺有负担的,回头率简直百分百啊。你说这些人怎么就那么肤浅,迎面走来非要看到脖子扭不动了才肯转回去。”
附和声立刻起来,“快别说了,上周在篮球场,我跟景神隔得天远,女生还在喊给传球给十号,给十号传球儿,这距离科比来传也得丢球啊。只要不给他传,就骂我会不会打球,可怜我附中小飞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在球场上被人丢矿泉水瓶竟然是因为队友美色!”
“我也好想体验一下现象级校草的人生,女生根本不用追,找人家说两句话,就能自然而然往下发展……”
时景面无表情反驳。
“这是胡说八道。”
他根本不止一次主动找余葵说过话。
那哥们诧异:“不可能吧,哪句胡说,难道还有你一照面秒杀不了的女生?”
时景在心里冷嗤,余葵就是,她甚至不愿意在现实里和他相认。
对时景而言,他家境优越、成绩不错。长相太盛,多数时候只给他带来多余的烦恼。
言谈举止都被人群捕捉放大,他不能像普通同龄人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她们议论他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情绪,挖掘他每一句话未尽的深意。他少有隐私,和他有关的事情一发生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填在学校信息表里的座机时常接到匿名电话,烦扰到连好脾气的周秘书也时常哭笑不得。
许多对他人生品性思想一无所知的人,第一次站到他面前就是倾吐爱意。不理睬是目中无人,拒绝太硬说他脾气坏,拒绝委婉些便死缠烂打。
像余葵这样喜欢把自己藏在人群中的社恐女孩,对他大概真的是唯恐避之不及吧。只要不和他同行,不和他说话,她原本不需要被那些多余的视线评判和打量。
时景的胡思乱想有部分猜到了真相,余葵确实躲着他。
但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太喜欢。
和时景有关的一切,稍有风吹草动便传得学校人尽皆知,哪怕只是和他在路上偶遇,像所有普通同学那样,一道走了一段路。
她害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悸动,害怕抑制不住脸上害羞又雀跃的神情被人看出端倪,害怕又开始期待下一次见他。
她不敢冒险。
余月如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一样狠,说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再让谭雅匀告一次状,学校贴吧再多一栋楼,她妈真的会找到时景家长。
届时无论她跟对方说什么,这行为都足以令余葵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她从小就脸皮薄,勇气也有限,既不想破坏留在时景心里的印象,也不想转学,就这样远远、远远地注视着他,想念时,能在人群中见到他的身影,已经很好了。
“葵啊,你要不歇会儿,爸爸看你这样,有点愁得慌。”程建国把牛奶端到她书桌前。
“你放吧爸,我今晚肯定在十二点睡。”
台灯下,女孩下巴尖细,连婴儿肥都清减了几分,显得更苍白。
余葵前两周夜里发起烧,诱发轻度肺炎,白天去学校上课,晚自习边读书边打吊瓶,跟补习班老师隔着视频补课。
医院一起打针的大爷奶奶见了,就没有一个不夸的,纷纷要给这个附中的大学霸拍照,用她做学习榜样,教育家里的孙子孙女。
程建国掩上门,在黑暗中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孩子太听话乖巧,也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他努力到今天,就是想让高考不再成为孩子唯一的出路。程建国回来之前,一直隐约想着,既然孩子这么有绘画天赋,给她报几个班,在艺考前去参加美术集训。
但一切还没发生,余葵已经在她妈妈面前,自己断绝了这个选择。
不管孩子多聪明,考纯附的年级前三百,从普通二本水平一年之内冲到985,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这段时间,他甚至想,还是刚回来那会儿,余葵每天快快乐乐的状态更让人放心些,虽然只能考四百分出头,但起码她有正常孩子的休闲娱乐,不像现在,高压到连五分钟吃饭时间,都把公式贴在餐桌上默背。
程建国有天凌晨四点起床去卫生间,发现余葵做题累到抱着浴缸就睡着了。
房间里从前到处贴着她的漫画海报,现在全是密密麻麻的知识点整理,熟悉一张,就覆盖上新的一张。
日程表上每天待完成任务,多到程建国这个成年人看了都咂舌。
她没有在表格上给自己留出哪怕一分钟的放空,学习时长超过十五个小时,在过去两周,哪怕反复发烧,不停咳嗽,吃了助眠的感冒药,她还是那么坚持下来了。
余葵最新的一次月考成绩,在全班第三名。
年级排行第六百三十二,进步了二十分。
老师在讲台上宣布成绩的瞬间,整个班的学渣都炸开了锅。
这一次,余葵领的不再是进步奖,而是属于前三名的优秀笔记本,她的生物再一次保持了全班单科第一。
“太快了吧,跟坐火箭似的,她分班时候分数还比我低几十呢……”
“靠,到底怎么做到的?”
