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再不看两眼一眼,强自拖着伤腿疾步朝门边行去。
“混账,你…你竟敢忤逆父母!”赵同甫甩开桂氏,两步上前一曳女儿胳膊,劈掌作势欲打。
这一掌高高扬起,却始终没能落下。
惊惧犹疑中,赵冉冉睁开眼睛,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何时回来的,又不知听去多少。
“赵尚书。”段征笑意悠然,挥手时却将他的手重重格开了:“才十一月,赵尚书不该是在顺天府,等着主持年后春闱吗?”
若非桂家的军权,对于这样没有实权的空壳文官,他素来是不屑寒暄客套的。赵同甫也是颇为忌惮他,收尽了先前的愤慨强势,他先是好言解释了今岁恩科提前结束之事,而后才委婉地提出定要接赵冉冉回去的话。
段征极不耐烦地听他絮言,待人解释完了,他只是淡淡哦了声,而后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来了句:“下个月本王去应天拜访崔尚书,你两家府第不远,到时也一并来吧。”
赵同甫当即变了脸色,斟酌着就要上前争辩时,就看到这戎甲在身的年轻王侯两步走到自个人长女身前,俯下身将人拦腰带起,顷刻间那些雨水泥点就映染到了他的官袍上。
他却毫不在意地又将人揽紧了些,朝着迎面过来的管家丢下句:“送客!让今日当值之人,去刑房领二十鞭。”
头顶连廊迂回,雨丝风片里的斗拱彩绘一路变幻。一直被他抱到衡潢阁门口时,赵冉冉才从方才那种铺天盖地的压抑荒凉里抽离出来。
“不劳王爷…”指尖触到他胸前铁甲时,她冷得缩手,“我自己能走。”
有侍从过来打伞时,段征随手将伞塞到她手里,吩咐道:“去备轿,着人去蘩楼递个话,让净房坐好热水。”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暖脚
上的软轿后, 她才被放在裹了厚实褥垫的厢坐上。大雨中轿子平稳渐行,正待说话时,又听得轿外自个儿父亲同管家李崇间焦躁不安的对话。
\"…她好歹也是我赵家嫡女,不是说做丫鬟吗, 王爷这般行径, 难不成小女竟成了…\"
雨珠儿敲铜鼓一般落在蓬顶, 赵尚书的话越发模糊不清起来,转过一道月洞门, 便彻底听不着了。
行宫的软轿虽算宽敞,却也勉强够两人并肩而坐的。
眼前的男人将她抱上轿后,就一直掀着小窗垂帘,细听赵尚书同李管家说话,脸上不咸不淡的, 似就只是沉浸在雨中楼阁的景致里。
然而赵冉冉毕竟同他朝夕相处过, 晓得他是个心思深成, 甚至于有些阴晴不定的人。
这人上一刻对你笑的温雅,下一瞬那被他瞧的人, 有时候也就身首异处了。
“王爷明鉴, 我父亲的田宅大多在北地, 在江南只略有些水田…”
垂帘被打落, 段征望她一眼, 一手勾过她膝弯, 将她两只沾满泥水的双脚勾放到自个儿腿上。
“…自是远不如崔家在浙东的田亩…”她气息减弱的补上这半句, 话音未落,脚踝又被他捏上了。
赵冉冉闭了嘴, 颇为紧张地瞧着眼前垂首的男人, 因为抱她未及撑伞, 他的头发也被打湿了一片,几道水痕从他微长的鬓角洇湿而出,又骤然滑过那清俊光洁的下颌,而后,悄无声息地坠没进她鞋面上。
狱中正骨的折磨叫她难忘,虽则上回他手法极轻,可被他这么握着脚腕,她总有些说不清的,好似被人提刀架在脖子上的惶恐。
“别动。”捏着她的左踝反复细看了会儿,段征思索着上一回动手治伤的情形,心知这伤是没彻底养好:“倒正好来了两份急报,一会儿你替我看看。这伤处也得浸热了,再从头治一回。”
说着话,还不待赵冉冉称谢坐正了,他突然将她两只绣鞋都扯落了,在她还愣神间,便连半黑的罗袜也解了褪去。
方才她一路跑来,不知踏过多少水坑泥潭,鞋袜里早就已经湿的能绞出水来,初冬的天气,两只脚被雨水沤得冰凉,还沾着点点泥水。
他将那双脚捏在手里,不经意般地替她拂开草灰泥点。
热意顷刻顺着双足蔓延,从那种冰寒到麻木的痛觉里倏然解脱,赵冉冉有一瞬的失神。
她的脚是平足,指节圆润齐平,瞧上去同她纤袅的身子全不一样,似两块椭圆的璞玉白胖莹润。
此刻被他两手前后拢着,外头落霜冰寒,倒愈发觉出他掌心的温热来。
在热意顺畅蔓上心头前,赵冉冉右腿曲起,双腿用力地从他掌心抽离出来。
段征松了手,挑眉瞥了眼那双缩回裙下的玉足,竟是扁扁嘴叹了句:“怎么就这般怕我?”
