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成立个工作室。”
余葵把小盆栽放进纸箱,回头拍拍她的肩。
“其实我做出离职的决定后,最担心的,就是我走了Feynman会针对你,好在我跟总监的关系还算不错,昨晚跟他打了声招呼。你好好想想,公司在运营的其他项目中,你最想去哪个组,离职流程走完之前,尽量先把你安排好。”
“Kerry……”
助理泪目了,她吸吸鼻子,“也对,以您的履历名气,成立工作室接外包,甲方们肯定抢着跟您合作,也不算违背竞业协议的内容,肯定比您目前在公司挣得更多。”
以余葵的品质和精度,一幅原画市价起码五位数起,从这个角度衡量,她目前拿的年薪价值其实远低于她的工作内容。
谁料余葵却摇头。
“再说吧,除了外包,我想先试试转行创作漫画。”
签完日记的动画和影视版权合同后,余葵的卡上进账了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大金额的存款。西南边陲乡下长大的小孩,穷了二十几年,钱在她面前,突然膨胀成了一堆数字,简直叫人失去概念。
她睡不着觉,举着手机翻来覆去,把小数点前的数位,数了一遍又一遍。
在实现财务自由之前,余葵最大的愿望是在北京买房落脚,昨晚躺到凌晨,她实在没能按捺住兴奋,起床到隔壁,把睡梦中的时景摇醒。
“你说我是付个首付慢慢还呢,还是一次性买个小的?”
时景的作息太规律了。他黑发凌乱,疲懒半掀起眼皮,伸长胳膊,把她揽到怀里躺下,“你都有了,还买它干嘛?”
余葵:“那套在昆明嘛,怎么能一样?”
他半梦半醒,嗓音也含混低沉,“我的房就是你的房,小葵,别犯傻,把钱花在你真正想用的地方。”
上午十点。
清理完工作电脑里的信息,余葵最后看了一眼24楼的风景,告别她工作两年的地方,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几位同事不舍上来送她,都被她赶了回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情谊既在,没必要为两声道别得罪新领导。
转头出了大厅,没走几步,她便听闻前方传来人声响动。
远远看去,一行白衬衫、黑皮带,市政领导模样的官员从电梯内出来,公司几位高层在旁小心作陪,其中就有刚刚被她拍桌子的曾总和Feynman。媒体小跑跟上,簇拥在旁侧,收音拍照,灯光闪烁。
24楼是美术组主场。
Feynman被委派讲解重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此时跟领导随便一张合影,都是莫大的荣耀,足够装裱在办公室,吹到孙子辈。
他走在队伍最前方,恭谦地微侧着身,边讲边比划,C位大领导静静倾听,偶尔点头。
路口堵了,那边都是媒体,余葵本要绕道去搭乘电梯,却被开路的公司安保拦住往后劝:“余主美,那边在拍照,不然您走楼梯下去……”
余葵不想为难他,只得妥协。
“我箱子很沉,走楼梯绕太远了,我退远点儿,等他们走了再过去,这样行吧?”
胳膊酸痛,她疲惫抱着纸箱,正静待一行人从眼前鱼贯而过时,人群中,猝不及防听人喊了她名字。
“小葵?”
她以为是同事出声,回头环视后方工位,却又听前面唤了她一下,“小葵,这呢!”
一位蓝衬衫,拿笔记本儿的年轻人溜出人群,穿过媒体筑起的人墙,笑吟吟凑到她旁边。
余葵定睛,竟是时景的哥们儿吕开,上回来家里温居,还给她送了本画集。
他面皮白净,亲切压低声:“之前听时景说你在这边工作,我上周核对工作日程,还想会不会那么巧呢,真遇上你了。”
前两次见面吕开都穿牛仔,瞧着还挺潮,今天西裤皮带别衬衫,打扮厅里厅气的,余葵刚才一眼没认出来,赶紧放下箱子跟他打招呼,也含笑学着他压低声,“原来你是公务员呀。”
“可不,干秘书的……”他话说到一半,见领导目光四处巡视,话没说完又赶忙跟上去归位。
不远处,领导轻声问了吕开一句什么。
他干脆附耳轻声作答:“……是小景媳妇儿,叫余葵,我听时景说,人家是24楼最年轻的主美呢。”
Feynman距离最近,属于刚好勉强能听见两人耳语的范畴,辨清口型,笑意顷刻微僵在脸上。
余葵不是未婚吗?
