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响起一声哼笑:“你是赵府嫡出的大小姐,京中有名的才女嘛……哎呀,错了!三月前赵同甫已被圣上革职下狱,好像连你那填房继母桂家都牵连上了。”
说完话,季云阳得意挑衅地睨着地上人。
看着赵冉冉并不动容的神色,她微眯着凤眸死死盯着赵冉冉项间的一处可疑淤痕。
片刻后,季云阳终是没了耐性,她凉凉地看了眼身侧跟随的老嬷嬷,缓缓说了句:“九年前你曾作过几幅山水绢画替你妹妹来换金钗,那几幅画本郡主很是喜欢,只是不甚弄丢了,今日忽然又想观摩了,你再画一遍罢。”
“多谢王妃抬爱,只是不知您最爱哪一副?”青苔湿痕将袍角染得有些潮冷,赵冉冉依旧跪在湖岸小道边,守礼有度地细声询问。
“有十余幅吧,本郡主都爱。”说完了这一句,季云阳便打了个哈欠,施施然便转身离开。
侍女见状,便欲上前将赵冉冉搀扶起身,还未离地时,就被两个从人一把挥退了,又听那老嬷嬷沉声说道:
“咱家郡主等不得,笔墨即刻就来,烦请赵姑娘就这么着画吧……”
赵冉冉忽然抬头直视着老嬷嬷,她的眸色清冷,并非是愤怒亦非是乞求,而更像是一种了然失望的神色。
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久居宫廷的老嬷嬷亦停顿了片刻。
干咳着回过神,老嬷嬷移开眼,冷硬道:“也就是几幅画罢了,难不倒姑娘,您什么时候画完了,再起身不迟。给我看着她们!”
……
下弦半明,天幕彻底暗了下来,夏秋之交,湖岸边的夜风已经带了些微凉。
假山边的镇纸下已然放了六张风骨各异的山水画,正在提笔画第七张的赵冉冉明显有些跪不直身子了。
然而只要她略半歪些身子歇息,季国公府的两个从人便会用刀在侍女的身上划上一道。
她原本算着,到晚膳至多两个时辰罢了,自己画到第四、五张时,段征就该知道这一桩,就该谴人来寻她的。
只是,如今已过酉末,只怕他被牵绊住,根本未去湖心小楼里用膳。
思及此,她的脊背终是不可遏制得略微颤抖起来,挥毫的右手却是愈发动作快了起来……
一直到亥初时分,双腿已然痛到麻木,整个人也在虚脱的边缘了,笔尖最后一挑,赵冉冉放下羊毫,两手撑在青石板上哑声朝两个看守的说:“十一张画皆已作完,还请呈与……”
话音未落,一个守卫上前朝绢画逡巡一眼,继而随意挑起一张,竟当着赵冉冉的面就撕作了两半。
月牙正中高悬于天,赵冉冉闭眸深吸口气,从方才这两位的举动来看,她猜度着他们不会伤自己性命。
几欲晕厥之际,她蹙眉回头瞧了眼惊骇万状的侍女。
似乎是觉察到厄运的逼近,就是这个还算照拂她的侍女眼中,此刻除了惊恐外,更多的却是看向她的那一份厌弃控诉。
赵冉冉不再看她,在守卫讥诮森寒的羞辱下,她垂着眸子看水中倒影的下弦月,突然伸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根莲纹镂金长钗。
变故陡生,还不等她开口时,眼前那两个守卫便忽然应声倒地,就连身后被人压着的侍女也一并晕了过去。
借着月色,当她看清湖岸边来人的身影后,眉尖不禁蹙得更深了些。
“更深露重,姑娘此番委屈了。”凌修诚俯下身,将一件云纱外衣罩在她身上,见她似迟疑着要推拒时,他将人抱扶到假山旁,躬身竟是作了个揖,又两下趋步上前,附耳与她说了句:“我与季国公府有血海深仇,歌姬柳烟原也是我一手安插的。”
就在赵冉冉瞪大眸子震惊之际,凌修诚垂下薄薄的眼皮,只又轻声说了句:“再留一会儿,缓缓气。”说罢,他疾步悄声退了,瞬息间便在假山后头消匿无踪了。
一刻后,守卫较侍女早些睁开了眼,竟只以为自个儿是困累睡了过去,见赵冉冉依在假山旁歇息时,正要上前呵斥。
才刚要动手时,假山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侍卫狞着脸朝着赵冉冉才要抬手,骆彪飞身上前,当胸一脚,便将那侍卫踹翻在地。
“不要命了!?哪个给你的狗胆子,还敢同主子动手了!”骆彪平日在行伍中一向是以谋士自处,轻易不与人疾言厉色,只是方才听报信的侍女说明,心里头倒替主上的家务事着急。
那安和郡主也实是欺人太甚,分明只占了个名分,偏要来惹这位心尖上的人。
“是王妃令我等……”侍卫忍痛还待解释,忽见一人从阴影里跨出,上扬凌厉的眸子只是森然瞧着他,就令他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主上不发话,两个侍卫垂了头后背沁出冷汗,场面便一时寂静下来。
夏末初秋的夜,湖风已有些冷意,几声稀拉喑哑的蝉鸣声,有些力不能支似的,隐隐已召示了所剩无多的衰残迹象。
地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憔悴,却只是撑着手扶靠在假山边的湿冷青苔上,那样子淡然沉着的,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好似今夜受的这一场摧折都只是幻影。
段征冷着眼觑着她半晌,直到两个平日高壮体健的侍卫都止不住得开始打摆子,他才轻启薄唇,对着身后的亲信悠悠说了句:“今日本王不想杀人,挑了他们手脚筋脉,赶出金陵罢了。”
赵冉冉下意识得蹙眉,在嘶哑尖锐的哀嚎声里,她垂下眼,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在怨我?”他示意仆从皆退,蹲下身就着清冷月色去翻看她双膝的伤,略扫两眼后,他克制着心口翻涌的不适,一下将她下颌抬起:“想不想…叫季云阳消失呢?”
