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隔的太远,它之前又是趴着,兰烛根本没有看见。
现在,它已经完全站了起来,结实的脚掌落在那青花瓷花纹的编制地毯上,肌肉结实精壮,獠牙龇出,气息吞吐。
这便是一只成年的大约有百来斤重的阿根廷杜高犬,据说这种犬的繁育初衷,是猎人为了狩猎美洲狮和野猪。
兰烛知道,这是禁养犬。
兰烛见过一次这种犬,隔离的邻居孩子因为风筝掉进了别墅区的一户人家,翻墙进去捡。不久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任凭那主人家拿着手臂粗的钢棍敲着那杜高犬的脑袋,直至那犬被活活打死,也不松口。
血肉模糊之间,兰烛见到那裸露的森森白骨。
如今她眼前这只,只会比当时那只,更为庞大恐怖。
它的脖颈没有项圈,身上没有铁链,即便是兰志国瓜皮帽和林伯三个成年男人在现场,它想冲过来咬断她的脖子,也是无人能挡的结果。
许是恐惧使得她的反应迟钝,兰烛依旧直着身子,死死地看着它。
这在那目中无人的杜高犬眼里,简直是一种挑衅。
它狂怒而吠,龇牙咧嘴,后腿微微向后登,尾巴下垂,强大又健硕的肌肉开始蓄力,嘴边的口水再也搂不住了。
兰烛认命地闭上眼睛。
只在此时,清冽的声音在木质家具厚重的背景中响起:“貔貅。”
那声音不大,淡的如同霜间上的月光,言语碎片落在人身上,冷地人打了个寒颤。
那犬,立刻做回了原位。
而后,兰烛见到帘子后面的人,微微半起身,先露出来的是一截白皙的手骨,覆盖在那犬全墨色的头顶,看不出来有用任何力道,只是那叫做貔貅的恶犬,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嚣张,只是耷拉着脑袋和尾巴,低声地呜咽着。
兰烛知道,那是狗害怕的表现。
兰烛一瞬间就想到了文化课中提到的自然界的食物链。?
那人完全起身,落地于窗前,只留一个被暖黄灯火剪裁的背影,玩弄着手上的折扇,眼神从未落在兰志国他们一行人分毫,语气不痛不痒:“林伯,如今我的宅院,门槛竟如此低了么。”
林伯肉眼可见地慌张了一下,而后像是提醒到:“二爷,是周先生安排进来的。”
“周昌?”窗前的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哦,说有只鸟,让我见见,有这回事来着。”
“二爷,我们父女从杭城来是因为……”兰志国卑躬屈膝,就差没有跪倒在地上了,急不可耐?,好似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那就带人进来吧。”那个男人靠着窗边,又坐了下去。
兰志国连忙带着兰烛往里头走,却被林伯拦了下来,他恭敬到:“让兰小姐,一个人进去吧。”
空气中隐约有一种辛辣的椒香,混在木质沉厚的空气里,一时间压迫的人乱了呼吸的节奏。
兰志国看了兰烛一眼,兰烛对上兰志国苍老的眼睛,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东西,有希冀有迫切唯独没有对自己的不舍。
兰烛微微躬身,撩了帘子,谁知刚刚猫着身子猫得太久,脚下血液不循环,一不小心,跪坐在地上。
那杜高犬在审视她,她不敢抬头,只得将就就半跪在地毯上。
“抬头。”那如霜月的声音再度响起。
兰烛缓缓把头抬起。
只是与她料想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一样的是,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风雅俊秀的男人,他着一身黑,额间发梢微长,眉骨凸显,金丝边眼镜下,上扬的丹凤眼却配着微褶的双眼皮,那双眼,古怪极了。
他的眼睛狭长,本是很古典的桃花眼,若是换做别人,一定妖娆艳冶,但他眼神里的幽深的黑色像是阴雨密布的天,本该如水一样清澈的瞳孔里像是布满了沼泽里的淤泥,是鹰隼爪下腐朽的猎物,是修罗脚下腐败的玫瑰,是战壕里炮火连天后的破败,总之,是一切让人觉得后脊一凉,膝盖一软,象征噩运的压东西。
那时的兰烛说不出来,江昱成的那双眼睛,到底哪里古怪。后来种种,她才知道,他的眼睛,古怪就古怪在你一与他对视,就被他无边的墨色都吸引,直至沉溺到死亡,都不曾有过半刻的清醒。
他只是淡淡地扫过片刻,便又把心思放在了他手中那把折扇上。
那折扇上画的西湖三月美景,烟雨断桥。
他说:“从杭城来,学的是京戏?”
