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起居没一样可挑的, 同先前在地牢中的日子自是全然不同,可她的心境却较之地牢中, 更加焦躁恐惧。
戚氏在抚养她之前,原也算得是外祖家中得脸的妇人,跟着她娘去京城陪侍,又将她视如己出般养育了一场,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薛稷是乳娘独子, 实则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大暑天的傍晚, 赵冉冉捏着一只白瓷茶盏, 推开木窗,双眸凝重地望着远处金陵城外的隐约山峦。
湖风没了白日的暑气, 外头殿宇湖光如画, 可她心底的烦闷纠痛却丝毫也吹不散。
茶盏里是暮春上贡的新茶, 碧芽带露般脆嫩, 茶汤清香雅绿, 只是捏着茶盏的女子无心去饮, 她唇色泛着微白, 脸色在渐暗的天光下,也透着憔悴病弱, 明显是水米不进的模样。
就在赵冉冉出神地望着湖面思虑对策时, 外间的屏门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动。
顷刻间, 茶盏里的汤水便晃动起来。
她知道,这个开门声,是段征来了。
他虽是个武人,寻常说话做事倒总是轻声细语的,尤其是存了心事的时候。
对他的一些习惯心性,赵冉冉还算了解。
“吃饭。”清冽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过来坐。”
他今日说话声格外的轻,不经意间似又回到了从前。
定下心神回头,她只是略一颔首趋步过去,因着拿不准他的心思,也不主动多说什么,敛了眉目就朝他身侧的凳子上坐了。
侍从鱼贯而入,端来几道简单羹菜。
段征掀眼皮瞧了她一眼,但见她面上似是愈发清减了,倒是不显露情绪。他收回视线,径自先吃起饭菜来。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闻得碗筷轻碰去湖风拂窗之声。
“既吃不下东西,把这碗酸梅羹喝了。”
他用手背将一个琉璃盏推至她面前的桌案上,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琉璃盏里的酸梅羹熬得浓稠,在宫灯下泛着莹亮的光泽,触手温凉,不烫也不冰,赵冉冉鼻尖闻得一股酸甜,虽觉着有些过于腻人了,执匙的指尖却是顿了顿。
她原本颇爱甜食点心,却向来有暑天没有食欲的毛病。从前他两个逃难初至广陵时,在俞家的旧宅里,他便总是弄些酸甜可口的羹菜,与她夏日里开胃所食。
那其中,便也有着一道酸梅羹。
她在心中低叹了记,举匙舀了一勺入口,顿时便觉口舌酸甜生津。不过她心底焦灼,还是无心饮食,尝了这第一口后,也就三两下便将一盏羹吃了个干净。
放下琉璃盏才要说话时,段征恰也吃好了,击掌唤来从人将席面扯去。
待底下人都退干净后,他忽而一笑,抢先问了句:“王府里厨子的手艺,阿姐觉着,比我如何?”
这一问和煦如春风,又兼称谓上的突然变化,叫赵冉冉紧张之余,也觉着有些莫名。
她暂且搁下要说的话,极快地同他视线相错了下,继而认真答道:“方才的酸梅羹虽然更讲究些,不过有些清淡,我倒还喜欢再甜一些的。”
“哦…”段征点点头,将凳子拉近了些,又问她:“那阿姐可还记着,我从前哪几道菜做的最好呢?”
赵冉冉眉尖飞速轻皱了瞬,却自然不愿将心底情绪遗漏出来,她虽觉着奇怪,也只好耐着性子同他闲话家常起来。
……
“敢问王爷!”一刻后,她终是气息不稳地扬声将他打断,“可有依言替他治伤?”
下一瞬,屋子里除了窗纱声,一片寂然。
段征敛了笑意,起身直接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两肩将人带了起来。
“一个落魄的残废而已。”他将脸颊贴靠在她发顶,用最温存的气息吐着残忍的字眼,“索性无用了,我倒想着不如将他手脚身子剁碎了,鱼塘菜地里扔了埋了才好。”
说这话是,他坚实有力的双臂将人牢牢桎梏在胸前,同时侧着头,刻意笑吟吟地说话,仿佛就是为了激怒她而已。
赵冉冉心下一紧,却立时反应过来,僵直着身子木然立着。
身后男人的气息像是一张紧密的大网,箍得她有些喘息不得。
她望了眼泛青的天际,背对着人冷着眼柔声道:“既是个残废,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求王爷不要再迁怒。”
听她竟将剧毒之事说成迁怒,段征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冷哼了记便将人重重朝怀里一按:“我留着他的命已是难得!”
