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景的耐性已经掉到临界点,脸色彻底沉下来。
裴姝明知他不高兴,却气不过,偏要硬支着脑袋往下说。
“之前看你们学校贴吧,我还不信,你时景怎么可能跟这种小城市的姑娘扯上关系,现在看来是真的,你眼睛真的瞎了。她是少数民族会什么苗疆蛊术吗?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她穿拼错英文的鞋诶,我看一眼都觉得穷酸不舒服,你竟然跟这种底层人做朋友,让我输给她,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时景眉头紧蹙打断。
“我从前只觉得你蛮横任性,现在看来,连教养都很有问题。你评价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生来有你的环境,抛开家庭给你的光环,你还有什么比她值得称道的地方。”
少年说罢,头也不回转身朝外走。
女孩心中绞痛,眼泪又流出来,这次是真心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然而看着少年那张冷漠i丽的脸,她还是没出息地小跑追上去,声音里带着哭腔,偏执地拉他手腕,“可我们明明就是一种人,你不是也傲气得很吗?时景,承认吧,你就是在维护她,为喜欢上她找理由,你现在就是脑子一热被蒙蔽了,早晚会后悔的!”
时景用力甩开。
他冷冷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我的人生怎么样,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裴姝,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请你下次别再做这种一拍脑门给别人惹麻烦的事,世界并不围着你转。”
时景出了酒店,环视一圈才发现余葵正坐在喷泉台阶上。
她形单影只,低头看地板,柔顺的黑色短发下缘,露出细白的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喷泉斑驳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宽大的校服更衬得她细瘦荏弱。
仅仅是这样看着。
便觉得心里轻轻跟着抽了一下。
年幼识字时,在词典上看到“怜爱”,时景怎么也无法理解那究竟是种什么样感情。自小养大的猫被父亲送人那天,他懂得了这个词的前半部分,会有保护欲,会有责任感,会置身处地想象对方的处境。
直到刚刚,裴姝说她不好的时候,他恍然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那是一种直抵人大脑深层的情感,看到她跟不好的一切沾边,大脑的疼痛网络便被激活,神经元无暇分辨这是她的痛苦还是他的痛苦。只剩没由来的心疼,没由来的纵容,只想对她更温柔一点儿,就像他一直以来下意识做的那样。
幸好那些话她没听见。
时景走近,才见她脚边地砖上有群路过搬食物的蚂蚁,余葵正用小树枝在为它们清理小石子路障。
她的日记就常常画到这些小动物的琐事,现在人都高三了,还是没变,可见人童真有趣起来,是不以环境为转移的,他只觉得心都融化成了水,撑着膝盖弯下腰。
“你要看它们搬完吗?”
余葵正入神,闻声赶紧丢开树枝,背着手假装什么也没干,“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那么快就好了呀。”
“只是办个入住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时景起身推车,偏头看她,“小葵,你刚怎么不进来?”
余葵不自然地挠了挠短发。
“我的车没锁,我还得看车嘛。”
骑行回家的路上,时景提起来。
“裴姝她是我妈妈朋友的孩子,昨天下午离家出走,家里人找她一天了,我没想到她任性到这种程度,还连累你跟着晚回家。”
余葵忙道,“没事的,能帮上忙就好。其实我也离家出走过。”
时景的轻嗤从风里传来。
“她和你怎么能一样。”
余葵在骑车,没法回头,无从辨认他的神情,也判断不出他话里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重意思。
她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算是吧。”
自行车拐过右转道,便抵达余葵家所在的家属小区。
时景脚支着地面,目送着她推车过了保安亭,跟她挥手道别,才动身离开。
转过身,余葵的笑容便像融化的雪糕,彻底垮下来。
其实她中途进过大堂。
酒店保安指挥泊车,顺带让余葵把自行车往边上挪一挪,车停好后,她看两个人像是起了争执,便拜托保安小哥帮忙看一会儿车,鼓起勇气踏过自动感应门。
人还没走到跟前,她便远远模糊听裴姝说出“她穿拼错英文的鞋”这几个字。
余葵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在形容自己,本能躲到柱子后,逃也似地又跑出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毕竟没头没尾,只是听到了那一句,也或者,其实是她的自卑心在作祟,老脑补别人在议论她。
余葵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鼻子真的很酸,羞窘、难受快把她淹没了。
时景说得没错,她们确实不一样。
和那个叫裴姝的女孩比起来,她青涩得像颗没发育的果子。
女孩不屑一顾的宾馆,最便宜的标间价格一晚上千,余葵之前补课每天都路过那,却从不会踏足,因为那是不属于她的世界,住一晚的价格够她吃喝两个月。
脚上的帆布鞋,她知道正确的拼写,但外婆不知道。
这双鞋是暑假回老家那趟,为奖励她考进前三百,外婆拉着她上街赶集买的,平时买五毛钱的小菜都嫌贵的乡下老人,见孙女穿得好看,砍价十来分钟,最后数了一百六十块给摊主。
余葵开门,进玄关。
脱了鞋,泄愤般把它使劲塞进鞋柜里,但蛮力非但没塞进去,反而让整格的旧鞋哗啦啦掉出来。
程建国在卧室画图纸,闻声出来,“小葵,饿不饿?桌上还有番茄炒鸡蛋,要不我给你下个面条吃?”
