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日渐尴尬多余的处境。
到了地方,是钟点工来给父女俩开的门。
客厅沙发上,余月如面色铁青,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余葵叫了妈,换来一声冷哼。
“你不用叫我,我知道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妈。真是翅膀硬了,早知道你敢带着学费逃学,我费什么劲接你来城里,就该让你随便上个县高中,以后考个三流本科大专,平庸一辈子。”
余葵沉默地垂下眼睫,没有多余辩驳。
她从裤兜里掏出十二张钞票,一千两百块整齐放到女人面前的茶几上。
“学费都在这儿了,我没花。”
“没花?你吃的穿的偷拿的,哪样不是我的,有本事都还给我?你知道吗余葵,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不争气的孩子,做什么都差劲,还不学好,只知道顶嘴,你为什么就不能像雅匀一样,哪怕学到她的一星半点儿……”
女人讥讽失望的目光让余葵觉得喉头发哽,耳鸣尖锐。
胸口就像是一团乱麻越绞越紧,一层层缚得她稚嫩的心脏无法喘息。
尽管已经被生下来十几年,但余葵仍然没能学会怎样好好跟妈妈相处。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满足她的期待,和谭雅匀相比,她鲁钝、颓靡且不知上进,是被她视为人生瑕疵的累赘。
她没有偷钱。
大人的偏见就像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屏障,事实解释无数遍,还是从他们耳边悉数绕开。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就是一座孤岛,只能无根无锚地颠沛漂流。
但这次不一样,爸爸在她身后,再累也得讲清楚。
余葵闭了闭眼再睁开,最后一次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拿,漫画是我攒下来的早饭钱买的。”
余母更怒:“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你来之前,这个家就没丢过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认错,还在狡辩……”
程建国眉头一直紧皱,听到这句时,终究没有忍住打断了女人的责问。
“孩子说她没拿。”
他抬手轻拍女儿僵硬紧绷的背脊,“小葵,你上楼去把行李收下来,我跟你妈谈点事。”
余葵不敢置信抬头。
收行李……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程建国:“刚下飞机时候收到单位批准休假的邮件了,爸爸想接你去住一阵子。”
愿望成真,余葵差点飙出泪光。她强压雀跃的内心却还是难掩脚步轻快,转过拐角便飞跑起来,直奔自己二楼最角落的房间,拿包塞东西。
说是在谭家住了一整年,但其实余葵的个人物品很少。除去洗漱工具,就是校服,五六套换洗的衣物,还有课本作业和一些文具。像是早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她只花了几分钟打包,便将所有家当塞进行李箱。
拍拍手上的灰尘,擦掉额头冒的汗珠子,喘息环顾四周,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也是这时,她终于听见楼下传来的争吵摔砸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余葵小心翼翼把耳朵贴上门板,想要听得更清楚些,谁料几个呼吸过后,伴随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她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葵,要我进来帮你收拾吗?”
看来是谈妥了,余葵直起身,拧动门把手,让爸爸进来拿箱子,自己拎剩下的大包小包。
余月如冷眼看着父女俩下楼,环臂嘲讽。
“白眼狼,养你十几年抵不过你爸带你两天,我瞧你能在那边住半年还是一年,等着吧,搬那么多东西去,等他撒手一走,你还得搬回来。”
余葵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程建国的工作单位隶属央企,单位很早就分配了婚房,可惜外派这些年,空置的房子只能请隔壁托管。
邻居向仲学和程建国是大学同窗,毕业后又做了多年同事,连儿女都同年出生,现又都在纯附读书,四舍五入,两家孩子算得上青梅竹马。
人生同步到这个程度,关系不可谓不亲密了。
当晚,哥俩才见面就红着眼干了几杯。
程家的房子空置太久,来不及大扫除,搬进去也还需添置些家居用品,向阳妈干脆拾掇出自家客房和沙发,给父女俩将就一晚。
“向阳还在学校上晚自习,等他知道你搬回来这好消息,不知道多高兴呢。哦对小葵,枕头不够柜子里还有,嫌热的话,毯子我也放这儿了……”
向阳妈利落铺完床,便催促她休息。两天两夜没睡好觉,余葵确实很困,脑子里像熬了一锅搅不动的浓稠浆糊。
一头栽进床铺,把被窝拉到没过头顶,然后断了片儿。
床铺得很软,舒服又安逸,不知睡了多久,混沌间,余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忘了什么呢?
梦境中,大脑贴心地闪过几串关键词:晚自习、开学、高二、返校――
老天爷!