听得怀中人似被他按疼了般压抑得低吟了声,他略松了松手,止住了话头。
想着自己命人混于汤羹中的烈性方药,段征微佝低了些身子,把两手移至她腰际,阴沉着嗓子咳了声道:“算起来,前两回都不尽兴,还是第一回 在那花船上的好,你若让我高兴了,明日我心情一好,兴许也就放了他。”
等他将手掌暧昧地去她腰间比划完后,却是突然歇了亵玩的心思,话音一转蹙眉道:“行了,我不杀他,明日会叫厨房多送些菜,你挑喜欢的吃些。”
这样猝不及防的温柔叫赵冉冉一时愣住,当那双手触到自己腰封时,一股子热意猛然间从胸腹间升腾而起。
熟悉的,随着他掌心的游移,那股热意蔓延开时,却又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见她分明还存了压制的柔怯意态,侧面看去,秀气的鼻尖上积了颗透亮的水珠,段征忽然觉着心底里静谧柔和到要化了一般,他很快甩开这等心绪,舔了舔唇角,垂了头诱哄:“就像第一回 那样,我想听你…”
……
事毕后,段征依然只是略整了整衣袍,便阔步出门离岛,余下的事照例还是交由那些仆妇去做。
往后连着一月,他几乎夜夜都来,每一回都是送上一盏酸甜可口的汤羹,而后食髓知味般地同她缱绻痴狂。
每一次事前,他总是温声哄慰。
而夜深事毕后,他便按着她的身子靠一会儿,而后冷着脸拂袖离去,也从来未曾多留过一次。
而赵冉冉虽心有戚戚,可听他承诺已然治了薛稷的伤,她自也不敢盼着,能让那折断的手脚恢复如初,她了解段征的为人,知道上一回薛稷帮着自己逃脱,此番落入王府,能留条性命已然是不易。
暑气渐收,被当作物件摆弄的日子过得久了,兼之那烈性的药物服的多,她不再惧怕床笫之事,甚至于,日益沉浸于那样的巫山之乐,有时候,还会攀附着需索。
可她眼里的光也在渐渐混沌消匿。
入夜时越是纠缠的浓烈,天亮后越是自惭荒凉。
湖心小筑无书无画亦无琴箫,被欲.念和耻辱轮换着占据,白日里,她望着窗外发呆出神的时间也越发长了起来。
第一个月过后,夜里才终是冷落下来。
中秋那夜,仆妇们冷着脸为她端上了满满一桌淮阳名菜。
她侧眸瞥了眼,并没有甜羹。
那意味着,今夜他不会过来。
外头朗月高悬,在仆妇们退下前,她哑着声问道:“有酒吗?”
或许是多日无人说话,嗓子嘶哑得连她自个儿都惊了瞬。
外头仆妇默然,互相瞅了瞅后,有心肠软些反应快的的连忙说了句:“当是有的,姑娘且等等。”
赵冉冉回头朝那人笑了笑,清清嗓子温声说了句:“劳烦你。”
待桂花酿送来,人皆走了个干净后,她朝能瞧清楚月亮的那扇窗下摆了张绣墩,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了根银筷子并一只空杯。
将空杯置于绣墩后,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而后边击箸唱曲边靠在窗侧仰面看起了无垠天际。
她小时便爱听曲,只是在尚书府拘着,实在也并没听过多少,此间一无所有,她便只好随口捡了曲《桃花扇》轻吟起来。
天幕如洗,叫明月清辉映作深蓝。
曲子咿咿呀呀并不完整,只是词记得清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见他楼塌了……”①
且饮且唱,末了朗月低垂,她已是清泪满面。
回想这一生遭际,着实爱离别、怨憎会,过多坎坷了。这些日子,也有碎嘴的小丫鬟嬉笑着议论过王爷对此间的厚爱,甚至背地里说她不识好歹。
可赵冉冉心中透彻,她们口中的厚爱,不过是男人对敦伦之欲短暂的沉迷罢了。
不论是她的母亲薛氏还是外祖母俞氏,当年也曾同意中人恩爱不疑,待最初的热切褪去,到头来,也终究修不成正果。
何况,她的情况更要坏上十倍。
她像个物件一般被人关在这处,指望亲密之事做多了,男人便会心软动情,那是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儿的臆想。
俯视湖面开阔,灯影憧憧的宫灯倒映如画。
看着看着,她忽然喃喃说了句:“数步之外,地水火风,四大皆散。”
也许,湖面之下,反倒才是安宁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引自《桃花扇》
女主不会自尽!