余葵背对他,无声悄悄擦掉眼泪。
定了定声,“我不饿,不吃了爸爸。”
“你们学校今晚的表演怎么样,有意思吗?”
“嗯,很有意思。”
程建国又道:“这么开心的日子,老师应该没布置作业吧,今晚可以早点睡觉了哦。”
余葵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但还是强忍着酸涨的眼眶,机械把鞋一双双理好,整齐放回去。
“嗯,我把鞋洗了就睡。”
她接了盆水,借着昏暗的阳台光线,一边打肥皂,一边流泪,使劲搓了满盆的泡泡,把整双鞋刷得干干净净,直至精疲力尽。
雪白的鞋晾在阳台,夜风吹进来。
她突然发现,她讨厌的并非这双鞋,也并不羡慕大小姐的物质生活,她只是妒忌她足以跟时景般配而已。
真正的、并非大家的玩笑起哄,无须任何一方将就,任谁看了都觉得两人天造地设的那种般配。
第53章 第三个愿望
清早起床,镜子照出余葵眼皮微肿。
生怕被人看出哭过的痕迹,出门时,她特意从餐桌上顺了个鸡蛋,边走边滚,推车走到保安亭,熟门熟路敲两下玻璃窗。
荣大爷推开窗,暖气立刻从里头溢出来。
余葵探身,就看见小狸花猫正慵懒地趴在小太阳边上烤火,沙发上还播着DVD小电视,《抗日奇侠2之终极任务》,主角战斗正酣,猫瞳竖直盯紧屏幕,仿佛它真能看懂般目不转睛。
她心情好了一些,笑起来道:“多谢你啊大爷,我昨天太晚,到小区时候你已经换班了,又麻烦你把物理抱回去。”
她递上贿赂大爷的豆浆和包子,又低头在书包里翻找一阵,把猫罐头一块塞进去。
“今天给物理加个餐。”
荣大爷推拒了两声才接下。
“谢啥子,我一天坐这儿无聊得很,也就是逗逗猫打发时间…哦对了,小葵,明天周五我要回老家一趟,孙子结婚,我今天等到你下晚自习,把物理还你,你领它两天。”
余葵没多想,点头答应。
这一年多来,物理从可以揣兜里的小奶猫长成肥胖的青年猫,颈上三层肉,还没被程建国发现,荣大爷功不可没,老头每天照顾它逗它玩,巡视小区时带它出去溜圈,而余葵每天要上学,只能用结余的零花钱给它买买猫粮猫罐头,可以说是非常不尽职的铲屎官了。
心里挂着这事儿,余葵在操场刷了一天的物理题。
晚自习班里放电影,片子是《白日梦想家》。
内向自卑的社畜男主人公为了寻找一张缺失的底片,踏上寻找摄影师的冒险之旅。余葵看到他在格陵兰岛登上醉鬼驾驶的直升飞机,跳进大海和鲨鱼游泳竞赛,在被咬穿的前一秒,被人险险救上小船。
漆黑的教室里,前门忽然热闹起来。座位在门畔的生活委员兴奋地回头喊了一嗓子。
“余葵,有人找!”
余葵诧异,起身出门。
借着走廊的灯光她才看清楚,是群不认识的男生。
在周边起哄声中,中间那个皮肤白的,从身后掏出一束花,向日葵中间还搭了几朵香槟玫瑰,包装得极漂亮,一把塞到余葵怀里。
他肢体写满紧张,却还是大着胆子开口,“余葵你好,我是高三(4)班的李峻介,我喜欢你很久了,花其实是今早就买的,本来想白天来操场找你,但你一直在做题,就没好意思上去打扰。”
一班的同学都堵在教室门口看热闹。
余葵环视一圈,又是紧张又是窘迫,刚要开口,男生仿佛看穿她的意图,赶紧接着道:“我知道,你学习很努力,可能没空谈恋爱,我一点都没有想让你难堪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先认识我,咱们先从朋友做起,可以吗?”