月色恰好落在她眸底,疲惫无奈却依然是淡漠多过哀婉,更是并不见一丝儿的求告依赖。
被他挟持的颊侧有些微微发烫,男人近在咫尺的呼吸熟悉而温热,赵冉冉掩下眸子,试图压去莫名上涌的悸动。
搀了药的‘甜羹’,连着吃了月余,她的身子已经对眼前这个貌若春晓般的男人有了记忆般……
“郡主是您明媒正娶来的。”她竭力放平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衣领上的金线纹饰,“这样的玩笑话,奴婢当不起……”
后腰处突然被握紧了,半句话噎回了嗓子里,她整个人被托抱起来。
湖岸的泥地青苔湿冷,而这个人的怀抱温厚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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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小舟浆声缓缓前行,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无话,段征一直将她抱坐在怀里,时不时便去抚弄梳理下她的鬓发。
瞧起来,一个乖顺柔弱,一个疼惜回护,也有那么些神仙眷侣的样子。
然而,见她一直没有叫疼诉苦,男人半扬着唇角,心底里却空空荡荡的,落不到个实处,慢慢的,这份空荡也就化作了怨愤不屑起来。
‘哐’得一声后,小舟同湖岸礁石相碰,侍从还未将舟船挺稳时,段征便忽然俯身颇为粗鲁地将人扛抱过肩,足尖轻点一跃上岸,而后挥退侍从仆妇,大步流星地就朝寝屋而去。
被侧摔进床榻时,左膝狠狠撞了下,痛得赵冉冉变颜失色,可也只是床前人褪去外衫的功夫,她便又恢复了淡漠。
膝上的痛楚,却反倒让她心志坚定下来。
当男人滚烫手心扼住她双肩,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到底是作罢,而后闭上眼迎接那一场疾风暴雨。
……
良久,事毕。
或许是因着她清醒时眸底偶尔流露的软弱,这一回,未吃甜羹,段征却反倒有些沉溺。
并非是□□上的,随着她面上那些细微压抑的神色,他只觉着一颗心激荡百转,好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可奈何必败的鏖战。
二八女子腰仗剑,金陵城内的那些容色如花的少女,他要多少没有呢?
却偏生,执念于这么个人?
今夜里,段征仔细万分地要去她脸上寻些契合意动,到的最后时分,他动作蛮横里带了刻骨的温柔,迫着她对视,桃花眼里潋滟彻红,隐隐竟已有了讨好乞求。
一时雨歇云散,赵冉冉蜷着身子背朝里侧,苍白潮红的左半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寡淡。
明知道他就在身后瞧着自己,可她阖着眸子,不愿说话,也放任一身狼藉。
在她身后,男人汗意未消,略有些慵懒地蹙眉只是瞧她,视线越过莹白残红,最后停在她眉梢眼角的那一点泪痣。
就那么出神地望了会儿,及至发现女子眼皮微颤,段征敛眉,随手披了件长衫下塌而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两个月工作太忙了=-=恢复更新了,大概还有20+章,一般隔日更,宝宝们可以10月一起看哦~~
第58章 死别离1
也不知是怎么, 自那日被季云阳刁难后,府上侍从们对赵冉冉的态度反倒是陡然转变作恭顺了。
且那夜里掺了药的甜羹,也再没了踪迹。
而变化最大的,还是段征的态度。
他每晚都来小楼陪她用膳, 外头秋风苦雨, 晚膳用过了, 他总是要多留一会儿,或是饮茶或是说话。
只那等事, 却是再没有行过的。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潋滟眉目间较从前多凑了些温雅,常常说着话,便要蹦出阵撕心裂肺又沉闷的咳嗽,总来打断他本就有些苍白贫瘠的言辞。
赵冉冉心里有了自己的计较, 也不去逢迎, 就任由本心的, 脸色衰柔寡淡,并不比外头湖面暖上多少。
偶尔在男人重重咳嗽时, 她的神情会不自觉得收紧。
“怎么…倒像是你记恨我要更多些嘛?”极轻而压抑的一阵肺音后, 男人嘴角泛过苦笑, 他再没耐性地搁下杯盏, 倾身上前将她的下颌抬起。
深秋夜冷, 赵冉冉顺势后仰, 半边身子便斜出了临湖的小窗外。
自那日朝假山旁递信遇着凌修诚, 她就已然确定了稷弟的安危,她也不会甘作笼中豢养的鸟雀, 只待时机一到, 这一回, 便好真真正正地同眼前人作个了断。
她无意害人,不过是穷巷掘门。
“你待旁人如何,待我如何,我自然分辨的清楚。”她眉睫淡扫过他,额间忽而沾染湿冷,是窗外又起了细雨,觉出颈项间的酸意,她便索性后仰高了脑袋,墨蓝无星的夜空顿时映入眼底。