余葵垂死梦中惊坐起。
暑假作业还没写完!
一头冷汗的她彻底被这惊天噩耗吓醒。
按说余葵平时再疲懒,也不至于忘了写作业,偏偏暑假结束前一周,她赶进度那几天,碰上谭雅匀奶奶过寿。
余母操持在酒店订了桌,寿宴没开始,余葵就被谭雅匀堂妹的京巴犬咬破了小腿。
她从小怕狗,被狗一路追着跌进门口的喷泉池,谭家一群孩子在边上哈哈大笑,而她当晚就开始高烧不退。
这还不是最惨的,住院那两天,藏床底下的大批漫画,又被打扫卫生的钟点工翻了出来。
余月如怒不可遏,一联系前段时间老公皮夹里丢的五百块,当下断定是余葵偷了这笔钱。
病好才回家,她就三堂会审发难。
当晚,余月如一页一页撕毁了她珍藏多年的漫画,撕累了还逼着女儿亲手撕。
积攒多年的命根子一朝化为乌有,余葵的心态彻底崩塌了。当夜就筹谋着去成都找程建国,学校都打定主意不去了,作业自然也没心情赶,剩下两本没完成的练习册就这样被她顺手塞进了书包里。
按亮台灯,时间是十一点整。
客厅隐隐还能听见大人聊天说话声,现在开始抄参考答案的话,补到下半夜还来得及。
余葵拖着沉重的躯体翻爬起身,打开床头的双肩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包里竟没有一样属于她的东西!
发蒙咽了口唾沫,跪在床边手忙脚乱拎起包,哗啦啦往下抖,直到抖落出里面所有的物品。
可雪白的床单上,除了一台去年十月发售的苹果iPad4、一副耳机、几本天文和物理类的读物、几本封面抽象的外语杂志,一只印着中国航天工程研究院标识的水杯,再没其他。
作业呢?
她傻了眼,一整天的回忆在脑海中闪现。
这书包是党支部发给余葵外公的四十年党龄纪念品,背带上还绣着纪念章,余葵背它从没和人撞过款。现如今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在转盘取行李时没辨认姓名,拿错了别人的四十周年纪念包,甚至还手贱把人家的托运标签撕下来扔掉了!
余葵腿软地从床上滑坐到地板,台灯光晕照亮她乱糟糟的短发,灰败惶恐的脸蛋,脑门儿上只挂着三个字。
她完了。
第4章 第一个愿望
凌晨阵雨后,校园林荫道上还残存着潮湿的落叶和水洼,朝阳在东方泛起金芒,将纯白色教学楼东侧染亮。
高二年级走廊,余葵背着手,低眉垂眼听班主任老雷训话。
“前两天你生病耽误,开学班会也没参加到,分科的事情,你回去跟家人好好商量,等周四摸底考试结束,把志愿表交回我这里……另外,你的物理和生物作业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交?”
咯噔。
预料中的一刻终于来临,余葵本就忐忑的心狂跳起来。
放以前,她就直接承认自己没写完了,可是老程才回国第二天,要是因为这件事被请到学校…
余葵下意识害怕爸爸对自己失望。大人对孩子的偏爱有时并不是无条件的,就像余月如每回给她开完家长会,回家都要大发雷霆,看她像仇人一样。
但她连作业本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只得硬着头皮答。
“这两本暑假练习册被我弄丢了。”
老雷:……
“我以为我的学生不会用这么蹩脚的理由。”
余葵不擅长撒谎,指甲盖都快被抠掉了,咬牙强装镇定抬头,“老师,我的书包乘车时候跟人换错了,背到家才发现,但是书包里有失主的iPad,所以他肯定会联系我,等包一换回来我就交作业。”
她选择性讲了部分事实。
大不了书包换回来,当晚通宵写完。
老雷盯了她两三秒,似乎在判断,大概鉴于余葵没有撒谎的前科,大手一挥最终放过她。
“进去自习吧。”
回教室,九班的同学已经来齐了,坐得满当当。
因为摸底考试,讲台没有老师值守,时间留给学生自主复习。
余葵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拉开椅子落座,抽屉里胡乱堆放着这两天缺席发下来的主科新课本,随手翻了两下,看向隔壁。
“冰冰!”
易冰闻声条件反射般坐得板正,瞳孔聚焦在教室内外搜寻一圈,松懈下来捶她,“靠,你吓死老子了,老雷说你妈给你请病假,我还以为你在家补作业呢,你这两天哪儿去了?”