“补习班呗,你也不看她一上多少个,我要有她那么拼,我考得比她还牛。”
“就吹吧,你恋爱不谈了?游戏不打了?”
“对啊,所以我就是不想而已,出路那么多,没那个必要。”
……
余葵在全班的注视中,平淡走下讲台。
迎面不防与姜莱的眼神对上,这一次,女生的眼神里不再是轻屑嘲弄,而是一种复杂的、类似质疑和焦灼,也或许还有微不可查的慌乱戒惧。
陶桃兴奋回头拍桌子。
“太棒了吧小葵!这个月你肯定能拿到学校的进步之星奖学金,我不管,请我吃饭!”
余葵笑了笑,“嗯,我把饭卡给你,你自己挑。”
“什么嘛?你又不跟我一块儿吃啊?”
余葵喝了瓶止咳合剂,把瓶子放抽屉里,“反正去太早了排队,也是浪费时间,午休前卡点去是一样的,中午摘抄一下错题集。”
“那时候还有什么好吃的嘛。”漂亮的女孩努嘴,快能挂油壶了。
谢梦行接水回来,递给余葵,后敞往椅子上一靠,“葵葵,我觉得你现在跟刚来我们班时候,一点都不同了,连画儿都不画了,什么改变了你?不才高二吗?都病成这样,也不休息,好像有什么人拿着鞭子在后面赶你一样。”
余葵不知道该怎么答,沉默垂眸看手里的碳素笔。
怎么说呢?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感觉人生没有退路。
这段时间,她半夜常常忍不住被焦虑和腿部的抽筋惊醒。
黑暗中,她盯着天花板,静静感受身体骨骼传来生长疼痛,想着明天要做哪些事情。
前面就是沟壑,越过去,她还能跟爸爸一起生活,继续偷偷喜欢时景,要是失败了,就只能再次回到那个令人压抑的环境中,跟栽赃她偷钱的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忍受妈妈的偏见和不公平对待。
成绩第一次真正能够左右她的情绪和命运。
第32章 第二个愿望
周五放学,余葵带着成绩单回家。
吃完晚饭,却被程建国无情告知,她的书包被没收了!
余葵先是一脸懵,而后丧心病狂地连洗衣机和电冰箱里都翻找了一遍,回头抓狂道:“爸?你把我书包藏哪里去了!快交出来,不要阻挠我上进!”
“你去找四饼玩吧,不管玩什么,出去玩一下午。”
程建国只觉得自己这个老父亲为孩子的身心健康操碎了心,从衬衫前兜里掏钱:“呐零花给你,出去别让四饼花钱,知道吗?”
揣着两百块巨款,余葵无助地被赶出家门,到门卫室荣大爷那撸了一会儿物理的猫毛,才闷闷不乐骑车去找四饼吐槽。
四饼还不到点下班。
理发店里不算很忙,见好朋友吧嗒说个不停,干脆给她衣领上垫块毛巾,把人按到沙发椅上洗头按摩。
“手法怎么样?水温合适吗?”
