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她身后的少年脸色如霜,已经没了任何笑意。
就在她回头的瞬间,他却一下放下心底的恶念,竟是扁着嘴皱了皱鼻子。
“老话说日久见人心,还有什么……人分开三天,就改头换面叫你眼珠子也……”鼓捣了半天段征止语,眉毛一扬,烦乱地挠了挠头道,“反正我不欺负你,待你好,大齐都能亡了,阿姐说话那么绝对作什么。”
这一串动作莫名有两分可爱,赵冉冉瞧着性子绵,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这一下才积起的一点子不快怒气,也都消散了大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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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一天比一天烈,五月初五端午才卯初,赵冉冉醒的早,她听见院子里劈柴走动的声音后,擦了把脸也没出去,自个儿拿着竹筐剪子到屋后乘凉编起长命缕来。
五色的丝线交织缠绕,段征借着喊她吃朝食之故,蹲在丝瓜架下一边呼噜噜地喝粥,一边看她在红蓝紫黄的丝线底下收尾打结。
见她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淡然模样,他两下刨空了粥碗,一抹嘴耐着性子就去逗她说话。
赵冉冉被他缠着,这两日开始教他习字,就用竹枝在浇湿的泥地上写千字文,就每日上午学一个时辰,旁的时候她几乎不多说话,连院子堂屋也不大跨进去。
“今儿过节,一会儿我去井里沉个瓜,咱们去东关街看看早市,外头不定怎样热闹呢……阿姐,你便是厌我,今日无论如何也外头逛逛,权当陪我也成。”
段征野惯了,习字时又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两日城外的山头也立了起来,正与运河南段一支漕帮对峙着,他心里头虽有把握,免不得也要溢出两分烦乱来。
听他话里似有颓唐,赵冉冉咬着丝线编成一个圈,她本是深闺枯守闷惯的人,这几月来,倒似被他带着,见过了外头繁华也就再难回来了。
转了圈长命缕,将活结放宽到男子腕子的宽度,她低声垂首道:“你若能记住我二人姐弟的身份,我便随你一道出去看看。”
段征暗自不屑撇嘴,忽然跳起身一个箭步过去夺了她手中刚编完的长命缕,不由分说地套进自个儿右腕。
“你如何不告自取,快还我!你若喜欢,一会儿我教你便是了。”
多日冷漠自持一瞬打破,少年轻巧地两手举起,任由她急地来抢,俯首看着她脸上再次生动鲜活的神情,段征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温香软玉挨着,踩乱了一地歪歪扭扭的大字,正当他望着那如云墨发觉着喉间有些干涩时,外头不甚清晰的响起一个男人的叫门声。
应门的事自都是他在做,这档口他捂着五色长命缕,脱身似地就朝前院去了。
卸栓开了门后,外头站了对陌生的中年男女。
“搅扰了,请问此处原可是俞九尘俞大人的旧宅?”
作者有话说:
预收:《质奴》强取豪夺、相爱相杀、狗血微虐甜文=-=
赵“公子”殊在围场救下名奴隶少年。
少年名疾,生就一副春风潋滟的眉目,可行事却狠辣残忍。赵殊不喜,替他治完伤后,便冷眼看他被打入罪人所,被旁的纨绔欺辱。
*
三年后,当赵殊以质子之身,颠沛辗转,立于敌国朝堂时。
她惊愕惶恐地发现,曾经的罪奴少年,玉面含笑,成了秦王孙。
在王孙府上,嬴无疾再不掩饰,他本就是个锱铢必报的小人,从前流离于赵的摧折屈辱,自然该十倍奉还。
直到赵殊为救族妹,夤夜求告,在他面前边哭边解下了身上质奴的粗衫。
借着烛火看清她的秘密后,嬴无疾眸色深沉,像是发现了猎物的兽。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公子殊,原来是‘贪慕’。
*
从今后,她白日里仍是清贵无度的赵国质子,可夜里却被迫穿上薄纱轻绸,被王孙疾抱坐轻慢。
“你曾说我是污泥中的蜉蝣臭虫。”灯火下男人眉眼好看到妖异,勾唇揶揄地瞧她。忽的狠狠按在她腰间伤处,“叫一声哥哥来听。”
“你……本君仍是赵国……”驳斥的话淹没在痛呼中,她想要不怕死地厉声呵斥,才张口,却被那柔软唇畔封住,抵死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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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逃离
来人虽不认识, 可段征凭着多年识人的本事,当即心有所动地觉出了什么。按耐下不愉,他颇为和煦地笑道:
“原先的俞公子啊,不巧去秋他上京赶考时, 就将此屋卖与了我。你们寻他何事?如今天下乱成这般, 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处。”
他言辞和善, 双手却依旧撑着两边门框,显然表示自己同俞家不熟, 也并不愿为旧主接待什么亲眷。
“那你家如今可有外客住着?”行商是个稳重人,说话一味含蓄谨慎,他老婆在旁连忙接过话茬直言道:“哎呀,这位小兄弟,咱们就想打探下, 近来可有个着面纱的年轻女子找来过?”