余葵把新课本摞到桌面,制造了个和隔壁如出一辙的书堆堡垒,又拿出文具摆放整齐,摊开英语必修词汇本,直到安全融入教室氛围,才低声开口:“我去找我爸了。”
“你爸不是外派好多年了?”易冰反应过来,“逃学啊。”
余葵食指抵唇,示意小点儿声,然后快速讲了一遍自己去成都的事。
易冰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一把搂住她,“可以啊余葵,你长那么乖,胆子大起来跟我有得拼,总算支棱一回,你要是在谭雅匀跟前也拿出这气魄,怎么至于被她家的狗撵到跳水。”
她的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出头,长手长腿的,余葵被勒得干咳,双手扒拉下她的胳膊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是怕狗,又不是怕她。对了,你作业写完没?”
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弭。
余葵:“摸底考呢,有没有复习?”
易冰叹气。
余葵在她的肩头拍两下,“什么都别说了,难姐难妹。”
易冰家里搞工程出身,近些年转行住宿餐饮业,经营本地一家老牌挂星酒店,祖上八代也没出过大学生,易冰被她爸按头塞进附中,期待孩子光宗耀祖。
可惜在这所学霸云集、一本上线率高达96%超级中学,从末流中学交高额赞助费进来的易冰,和乡镇中学来的余葵水平差不多,初中地基就没打牢,再怎么努力跟老师进度,也云里雾里如听天书,久而久之,她们选择躺平,轮流霸占九班倒数第一。
首科语文考试结束,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清一色的白蓝校服从教学楼鱼贯而出,到楼下站队做课间操。
从高一升到高二,原本的班级站位也换了,余葵从考场出来,像只无头苍蝇,在操场上转了好一会儿,才在人群中搜索到自己班同学熟悉的身影。
广播体操音乐响起,她赶紧小跑过去缀在队伍末尾。
易冰正比划预备动作,见余葵来了,主动退到她后排,“你怎么跑高一那去了。”
余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操场太大没找着,这也太难找了。”
“我们收卷早,下来时候你们考场都还没开门,不然就等你了。”
附中大小考试都按成绩排考场,易冰上学期期末考比余葵多一分,卡着末位分到十九考场,跟余葵隔了一堵墙。
此时,学生会别着红袖章刚好检查到九班,两人都噤了声。
待人走远,易冰才继续:“我刚看到谭雅匀在升旗台上调试麦克风,今天又是她上台讲话。”
倒数第三排的女生耳尖,听到谭雅匀的名字也加入话题。
“也不知道她一天都怎么安排的,钢琴十级,又是学生会干部,又要查勤,又要演讲,什么竞赛什么活动都参与,注意力这么分散还能留在一班,真羡慕她脑子好使。”
余葵以往听到这些话根本没感觉,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告诉她们真相。
谭雅匀从初一起常年有着两位以上的家教给薄弱科目补课,她在学校宣称自己回家不学习,其实经常学到后半夜,尤其考前,有时余葵凌晨起床上厕所,都还看她房间亮着灯。
假期在空间相册发旅行风景照,其实全是从她表哥那转载的,因为她根本没空!
从六岁开始学钢琴,十级考了四次都没过,去年终于考上,考官是余月如音乐学院的同事。拿证以后,她再也没碰过客厅里的钢琴。
天资聪颖对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校园女神人设,是刻意营造的。真实的她对人对事都功利,一点也不真诚。
广播体操音乐结束,谭雅匀拿着稿子登上升旗台。
高马尾摇晃,蓝白校服在她身上修长妥帖。
余葵腹诽了一大堆,但远远注视着那张脸,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不想成为跟谭雅匀一样的人,但很难评价她这样是好是坏。毕竟比起自己这样内向笨拙,考班级倒数的废柴,大多数家长还是更想拥有谭雅匀那样优秀的孩子。
开学缺席了全班大扫除,放学后,劳动委员安排余葵值日。
附中学习竞争太大,余葵呆得很压抑,干劳动时候除外。等教学楼的学生都走光了,才收起漫画,戴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拖地,这是她的解压方式。
起码比扫起,她比这群城里学生扫得干净清爽!
拖完一层洗一次拖把,再回来楼道,正好撞见谭雅匀下楼。
她估计刚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心情不知怎地看起来很不妙,面无表情疾步与她擦肩而过,连个眼角也没捎过来,走到转角,还撞翻了水桶。
辛辛苦苦才拖干净,脏水又淌了一地,眼看人就要走远,她皱眉扯下耳机:“你干嘛,踹翻别人的的桶,弄脏别人拖的地,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谭雅匀闻声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