青冥万古,她渐渐瞧得有些出神,却不知,方才那一句话和自己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眼前的男人。
大手缓缓下移,粗糙指腹来回地在她颈项边犹疑。
这样柔韧的脖子,他只需稍稍用上一二成力,就能叫她死个彻底。桃花眼眯作一汪狭长的柳叶,段征似乎还听见了自己齿关咬合的细微声响……
良久,他泄气般得嗤笑了下,俊秀眉目间重又染上笑意,将她拉回怀里抬手下了窗子:“明日下元,城里解了宵禁,你同我一起出府去逛庙会吧。”
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间,任由自己那些不知从何而起却又泛滥深沉到没有边际的柔情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什么时候,竟已经缱绻依恋到这般田地,明明自己是囚人的那个,却又时而为这温柔乡而患得患失,甚至于心生惶恐,总觉着要留不住了似的。
恶鬼修罗,竟也会觉着怕。
鼻尖萦绕着熟稔的淡雅甜香,他心意催动,只觉着就这么君子了十余日,这会儿子温香软玉在怀,便似渴了数日的旅人,下腹温热陡生,手上动作间,窥见赵冉冉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羞窘,他顿时心尖颤动酸涩,也不再忍着了,一下将人凌空扛抱了,便朝塌边行去。
放下的时候,他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璞玉,极尽温柔亲昵。
或浅或重的吻在面额颈项间流连,他隐忍着,始终不多进一步。
直到外头雨势渐大,赵冉冉避无可避,这样直白得倾诉衷情的方式,甚至让她觉着比直入正题更加难以应对。
直到她卸下心神,难以自主地生涩回应起来,身上的男人便骤然疯魔了一般,忙乱地去褪她的衣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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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热闹喧天,人头攒动的庙会挤出来后,赵冉冉指间交握的力道才松了下来。
随行的护卫将两人迎到秦淮河最隐秘豪奢的一处酒楼前,天色向晚,描着吉祥字的各色灯笼将酒楼门前的连廊小道照得融暖。
天幕阴沉沉的,立在青瓦白墙的门楼下,外头街巷凄清,里头则觥筹交错宾朋满座,又因着往来皆是非富即贵,倒也并不喧闹,灯火雕栏间,显得颇为雅致。
伙计笑意喜庆得来迎门,问贵客想要何处朝向的雅阁,偏爱何样的茶点,伙计有些上年纪了,问话时避开为首之人,却是径直来问赵冉冉的。
赵冉冉微一错愕,眼见的段征无话,显是默认了伙计对女主人的态度。
她也就上前一步,先朝那圆脸的伙计客气和煦得笑了笑,放眼厅堂数层,正要答话时,楼上一个醉汉脚下一空,径直摔跌下最后两级台阶,踉跄着一步,猛地撞在赵冉冉左肩后,才扑出门外去。
“可有撞疼?”原本正在同下属说话的段征急忙阔步过来,一把将她揽靠在怀里。
视线相对处,他长眉紧蹙眸色略显慌乱,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似是在懊悔自己的疏忽。
在这样的目光里,她只觉着心口处悸动不适,便偏开头去瞧了眼方才那醉汉。
一瞧之下,赵冉冉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她从小便认得,正是兵部尚书崔克俭的一位心腹家仆。
此人是崔克俭在野地里捡来养着的,无职无衔的,外头人皆没见过,然而父亲私底下告诉过她,这人实则是崔克俭的养子。
“不碍事的。”收回视线,赶在段征发作前将人挽住,又放软了声调去他耳边低声催促:“今日行路多,我脚上磨破了。”
果然这话一出,男人即刻牵过她的手朝雅间去,也就没再多作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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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雅间,一等伙计放下茶点水牌,段征从侍从那儿要来金疮药,挥退从人,扯过屏风就将她鞋袜褪了。
“不劳你,我自己来便可。”虽说她四季足下无汗,可也有些不惯让他人作这样事。
刚要收脚时,却蓦得被人掐住左腰,那种似嘲似恨的神色再次出现在男人脸上,他倾身凑近,在她耳畔压着恨声:
“以为这样不冷不热的作态,就能让我厌了你?别再来试探我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