他的态度十分诚恳,但余葵忍了忍,还是压低声拒绝。
“谢谢你的喜欢,我…我…”
男生小声接过话头。
“你有男朋友了吗?还是喜欢的人?是谁,我认识吗?”
“这――”
余葵的脑袋支棱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动。
假如她承认有喜欢的人,却坚持不肯说出名字,班里人很难不往时景身上猜,这是她最不愿见的结果。
想了想,她缓慢摇头,“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
男生还没来得及扬起唇角。
她垂眸:“但同学,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现阶段我不想为任何学习以外的事情分心。”
男生失落极了,周边的起哄声分贝也降下来,
“其实来之前我预料过结果,但真的听见你亲口拒绝,还是很伤心。”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我理解你,我可以等高考结束,你想考哪所学校呢?我会努力离你近一点。”
这次,不等余葵开口,她听见后面有清冷疏淡的男声传来――
“小葵,徐方正的水杯洒你桌上了。”
回头一看,刚才堵得严严实实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清出一条道,时景独自抄兜,立在那儿通知她。
她心头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时景淡定重复:“有水杯洒在你桌上了,一整桌。”
余葵大惊失色,她桌上还放着今天没写完的物理卷子呢!
少年身后,徐方正慌张从门缝里探头,哭嚎:“余葵!我对不起你,刚刚乌漆嘛黑的,我接水回来不知道被哪个龟孙儿绊了一脚,刚好泼你桌上,把你卷子搞湿了,我有罪,我的那张还没写,不然我把我的赔给你!”
余葵匆忙转身进教室。
跟时景擦身而过的瞬间,被他顺手抽走了怀里的向日葵花束。
那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她跑出两步,才意识到怀里一空,仓促回头,诧异看了时景一眼。
来不及多言,她满心惦记着自己被水打湿的卷子,抄起多媒体柜上的抹布,摸黑继续往台下跑。
桌子上果然都是水迹,但卷子被人及时拎起来了,她对着幕布光源把卷子举起来检查,字是晕染了一些,但晾干补补还能交。
余葵松口气。
开始补救,先抽几张餐巾纸吸了一下水,又用文具袋压着,把卷子晾在窗台风口。徐方正打着手机电筒,将附近瓷砖上的积水拖干。
再回头,时景已经回到座位上,神情辨不出喜怒。
余葵没忍住问:“花儿呢?”
“你想收?”
时景在黑暗中拧眉,顿了几秒,他漫不经心道:“恐怕不行,我让他带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刚走楼梯间,后悔的话,你也可以追上去。”
这一刻,少年的声音冷淡平静。
听上去,跟平常和普通同学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不同。
余葵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又听他这么冷淡对她说话,心里就是堵得慌,她几乎称得上仓惶地转回身,抿紧唇,使劲盯着电影幕布,不敢眨眼。
她告诉自己要忍住,早上眼睛才刚消肿。
电影又没有泪点,要是哭了,同学们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看在时景眼里,余葵扭头一言不发,显然是为他自作主张处理掉她的礼物生气了。
少年执拗地盯着那颗漆黑的脑袋,等她什么时候转回来。
五秒、十秒……
余葵始终没回头。
整整五分钟过去,直到旁边有脚步声传来,他才把视线往上移了几度,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已经焦躁又恼怒。
即便是排队,也得讲究先来后到吧?
倘若随便一个人都想插队就插队,那靠他一个人遵守规则,又有什么意义?
时景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大多数事情很难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但刚才那瞬间,看余葵抱着陌生人送的花,垂眸低声跟对方说话,他很难劝服自己冷静,一股无名的妒火迅速蔓延,灼痛了他的神经。
余葵的态度,更把他的怒气拔高一层。
如果他没出去叫人,她还要跟那男生继续聊多久?
发展到最后,她是不是还得无可奈何地交出社交账号?
最让时景无可奈何的是,他很清楚,自己压根没有立场管她。
无论余葵跟谁在一起,考上什么样的学校,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从网络到现实世界,她从未向他承诺过任何事情,她刚刚亲口向对方承认,她没有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