他的眼神再度侵略,只是对着她的时,兰烛却看不出来一丝情绪。
她害怕与这样没有情绪的人打交道。
“是。”兰烛低下头,她声音不由地颤抖,“学京戏已有十三年。”
“会唱《白蛇》?”他头也不抬。
兰烛吞了吞口水,她觉得自己的嗓子此刻干得冒烟,犹豫间一扫过那貔貅,又见它皱着鼻头边的皮肤褶子,恨恨地龇着她。
那江二爷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外面不断落下的雪花,不动神色,但语气里好似是不耐了:“就唱一段游湖吧。”
兰烛吊着嗓子,一开口,声音竟然竟然不可控制地发抖。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边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微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1)
这段“游湖”本不难唱,大约她唱到“寒”的时候,原本婉转的嗓音直直地将那字吐了出来。
兰烛自己也惊着了,游湖这段她十岁就开始唱,从未唱的如此失败过。
兰烛不由攥了攥手心,她眼神落在地上,不敢看眼前的人,只盼着他不是行家,对她的失误发现不了。
眼前的人把折扇一阖,指间触碰着玉制的扇骨,未等兰烛接着唱第二段,就先说了话:“白白费了这十几年的功夫。”
林伯听完这话,作势就要拦了兰志国一行人出去。
兰志国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哪能如此罢休,他直接扑通一声,死死地跪在地上,用膝盖骨抵着内外室分隔的陇边:“若是嗓子不行,二爷您看这丫头长相……您只要能看上,就是您说了算……”
江昱成突然听笑了,淡淡的笑声萦绕在兰烛的头顶,而后和灯影一样,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身上,问兰烛,“他说了,算吗?”
兰烛抬头,江昱成在看她。
他微微翘着二郎腿,坐在那灰白色羊毛垫子上,问她的时候脊背依旧挺的很直,跟刚刚不一样的是,他的眼里,带了更多邀请——
需要付出代价的、致命的蛊惑和邀请。
第3章
那样带着蛊惑的邀请有一瞬将让兰烛误以为江昱成的眉眼里竟然离奇地泛起柔光,直到兰志国的一声“阿烛”把她拉回了现实。
”兰志国:“阿烛!你说话啊!”
兰烛收回目光,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身上的雪水已经被屋内的暖气烘干,她咬了咬牙:“是,他说了算,只要二爷给个机会。”
她的声音单薄,像是冬日里将将结好的一层脆冰,掐一下旧要碎成片,但趁你不注意,那些碎片又会重新聚拢,再度袭来,甚至带着点锋芒,很是有趣。
江昱成听到她这话后,才抬眼打量了她。她半跪在那儿,散落的几根发丝捎带着从外面带回来的霜雪,化成细密的水珠,留在她额间,倒像是被这屋子里的暖气熏出来的汗水。
原是带着求人的态度来的,说这话的时候,话底却带着点锋利。
他的脊背这才离开了那古藤木色的古式座椅,身子往前倾了倾,用幽幽的眼神盯着她。
兰烛没挪开,僵硬地与他对峙。
她不敢大声呼吸,因为他的眼神,好似要把她看穿,她甚少,应该说是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有压迫性的男人,那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不该因为她这种蚍蜉一样的人来叨扰他。
过了许久,他盯着她倒影着灯光的眸子,淡淡地说到:“可是你已经浪费了你的机会。”
兰烛没有经过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可以再来一次……”
江昱成挽着松垮垮的袖子,把眼神收了回去:“你不诚心,我留你无用。”
他转而对林伯说“送客。”
“这……江二爷、阿烛才十九岁,您给她一次机会吧……”兰志国拦过林伯,抓着兰烛冲到江昱成面前,他攥着兰烛的手,“阿烛,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兰家不行了,你哥不行了,你不是说,欠兰家的,你终有一天要还的吗,还有什么时候,能比得上这个时候的兰家更难,还有什么时候的兰家更需要你的帮忙呢。只要你点个头,只要你点个头啊!”
那阿根廷杜高犬此起彼伏的叫唤,驱赶着他们这群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混着兰志国近乎于哽咽的声音,落在兰烛的耳朵里,刺得她的心莫名地疼。
她的确不想再欠兰家了,不想再回到兰家了。
与其回去,不如留她一个人在这天方地窄的槐京城吧,哪怕最后落得个潦倒颓败的后果,也好过在那个兰家吧。
兰烛扑通一声,半跪在茶边青瓷色的羊绒地毯上,她这次,收起所有的锋芒,如所有人一样,卑微又恭敬,一字一句地说到:“请二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成为一个不要再给别人添负担的人,成为一个对别人来说有用的人。
江昱成抬眸,只见她原先说话底色中那满身的冰碴子好似被暖炉烘干了似的,现在剩下的,只是如没有灵魂的死水一般,无趣极了。
他达到了他的目的,驯化一只鸟儿,让她变得听话又臣服,但却如平日一样最终还是失了兴趣,挥了挥手,赶人走。
林伯再度拦了兰志国往外,兰志国仍不罢休,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林伯却把人支到一旁,“兰老板,您的事,我们二爷揽了。”
兰志国喜出望外,“真的?”