第57章 风雨欲来
一阵沁凉湖风拂入, 明月隐入薄云,稀稀拉拉的蝉鸣尽数湮灭,赵冉冉被这一阵风吹得心神一凛,连忙撑着窗辕急退两步。
眉头缓缓皱起, 直到将那些不甘愤恨在整张脸上尽数展现。
她轻出一口气, 放了酒壶回身朝桌边走去。
既然这样眷恋她的身子, 那么,她就得利用好这一点才是, 这些日子,饭食也的确是用的太少了。
这么想着,她勉强吃了几筷荤素菜肴后,便觉着胃里头鼓胀起来。
看着还半满着的一碗白饭,她还是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一叠桂花糕。
桂花糕香糯粉嫩, 较一般的糕点要甜腻上许多。
因是独食, 碟子里也就码放了三块糕点。觉着颇合胃口后, 她一连吃下两块,满颊香甜好似能冲淡些心里的愁苦, 趁着微醺, 她径自用手拈过那最后一块来, 想要掰开芯子, 好仔细瞧一瞧里头豆沙馅的颜色。
软糯糕点黏连着被掰作两半后, 一张布条子从里头掉了出来。
短暂的怔楞后, 她连忙丢下糕点, 俯身将那张条子捡了起来。
尾指宽的布条上写满了极细小娟秀的墨字,饶是字被缩小了数倍, 她也是心头一惊, 一眼就能认出写字人的身份来。
密密麻麻的墨字一路看下来, 赵冉冉脸上震惊、喜悦交织着转换,最后她一脸凝重地起身,快步走到灯盏旁,扬手将布条燃作灰烬。
小心收拾好,她捧着灰烬再一次来到窗前。
云褪月明,细碎的灰烬朝窗外扬去。
望着在夜色中悄无声息没入湖面的碎屑,她嘴角忽然便勾出了一个恍然又决然的浅笑来。
大厦将倾,她既然意外被卷了进来,不若就做一回推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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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天气十分爽朗,赵冉冉由侍女陪着在王府里头赏花闲逛。
自从那夜收到了柳烟的布条,得知薛稷是刻意入府,其中另有内情后,她也就提足了精神陪着段征,仿佛是认命了一般,不仅绝口不提出府之事,温存缱绻皆是不在话下。
如此这般才过得数日功夫,他的态度也全然缓和下来,虽说夜里的折腾是少不得的,只是白日里公务繁忙时,也会带着她出岛陪在身侧了。
到了今日,从书房出来后,段征因着要会客,甚至放任她由侍女陪着,在府里闲逛一圈后再回去。
路过湖边一处假山时,赵冉冉瞧见了布条上说的石砖,就在她苦恼着不知该如何支开侍女时,前头安和郡主拐过小道,赶巧就要碰上了。
他们这一处贴着湖岸,并没有旁的能够退避的路。
侍女知道这位的脾气,头一个反应过来,远远地就迎上前去,挡在赵冉冉身前,笑颜明媚地就朝那处请安道:“奴婢见过王妃!”
眼见的自己该是在一处死角的位置,赵冉冉提起一口气,略蹙了下眉就挨着那方砖跪了下去,她抖开广袖,毫不迟疑地用袖中的一张信纸替换了方砖下的油纸包。
“参见王妃。”做完这一切时,季云阳将将拐过假山,她便收拢袍袖,立刻也学着那侍女的模样行礼问安。
安和郡主今日一身骑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起来,若是身量再高些,以她那副气派,便说是个女将也没人不信的。
季云阳这两日因着别院男宠之事,已经同凌修诚闹翻了,正是心情不爽,这才带了几个宦者,才刚从外头游猎回来。几个人刚将猎物递去厨房,身上皆还染了几分血腥气。
看着眼前问安的二人,季云阳哼笑着绕过侍女,径自走到赵冉冉身侧踱着步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起来。
她是真正千娇万宠着长成的,练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颇有些顺昌逆亡的放纵心性。
季云阳眼角额染着彤云,还带着狩猎而归的薄汗,她负手踱步,似笑非笑地绕着地上人。
上一回竹林初遇时,她并未认出赵冉冉,回去后倒猛的想起了赵尚书家的那对姐妹来。
尤其是赵冉冉,曾因面貌有损而又颇有些惊才绝艳,在京中贵女里,也算是独一份的名气。
而听闻这位赵府嫡小姐早已殒命于乱军之中了,谁又能想得,兜兜转转的,竟会以一介通房的身份,出现在段征这样一个新贵的府第中呢。
儿时在京中,她与赵二小姐赵月仪起过些龃龉,那小妮子竟敢同她来争一支金钗,最后还是这位赵大小姐画了好几幅绢画递去她府上赔罪的呢。
季云阳性子骄纵为人处世也出格,因着赵月仪的关系,厌屋及乌,她原本听得姓赵的一家就烦。
如今自己对镇南王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而他竟情愿去禁锢这么个丑妇,对自己的示好倒是不待见。
听底下人风传,湖心小楼里几乎是夜夜中宵都要叫水的。
‘真是有眼无珠!’季云阳心头暗哂,一面在肚子里骂段征,一面又朝地上人走近了两步。
“赵冉冉。”金纹云靴停住,少女声调尚算缓和,瞳仁里闪着高傲思量的光,“想不到咱们还有这等缘分。”
听她已然认出了自个儿,赵冉冉眉头微敛,眼角掠过精巧云靴上的几点血渍,她审慎低语:“郡…王妃恕罪,非是冉冉刻意,实在是……,我微贱之躯,不敢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