门前少年作沉思状, 少顷他颇为郑重地摇头道:“我夫妻两个此处住了大半年了, 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子。”
说着话,他目露遗憾无奈地瞧着二人, 一只手却缓缓背了身后, 食指触了下袖箭的机括处。
那行商本也只是碰着运气来问一问, 此刻也并不纠缠, 拱了拱手递了张备好的纸条过去, 又客气有礼道:“我二人今日就要离开广陵, 世途离乱, 倘或往后有那样年轻女子寻来,还请小兄弟将这纸条交由她, 若真能寻着人, 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说罢, 两人连道‘搅扰’也就颓丧赶着马车离去了。
马车还未驶出巷口,对面的一所门户开了,恰好听了这一段的冯六疾步过来。
冯六先是将手里挑好的两只硕大甜瓜交给他,而后便静听吩咐。
少年看了眼堂屋紧闭的槅门,压低了声调指着那辆马车:“你跟了上去,若他们今儿没出城的话…”他垂首摸了摸袖箭,添了句:“记着,做成劫财的样儿。”
冯六领命后,步履如风地就追了上去。
待人走远了,少年单手夹了两只瓜到院里,抖开手中的纸条后,他对着几行墨黑工整的小楷,才忽然想起,自己不识字啊……
他竟然忘了让冯六先替他读一读纸条上所写的内容了!
好歹学过几日千字文,他便试着从纸条上寻两个认识的字,满篇看下来,只看懂了一个‘大’字,一时间心下懊恼。
正要放弃时,他注意到一个字重复出现了数次,字形复杂而熟悉,差不多要把纸头都盯出个洞后,他一下想起这是个“俞”字,不由得冷笑了声。
“方才是谁来敲门?”赵冉冉见他去的久,索性换好了出门的外衫,推门入院时,便看到他一左一右抱着两只大甜瓜。
段征快步走到她身前,扬起甜瓜用指节扣了扣,笑说:“哦,一个贩瓜的老农,阿姐你听,新鲜透熟的。”
说完话,他抱着瓜走到井边放下后,用一个布兜子套严实扎紧了。
赵冉冉同他处的久了,常见他作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也是十分好奇。知道他于吃食上总有些古怪的法子,她只犹豫了片刻,就跟过去立在井边问他:“你把甜瓜放这布兜子里是做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吗?”
少年躬着背摆摆手,拎起一根长竹竿连着的吊水木桶就朝井里沉去。
这两日井水涨的高,赵冉冉在一旁看他单手执竿,极为轻巧地一压一提,大半桶水就落在她脚边,都未曾洒出来一点。
她上一回打水时,压了半天那木桶硬是浮着也不愿下去,方才细观时,才发现吊水桶要朝一侧偏着压才行,其实许多这样不值一提的粗活,若是不掌握了技巧,也是没法胜任的。
这些日子衣食生活都是他在操劳忙碌,便是知道往后自己会酬谢于他,赵冉冉也不愿一直这么使唤他,她也想自食其力,不愿多占旁人的便宜。
段征将两个瓜挨个浮着水码放进水桶后,布兜两头绑紧在桶耳上,又小心执竿将浸着甜瓜的水桶沉到了井里。
绑牢竹竿后,他回头见她还朝井里望着,便朗声解释道:“这都没见过么,赵…咳,赵大人府上银子多,暑天都不用这法子浸瓜吃?”
赵冉冉一点即透:“端到我屋里时都是冰鉴里取出来的,井水也没多凉呀,会好吃吗?”
说着她又有些稀奇地看了眼井面上半浮半沉的甜瓜,疑惑道:“瓜直接绑着空木桶下去不行吗,何故吊一桶上来才沉瓜下去,不是麻烦了吗?”