这番模样不由得叫赵冉冉恍惚间回到了从前,只是一闪而过的,他说完了话也不等她回答,脸色立时又冷漠下来,转开头就去瞧帘外的雨丝园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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蘩楼净房内,地龙环绕,碧玉池里水气氤氲。
赵冉冉垂首坐在池岸边,一双脚浸去了池水里,她没敢妄动,裙摆绸裤被热水洇湿了,也并没有去管。
在她身侧,段征盘膝而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她左腕上的木镯子察看。
这木镯子是她最后的立命根本,他虽说过如今缺粮不缺银钱,倘若见过了观音山里的东西,也未必不动心的。
敷衍着说了两句木镯的来历,她故作柔顺地缩回手,板正了身子问他:“不是说有急报吗?不如请王爷取来一阅?”
忽而一缕鬓发被他绕起,身侧传来意味不明的低哑应声。
不好的记忆铺天盖地得袭来,她心头一乱,想要躲时又木着身子没敢动弹。半月前,就是在这处,她还记得自己遍体鳞伤得被缠绑在后头的短塌上,被迫着穿着薄透如蝉翼般的艳服,而后在楼上的卧房里……
“是何处的急报……阿嚏!”她瑟缩着打了个寒噤,拢了拢手,又催问道:“若是不便与我看,王爷转述也可。”
“是浙南叠石乡民变。”身侧的男人忽然撤开手,起身去身后的木架上取过只铜盆,径直往碧玉池里兜一盆热水后,他端着铜盆布帕便朝木梯而去:“衣服都在塌上了,二刻后我再下来,你安心泡个澡去去寒。”
言罢他顺手还将一面巨幅折屏悉数拉开,碧玉池是临窗凿建的,窗外面对着大湖,这样三面环绕遮挡了,屋子里头不论从哪一处过来,便都瞧不见里头光景。
听着木梯处脚步渐远,赵冉冉犹豫着抱紧了身子。
她打小身体底子便较旁人要差些,尤其是畏寒的毛病,吃过不知多少副药,甚至连御医都来瞧过一回,也并没能寻着什么法子。好在只是冬日里难熬些,除了畏寒也没旁的病症,除了要往脚边多塞一个手炉外,也不大碍事。
此刻窗户支开一线,依稀能瞧见远处雨丝瓢泼着落入湖里,天光云影里,裹着寒梅香气的冷风透入,同屋内的热气冲撞后,催得碧玉池中的水雾愈发浓重起来。
长袄厚重,先前被雨水斜打着,一股子黏腻刺骨的湿冷笼罩着,她不由得回头瞧了眼段征离去的方向。
如今的形势,倘若他真想做些什么,由得了她么?
如此想着,她朝手心呵了口气,也就动作迅疾地解下了脏衣。撑着池岸一点点探入水中,整个身子齐肩没入之后,她长出了口气,倚在温度正好的石壁上,窗外景致如画,她将脑袋斜靠在池岸边的软枕上,听着连绵雨势落于万物之声,她心下渐生安然。
江南园景曲折回环,绮巧古朴冠绝天下。此间的惬意闲适同外头的风雨全然隔开,人生几事,过往种种,或许只要她再过了这一劫,往后世道彻底太平了,什么尚书府镇南王,她便同乳娘一起避得远远的,也造一所园子,再置几顷薄田。
……
迷迷糊糊间,她稍倚着眯了半刻功夫,那份短暂的安适褪去,只是随手朝颈项脸面间舀了两捧水,她就小心起身,预备着去短塌上够布巾衣衫。
“这么快就洗好了?”屏风后乍然响起的说话声惊得她立时缩回手朝水里沉去,水声翻涌间,外头那人驻足,隔着屏风将两本墨黑奏报丢了进来,“再泡一刻出来。”
不远不近的,恰好丢在她先前倚靠的软枕上。
压下心中惊慌,随口应和了声,她拨开软枕奏报,自然是又要去够塌上衣衫。
“时辰没到,是要本王进来陪你?”
带着威胁似的音调,叫她不得不停下动作。毋庸置疑,她若不听话时,外头这位还真的就会进来陪她洗。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治伤
见屏风后的那道人影推开两步, 朝一侧交椅坐了,似乎也是在翻看文书的动作。赵冉冉定下心神,趴在池岸侧,依言打开奏报也就看了起来。
奏报上小楷墨书, 果然是浙南小县叠石乡百余户。
一封奏报上讲的是, 这百余户因被催征租调而冲击县衙, 致使县府官员眷属十余人受伤的情况。
另一封奏报则是县令朝府衙借了八百精兵,经过一日奋战, 现已将那数百户围困在乡里。
从执笔人言简意赅的行文里,赵冉冉却仿若瞧见了千里之外的屠戮。
“按照奏报所述,民变既已然平定,稍后抚恤奖惩应当也是有条例可依的。”她秀眉深蹙反复又读了两遍。
段征放下手里另一本文书,走到屏风前:“我来问你, 自不是要依条例, 说你自个儿的看法。”
“确是有些不合理之处。”她忙朝下缩了缩, 让池水淹到了颈项边,见他是当真在问自己, 不由卸下顾忌喃喃道:“百余户民变冲击县衙, 却只有十余人受伤?再以每户一到两名丁男来论, 统共一百余男子, 莫说外调精兵, 便是团练保甲几十人也该足以应对啊。”
隔着屏风, 段征颔首称是, 浅笑着问她:“想不到你一个女儿家,连这等团练保甲之事也明白。”后半句‘不知是你父亲还是那姓俞的教的?’他咽了回去倒是没去刺她。
碧玉池里影影绰绰的, 她似是点了点头, 也就没再出声了。
短暂的静默后, 正当赵冉冉想要悄悄将岸上小衣拖进水里避体时,外头语出惊人。
“叠石乡冯县令已经上奏,要将祸首十余人凌迟,余下百户丁男斩首,其余乡民流放西北终身苦役。”
在听到要将百余户男丁尽皆枭首时,赵冉冉心思闪动,趟着水朝前疾迈两步后,急喊了句:“万万不可!”