脑子转了几转,他忽然隐约意识到,余葵清早拍桌子辞职的底气从哪儿来了。她竟然嫁了个来头不小的老公!连跟这种大人物,都能搭上匪浅的关系。
不容他多想,领导听完,回头看了一眼,便招手,叫余葵到身边来。
余葵拨头发的手一顿。
左右看了一眼,有点懵,还是边上的吕开提醒她,“愣着干嘛,快过来啊,领导想问你一些问题。”
曾盛忙拦,“年轻员工就是这样,呆头呆脑的,性子也愣,纪一帆,还是你来给领导答一下,美术组接到企划……”
Feynman暗暗叫苦。
果然,领导不赞同地摇头,“她不是24楼最年轻的主美吗?我们在工作中,不能光听好听话,光让会说话的人出风头,也要多吸取那些虽不善言辞、但有真才实料优秀员工的想法经验,人人都需要表现的机会。”
余葵上一次这么紧张,还是在上次。哦不,是时景姑姑家,跟他姑父同桌吃饭的时候。
大领导提了几个工作中的问题。
她屏住呼吸,大脑飞速梳理作答要点、语言顺序。
余葵第一次当着那么多媒体的面说话,闪光灯不停,众目睽睽,她第一次知道,人紧张到了极致之后,连声音都不敢打绊,一丝不紊地一顿生猛输出,包括但不仅限于她在公司工作两年,对福利安排和加班文化的看法,管理制度的缺漏和压缩制作周期的弊端……
曾盛在旁心悬一线,面色差点黑青仰倒。
好在余葵点到即止,留了点余地,最后总结:“……我今天就从公司离职了,不过还是非常感激诸位领导,还有在公司和团队一起,为了梦想共同奋斗的时光,非常宝贵,也使我得到了巨大的成长。”
领导点了几下头,异常有耐性地继续往下问,“你辞职的原因是什么?能说说吗?”
OMG!
Feynman腿一软,差点退后撞到拍照的记者。
这次余葵没有立刻作答,她先往Feynman的方向定定望了一眼。
这一秒的时间,度日如年。
在场的所有公司高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怕极了余葵不知死活在媒体面前暴雷惹祸,尤其曾盛,他刚刚接管公司两个月,这么重要的时刻,出了任何舆论上的岔子,总部董事会随时可以发起票选,将他卸任。
好在她并没有说什么,扫视一圈后收回视线,“是个人原因,我考虑到自己的发展暂时陷入瓶颈,想调整职业规划,走出舒适区,看能不能重新获得更高速的成长。”
呼――
所有人都瞬间松了一口气,包括Feynman,他手摊脚软,直到此刻脸上的血色才回转,用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你叫余葵是吧?”
领导点头肯定,“非常有想法的年轻人,敬业奉献,也勤恳踏实,好好努力,未来大有可为。”
人离开不久。
余葵的手机震动两下。
低头,是吕开发来的短信,他们一行人上次来家里做客,都互留了手机号。
开头就是一个笑脸表情――
“小葵,领导夸你呢,敢说敢讲,让你下次有空,叫上时景到家里吃饭,叔母最近挺想他的。”
啥?
余葵这才反应过来。
她差点真以为领导是随机拉个人提问,居然又是时景叔叔辈的关系!不过也算出了口恶气。
也不管时景在研究所忙不忙,反正他工作时段通常会静音。
大获全胜的余葵心情正妙,掏出手机,噼里啪啦连给他连发十来条信息,活灵活现把事情分享一遍,又添了两个快乐托马斯旋转的表情包才作罢。
一顿折腾就中午了,员工账户上还有百八十块钱,余葵懒得退账,打算去食堂消费一空。
高跟鞋穿了一整早,脚尖磨出些许痛感,走路便慢了些,进食堂之前,被刚得知她辞职消息的宋定初追上来。
他气喘吁吁,长声将她唤住――
“小葵!”
第99章 第五个愿望
“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定初脸上一贯温文尔雅的微笑不见了。
他的眼睛乌沉疲惫,失落开口,“小葵,那么多年,到头来你离开公司,我竟然还需要从别人那里获知二手的消息――”
话音没落,一群结束用餐的市场部同事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前,一一和他打招呼。
“小宋总!”