这话似一下触着了他旧事,少年收了笑。
“那年大旱逃荒,我把阿娘偷来的瓜用井水去浸,那时候井水低的很,几个瓜太熟磕了井壁就烂了沉了……所以这是我家的习惯罢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倒把赵冉冉听了心下又堵了起来。
似看出她心思,他忽然凑近了就去拉她的手:“这瓜浸久些无妨,天气热咱们早午市就不去了,我作水皮子拌菜你吃吧。”
一直到跨进厨房,她才来得及挣开,心思百转到底也没去斥他。
看不见血腥了,她似是渐渐习惯了他这样温情絮叨的家常模样。
在段征捡柴烧水之时,赵冉冉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浮现出他身上交错狰狞的伤疤。京中的公子哥们,这么个年岁哪个不是鲜衣怒马游冶骑猎。
而眼前这个人,煞神一样生死场上搏来功名,此刻却在这僻巷老屋与她洗衣做饭,甚至连缝补衣衫都做的精细完美。
灶上的水沸腾翻滚,他朝水面浮了个锡盘子,舀一勺面水定型,再用大勺整个压了锡盘入滚水。
赵冉冉没见过这个,一时看的有趣。
“水皮子也是穷人吃的,估摸着就是面水太稀了烘不成饼子,才想着这么个吃法。”说话间,他右手颠勺托起锡盘,左手指尖徒手稳了,朝一侧备好的凉水里就是一丢。
喘气的功夫,一张晶莹剔透的水皮子就从凉水里被扒了出来。
“顶不得饱,用甜米醋拌菜吃开胃用正好。”
见他几乎又要徒手去碰滚水里出来的锡盘子,她早放下了方才越界之事,过去伸手拦了。
“仔细烫疼了,你好歹拿块布帕替一下啊。”
其实这活只是用指尖稳个边,力道烫处都在大勺底下呢,关外妇人家也都这么做,手快些根本连皮都烫不着。
可是段征喜欢看她心绪外露的样儿,就把那话咽了,拂开人又一次抛了锡盘入凉水。
随口就编了个瞎话:
“咱这等人命贱皮厚,我手上茧子多,做多了烫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又一张水皮子完好捞出,赵冉冉看得不舒服,便坚持自己学着做两张试一试。
灶台前,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这并非什么力气活,也就是试了两回,她就已经掌握了时机力道,虽是慢了些,也能基本取下完好剔透的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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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本来说是要去东关街逛早市看龙舟的。段征做了一上午吃食后,只说天热困的厉害就回屋歇了。
她虽是想出门,只是自然不会让人困累相陪。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两人才一同去了市集。
饶是端午晚市不及早市,江南名都的称呼也不是白得的,运河边的酒家摊贩比上一回更多了各色节气玩意儿,广陵府的百姓男女老少结对而游,天黑透时,两岸灯火煌煌如昼,置身其中,甚至叫人以为外头的离乱并不存在。
人头攒动着,他两个本质上都是荒凉里浸惯了的人,心底里实则都喜欢这样的俗世喧闹。
坐进霁月斋雅间,茶博士送好热巾子带着菜牌离去后,段征忽然从衣袖里摸出截先前在她房里顺来的另一条长命缕,拉过她手轻轻朝里一套。
赵冉冉顿时局促起来,黑着脸要去褪。
“倒巴望着战事一直这么着,阿姐回不去,咱们就在这广陵府一道过一辈子。”
他身子微微前倾伏低了些,软声说着,桃花挹露的目光有如实质地期盼地望着她。
像是走投无路的旅人,企望着得一个安身之所。
唐突而直白,那眸底的深切情意合着这么副朝气俊逸的相貌,又不至叫人觉出卑微来。
那双眼睛赤诚的好似能将人吸进潭底,赵冉冉一时也有些愣住,脑子里当即冒出前人的一句词来。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手上动作顿住竟是就那么由着他拉着也未曾再去褪那长命缕。
成对的长命缕,端午日少年人左右依规矩带了,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方才饮的多了些,我想先、先去更衣。”
自小遮面,她遇了事也只爱逃避。
霁月斋每一层都在东西尽头设有两处恭房,走在人语觥筹声不断的连廊里,赵冉冉心绪纷乱地摸着右腕上的五色丝线。
方才雅间里的气氛让她几乎要透不上来,少年放大的俊脸几乎要同她额角相抵。
她从未被人这样近距离仔细地凝视过,就连同表兄私会时,也一直都是以礼相交的。
当少年温情炽热地说想同她在此地聊度一生时,她心里头激流拍岸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一刻便只想夺门而逃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去应对。
这种心悸羞氖的感觉,是她从未从俞九尘身上觉出过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赵冉冉晃了晃脑袋,避在恭房外头的雕花窗边,目带忧惶地看着长命缕。
正蹙眉出神间,身后一道黑影闪过,一伸手拽着她跌撞进了恭房里。
“嘘!莫怕莫怕,赵大小姐,您看看小妇人是谁阿。”
见来人并无恶意,恭房里也还有女客出入,赵冉冉便冷静下来去细瞧这妇人。
妇人有些矮小眉目五官也是寡淡,看了半晌,她虽是没认出来,也还是觉着有一二分眼熟的。
“大小姐,唉我不是原在您外祖薛大人府上看园子的郭善家的嘛!早年你母亲嫁去顺天,还是我家那口子郭善护送的嫁妆呢,我还同你乳娘戚氏一同伺候过俞姨娘……”
“都什么时候了,啰嗦这么多不要命了!”行商郭善捂着臂上的伤处探头进来斥了句,又神色紧张地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