林伯神色依旧,从外厅的保险箱里拿出一张已经签好名字的支票:“这事涉及到的人,二爷都会打点好,您家里外欠下的,二爷都包了。”
林伯把眼神落在兰烛身上:“只是兰小姐,以后,就是剧团的人了。”
“阿烛,你听到了没有?”兰志国神采飞扬,“你以后,就是剧团的人了,好好干,你这么有天赋,以后一定能成角儿,也算是圆了你母亲的梦……”
“兰小姐,这边请。”林伯打断兰志国的话,邀请兰烛往西北的方向走。
兰烛看了兰志国一眼,神色犹豫。兰志国微微一顿,没说话。
兰烛扫过他鬓边的白发,生生的把眼泪憋回肚子里。敛目,跟着林伯往反方向走,只留兰志国还停留在原地。
走出几步,兰烛忽听见身后传来兰志国的声音。
她回头,看到他有些佝偻的身影迈过院子里半腿高的雪,塞了一个包裹在她怀里。
兰志国喘着气,“阿烛,忘了给你,年前的冬笋,嫩着呢,明儿就是除夕了,拿着,蒸点咸肉,还是老家的味道。”
兰烛看着他如冬日霜花封窗的眼,里头尽是些多年的风雪。
他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兰烛话堵在喉咙口,字眼要冒上来,却还是改了口:“兰叔,您早点回吧。”
兰志国觉得嘴角有些咸涩,眼前的姑娘快跟他一般高了,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生一个女儿,可以出落的如此漂亮,只是这样毫无点缀的站在屋檐下灯光里,却也是这般美好。
“……好……、我连夜的火车今晚就回杭城了,孩子……你照顾好自己……”
兰烛欠了欠身子:“知道了,路黑雪大,您走好。”
说完,她不带留恋地转过头去,顺着那看似没有尽头的长廊缓缓走去,没入转角的黑暗中。
*
雪簌簌地下了一整夜,即使是睡在被暖气熏的让人沉溺的屋子里,也能感觉到它落在人的枕边上,轻声消亡在松柏树下那安静的院子里。
兰烛一觉睡的不踏实,因此比平日里练功的时辰还要早起了一个小时,
她住在庭院的西北角的二层小高楼上,房间不小,原木色的家具自成一派,白色的床褥透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从床边毯外掀开窗帘,低下头去,就能看到外面白皑皑的一片,再往前走几步,面前有一张檀木纹理的简约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些翡翠玉石,再后面,就是一个透明的衣帽间,衣帽间里,仍然有一些女性的穿戴品。
兰烛昨晚上看到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再三跟林伯确认他是不是搞错了,这个房间看上去明明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林伯耐心地解答了三次,说被子床褥都是新换的,房间都让人打扫过,这屋子,没人住。
即便如此,她也跟鸠占鹊巢一般小心翼翼,只敢把自己那随着自己一路颠簸撑得拉链都要破了的军绿色袋子里的那些破旧东西堆放在玄关处,用一样,拿一样,不用了,再装回去。
兰烛把玄关旁的桌子推开来,倒腾出一片空地,把自己过腰的长黑发一圈,随意用一根黑色的头绳绑住,再换上自己的练功服,绑起束腰,做了几个简单地热身动作之后,调整呼吸,压肩、掰腿……从易到难,从简到繁。
最后,左手成掌,右手握拳,身体反侧,膝盖卷蹬,一个翻身跟着一个翻身,脚掌高踢打在左掌心上,几个飞脚动作下来,落地稳当,气息平稳。
虽没有软垫的保护,但这些动作,熟记于心。练完早功,兰烛看了看钟表,刚好是清晨六点。
她觉得肚子有些饿,推开窗向下看去,外面静悄悄的,好像世界还在雪地里未曾醒来。
她把门窗又关上了。
*
晨间雪只是停了一会后,又开始纷纷扬扬的洒落。
林伯把架在卧室里的黑色大氅拿出来递给江昱成,“二爷,车子在外面等好了。”
江昱成掌心没有规律地捻着一串凤眼菩提,菩提子上芽眼入目,似是神佛菩萨上扬的眼,“知道了,这就走。”
林伯欲言又止:“二爷。”
“怎么?
“杜小姐一早就来了,说想见您一面,给您拜个年。”
“杜小姐?”江昱成掀了掀眼皮,“哪个杜小姐?”
“您上次夸能演出杜丽娘八分样的那个,”
“那个啊——”江昱成隐约想起来,吃过几次饭,看过她几场戏,他随手把手里把玩的凤眼菩提给了林伯,“大雪天的,让她早点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