“宋总好。”
……
宋定初全然没有心情出声搭理,眉心下意识蹙紧,从来礼貌迎人的他,只敷衍地颔首算是回应。
认识多年,余葵从来没见过班长这样情绪外漏,可见心情是真的很糟糕。
她自知理亏,也笑脸迎人,“班长,你来得正好,我员工账户上还剩好多钱,离开公司前,还能请你吃顿大餐。”
说罢主动退回两步,和他并肩走,温声解释,“你也知道,我爸爸做心脏手术住院了嘛,辞职是我这周末才匆匆做的决定,没来得及跟你说,是我的错,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正打算给你发消息呢。”
宋定初最终没让她请客。
两人就在长廊椅子上坐下来,饭厅的落地窗能俯瞰城市景观。
远远望出去,入眼是林立的高楼,规整的园区,同时呈现着错落杂乱、规整秩序,以及城市每一位北漂的忙碌和孤寂。
地上摆的两杯热美式,从冒着热气放到冷却。
他们对落地窗静坐,聊了很久。
从余葵离职的起因,矛盾的累积,到今早爽爆的回击,其间相互补充着,回忆了他们俩从高中起同班,到考入清华、入职公司,许多共同经历过的时光。
说到最后,余葵笑声渐落下来,“……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说一次谢谢,这些年,真的很幸运,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宋定初松了松领带。
他将地上的杯子捡起一饮而尽,捏着空纸杯的骨节泛白,像是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偏过头来,英俊的面孔定定望着她。
“小葵,你在这个项目做得不开心,我来想办法,我去找我哥,无论是调走纪一帆,还是换个规模更大的工作室、项目组,我都可以替你办到。留下来,别走、好吗?”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了。
余葵顿了顿,摇头。
“班长,你没有责任、也没有必要为我付出,辞职是我自己的决定,工作这两年,我一直超负荷在输出,现在也许可以暂时缓下来,照顾家里人,也创造些更有意思、更有价值的内容。”
宋定初只感觉到一种似心脏被钝刀剌过的痛感。
他试图按捺,放轻声循循诱导:“你不是喜欢这份工作吗?刚进公司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过你热爱你的职业,小葵,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样的帮助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算付出,它本就该是你的,我只是想替你拿回来。”
余葵低头片刻,再次拒绝。
“假如未来有一天,我重新回到游戏行业,再坐到同样的位置,没人能动摇我的决定,希望那不是因为任何人的帮忙,而是我的能力已经真正无可置喙。”
“离职后,你打算做什么?”
余葵沉吟:“太远的还没想好,我先把从前的账号经营起来,学点儿东西,画画漫画儿,起码时间安排上应该比现在自由……”
她说话时,顺手把垂到脸颊的鬓发掠到耳后。
刺眼的银光闪得瞳孔短暂失明。
宋定初突然别过眼。
他几乎颓然地倾身,掌心扶额角,手肘借力撑抵着膝盖,低头问,“你答应时景的求婚了?”
余葵后知后觉抬起右手。
小心点头,“嗯。”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工作,现在就得回去处理,不能跟你继续聊下了,咱们下次再见吧。”他不敢看她,几乎手足无措,落荒而逃般起身朝外走。
“电梯在右边儿――”
余葵提醒他。
男人如梦初醒掉头,大步换了个方向,步伐无序,自始至终不敢跟她对视。
“宋定初!”
余葵唤住他。
男人的背影定在原地。
余葵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因此,终于能没有负担地轻声道歉,“对不起。找个喜欢你的人做女朋友吧,”
不要再喜欢她了。
也就是这一句话音落下,宋定初猝不及防转身。
他眼圈泛红,大步流星回到她面前,深深将她揽进怀里。
带着力道的拥抱袭来,余葵完全怔住了,她几乎喘不过气,将人推开之前,他总算开口说话,“原来你不是不知道。”
话声清晰传递耳畔。
他嗓音哽咽,像是在流泪,却又极力平静抑制着发颤的呼吸,呼唤她的名字。
“余葵。”
“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有很多,但最后悔的,是高二过生日,我那时候就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哪怕被拒绝、被疏远,即便你眼睛永远在看别人,永远看不到我……起码、起码我有了克制自己的理由,我的自尊心或许就会告诫我,安分守己在你的人生做个普通观众。”
“对不起…”
余葵脑袋空白一片,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道歉,掌心无措地轻拍他背脊安慰,“你这么好,值得遇见更好的人。”
他终于松开胳膊,“真丢脸。”
男人别开脸,若无其事拭掉脸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