伴着一声低哑痛呼,她似是碰着了伤处,却依然强忍着分析起来。
没成想才说了半句时,屏风后人影一晃,段征竟然径直拐了进来,对上她惊恐神色,他将视线转开,捡起塌上一条干净长袍,俯下身隔着衣衫就将人凭空托抱出来。
她只是惊呼了声木然着都未及反抗,待她湿淋淋地被抱坐到塌上后,段征背过身去不屑道:“手脚这么笨,非要引得我进来不可。自己擦干身子换好衣服,我替你看伤。”
她唬得连忙退开了些,并没瞧见身侧人悠然上扬的唇角。
为掩尴尬,赵冉冉一面动作一面又接着同他分析叠石乡民变的古怪,待要穿衣时,不仅小衣远在碧玉池另一侧,塌上竟然只放了男人衣物,哪里有一件她的裙衫了?
蘩楼里只有那两个女官偶尔服侍,方才听了传唤,自是如往常一样备水也自是只拿了主子的衣物,说起来,段征还是维持着从前草莽时的习惯,自己照顾生活,其实就连这件绸质睡衫,女官们拿的也是他平日不穿的。
赵冉冉自是不敢过去捡小衣,无奈下也只好将那绸衫先勉强穿了避体。
“伸脚。”就在她系好腰带的一瞬,段征转过身来,开了药油的盒盖将她左腿抱至膝上,“此处没有旁人,你只管说心中所想。”
见他垂首在自己左踝边轻按,她抱臂略佝了上身,接着方才的话就说了下去。
脚边酸痛袭来时,赵冉冉沉下气说出了关键:“调八百精兵的靡费或许可以细究一下,眼见为实,该遣个胆大务实之人,去查一查那位冯县令的账目。”
“试一试还疼吗?”收了药油后,段征才将注意力从她足踝边移开,回神将她方才那番话想了下,蹙眉问她:“民变事涉军务,怎么就要查账…”
他一面凝神思量一面将固定用的布绷缠在她左踝上,到底也是攻疆略土见的多了,布绷掖好之时,他当即霍然,明白了这种情形的可能性。
这事他也问过骆彪,可后者只说那冯县令处事太过狠绝,丝毫并未想着他有挪用军费之嫌。
看来骆彪虽忠厚,他却还得另寻个更合用的谋士了。
见他面色变幻,赵冉冉慢慢抽回脚去,用衣摆遮了后委婉出言:“自古以来,生民不到绝境又怎会□□,王爷可借故先调任那处县令,无论何方有错,自可慢慢查访……”
被他凑近了凝神望着,她压下不安,作势起身又朗然补了最后一句:“土地兼并,战乱旱涝,除去还未收服的闽地白松,动乱之由究其根本,还在于养民之术未行。君不见历来大国开国初年…”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她每说一句,音调就要轻下许多。可是这些肺腑之言,昔年赵同甫教了她,实行起来却又是另一套,赵冉冉知道她爹圈地盘剥的那些事,是故如今遇着个有实权的,也就不吐不快了。
“历来开国,开国初年……”但两人的发丝交缠,她被迫着后仰到塌栏边时,嗫喏着状似不经意地将一手护在胸前。
呼吸交融,段征轻笑一声,觉着她这么副躲闪又凛然的模样实在有趣,眼见的人就要翻出塌栏了,他扬手环过她,环着她细弱肩颈:“开国初年,如何?”
这么个姿势,宽大的衣衫勾紧了,将她上身旖旎尽数施现。然而他笑起来眸中似含了星辰,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刻意轻薄的意态,反倒和暖亲切。
撞进这双星眸的一瞬,令赵冉冉有了种重回城北老屋相守的错觉。那时候,这人敛去血腥杀伐,唤她阿姐的笑模样,俨然阳春三月里的陌上少年。
“开国之际,第一要务稳固朝纲,第二则是休养生息、与民宽简。”偏开头急语完这句话,她一把挥开眼前人,就要下塌:“我的伤,劳王爷费心了。”
哪知道右脚还未着地时,整个人就被托抱而起,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转瞬间摔跌到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