余葵起初还抗拒,温水一冲进发旋,她活像被梳毛的猫,不知不觉就躺平了,“你好厉害四饼,现在都干得有模有样了,真舒服!”
“这比你们读书简单,就是熟练活,对了,你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啊?”
“考了六百多名。”
余葵不是很满意,“英语好难啊,我花最多的时间,3500词都背完了,分就是上不去。”
“你基础跟大家不一样嘛。”
四饼冲水给她上护发素,“你信不信?积累到明年这个时候,你肯定能上一百二十分!”
“真的吗?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余葵期待:“饼,你奶奶过几天去庙里时候,你让她顺带抽根签帮我问问文殊菩萨,我什么时候能上一百二,我让我外婆给她烧几箱金元宝!”
四饼一口应了,又衷心羡慕道:“不过小葵,我是真的相信你能行。初三时候,我俩成绩排名差不多,你最后冲刺了两周,就过了市里的普高线,平均到每科也就十来分,但这个鸿沟,是我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去的,你真的很聪明,像现在一样努力下去,我觉得你能考清华北大!”
余葵被夸得心花怒放,忙谦虚摆手,“清华北大夸张了一点,考个重庆大学就差不多了。”
四饼:“那你的帅哥呢?你们都不在一个地方上学,怎么谈恋爱?”
对哦!
余葵想起这个问题,当即掏出手机,搜索北京分数最低的985大学,网页即将弹出来之前,她忽地又觉得没有意义,按下熄屏键叹气。
“北京那么大,我就算考到那边去,也不在一个学校,一个学期都见不上几次面。到时候他肯定更受欢迎了,大学里的漂亮女生都排着队想做他女朋友,我算哪块小饼干呢,走一步算一步,还是先到年级前三百吧。”
四饼:“我很欣赏你这个务实的态度,但人有时候应该树立远大的理想,你比方说我,虽然我现在在给你洗头,虽然我在职中的计算机专业就读了一年,但我的理想就是以后开家网吧,坐在门口玩电脑收钱。”
“真是远大的理想呢!”
余葵佩服地感慨,畅想了一番,决定邀请未来的老板娘,提前到对面时空电竞网吧考察体验。
她爸说不玩到八点进不了家门,余葵这几天有点累,觉得躺在网吧的沙发椅上,应该比逛街舒服。
于是,城市另一端,时景久违地发现余葵游戏上线了。
少年的呼吸迟钝了几秒,接着立刻发送邀请,把小葵花生油拉进团队。
他怕慢一秒人又下线了。
几个男生正组排准备打云湖战场,突然发现队伍突然多了个苗疆萝莉,还是时景拉进来的,屏幕上安静了几秒,刷过一排我艹。
团队[拔你鸽毛]:妹子?
团队[剑气同笼]:想得美,也不看谁拉来的,我压五十,百分百景神新学校同班同学,兄弟你玩女号多没意思?切大号来打呗。
团队[我超开心哒]:下注,我跟六十块。
团队[陆游器]:在下兜里没钱,压点券行吗?
团队[返景入深林]:打钱。小葵,你等会跟我。
团队[陆游器]:???小葵?
团队[我超开心哒]:?艹真是妹子?什么时候的事?
团队[剑气同笼]:????半个学期不到你竟然在那边有了妹子?小葵妹妹,快上YY,方便指挥。
……
团队[小葵花生油]:好。
时隔一个月,时景再次对她说话,哪怕隔着网线,见不了面,余葵的心潮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唇角无法自控地上扬,复制队友的YY房间号登录。
几道年轻的男声出现在频道里,听他们聊天模式熟稔,都是北方口音,像时景转学之前的朋友。
[剑气同笼]:“小葵妹妹,开麦开麦!让我听听景神拉来的妹子是不是超可爱!”
[返景入深林]:“你们安静点,别胡乱认妹妹。”
时景的声调疏冷清透,吐字气流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