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从团长办公室出来的一瞬间,她才把刚刚的所有情绪释放出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再次抬头要走的时候,却对上一双眼。
那双圆润明亮的眼,此刻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这是兰烛第一次跟海唐正面打招呼。
*
吴团长的办公室,四股力量最后形成以一抵三的局面。
兰烛不可置信地看着吴团长和孙月。
孙月低着头,麻木地看着窗边落灰的地方有只蜘蛛在忙碌的织网,完全没了之前鼓励兰烛勇敢追求自己梦想的样子;吴团扣着保温杯的口子,抿一口茶水,全程清着慢性咽炎的嗓子,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唯独海唐,神色如旧,明艳的脸上写满得意。
从头到尾,给出的解释只有八个字“论资排辈,能力优先”。
兰烛看到自己写得满满的报名表,如丢一根羽毛一样,被轻飘飘地丢在吴团长的垃圾桶里。
那垃圾桶里的垃圾被这会被闯入打扫卫生的阿姨收走,最后装在一个黑色的沉甸甸的袋子里,丢到外面的小推车里。
后面的话,兰烛没有听进去,她只看到那带着轮子的小推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绕过院子外面的门槛的时候,还被地面上散落的碎石硌到,颠簸着把上头压的满满的垃圾震落了下来。
而后,拖车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两条车轮痕迹,在坑坑洼洼的雪水中逐渐斑驳成泪痕。
兰烛不顾这办公室里的人,突然跑开,她冲出院落,绕过门外的胡同,她追上那拖车的时候,车上已经空空如也了。
“车上的东西呢?”兰烛连忙叫住清理的阿姨。
“车上的东西?小姐,这是垃圾车,车上的东西当然被运输车带走了。”
“带去哪儿了?”
“那儿?垃圾还能去哪儿?垃圾当然是去垃圾场啊。”
“哪个垃圾场?”兰烛着急的追问。
“就、就街区公交站后面的那个……”
未等那阿姨说完,兰烛就已经拦下了一辆车,朝着那街区公交站去了。
街区是一个集中垃圾处理站,她在门口跟负责这里的大哥一套描述,大哥还以为是丢了什么名贵的东西,认真听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不过是个报名表,拂拂手,“就一张纸,怎么能找得到?”
“您就让我进去找找吧,那对我来说,很重要。”兰烛几乎是央求。
大哥看这小姑娘冥顽不灵,拉着他在这都说到半个小时了,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吧,你进去找找,我看你能找出什么东西来。”
“谢谢。”兰烛连忙道谢,一旁的保安大爷给她开了门,她一进去看到堆的比她人还高的垃圾山,不免有些发怵。
保安大爷给了她一个长脚钳。
兰烛在那儿从下午翻到傍晚,等得无聊的太阳都看乏了,准备交班给月亮走人的时候,兰烛也没有找到那张报名表。
她拿着长脚钳,坐在地上拧开从一旁便利店买来的一瓶矿泉水,狂灌。
一旁的大叔到后来看不下去了,建议到,“姑娘,你要不去外面看看,原先有两辆车停不下了,让他们把垃圾箱搁置在外头了,算算时间,比你早来了那么一会,可能还真是你要找的。”
兰烛连忙道谢,她从地上起来,没喝完的半瓶水都顾不得拿。
外头果然堆了几个垃圾桶,兰烛撸起袖子,扯开那垃圾桶外头的黑色塑料袋,顾不得脏,仔细地翻弄寻找着。
残损的日落终于消失,街边道路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晚归的车笛传出悠扬的鸣叫,这座城市的夜晚开始展现自己华丽的主场。
高架桥下华丽的主干道上,黑色低调的车辆驶过,通过闸道有车流汇合的时候,司机放慢了速度,窗外的风景开始缓慢下来。
江昱成带着刚从一个聚会上下来的王家人赶往吴团撺的局上吃饭。有个剧场老板想要剧团长久驻场,江昱成是剧团背后的老板,让吴团给人约了个时间表示感谢,至于王凉本就在上一个聚会现场,听说来剧团,二话没说跟着来。王家那位管事的怕王凉捅娄子,让乌紫苏照看着,乌紫苏自然就跟来了。
江昱成眯着眼,打量着外头百日如一的夜,懒散地用手撑着脑袋,等着车子在晚间的拥堵中缓行。
他随意一扫,透过层层折射的玻璃窗,看到一个朦胧的背影。
夜色笼罩下,那背影不太真切,江昱成起先以为是流浪汉,直到车子开的近了,他才确认到,这个人,他认识。
她的发丝沾染着浮世的灯光,一缕一缕地像是星河里的脉络,被晚风高高低低地温柔托起,马路上拥挤的车尾灯和喧嚣的鸣笛一点都没有打扰到她,她全心全意,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即便是整个人站在无尽的黑色袋上,也盖不住她单薄的肩头和修长的脖颈带来的破碎感。
然而再靠近,他的眼神扫过她的脸庞的时候,他才发现,她比他想象中的破碎感还要多一些,弯眉微蹙,眼眸微垂,愁容不展。
王凉也看到了,他指着窗外跟乌紫苏确认,“小姨娘,那是不是那天那个姑娘?”
乌紫苏随着车子的移动确认着窗外,“是她。”
“司机停车,我要下车。”王凉急不可耐,“快、快停车。”
司机师傅听到了,有些为难,他向驾驶室前端的后视镜看去,却发现江二爷端坐在那里,脸上并没有什么神色。
王凉急地要摇车窗大喊,前头的路慢慢畅通,江昱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再不走,饭菜都凉了。”
司机一听,车窗一缩,脚下油门一踩,消失在这狭小的干道。
王凉来了脾气,抱着手坐在一旁,“二爷,您就是这样照顾人家的,我以为您也喜欢,听我小姨娘的话不跟您争抢,您倒好,让人家在这里捡垃圾是怎么回事?”
江昱成闭目养神,“又不是我让她来捡垃圾的,戏楼胡同里吃喝不愁,是她自己不懂珍惜。”
王凉看了一眼江昱成,转过身子,小声嘟囔一句,“那是人姑娘瞧不上您,不屑吃你的喝你的。”
江昱成:“你今天晚上也可以选择不屑吃我的喝我的。”
王凉激动地起身,“那怎么行!我是听说今天名满春楼的主厨操刀才来的。”
江昱成:“那你就少操心戏楼胡同的事。”
王凉为了口吃的没了架势,气焰低了不少,“那我不是看她可怜嘛在路边。”
江昱成:“不可怜,这是现实,不是童话。”
王凉撇撇嘴,不说了。
乌紫苏再往后看去,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再也没有半点路灯下那个姑娘的痕迹了。
一切又恢复成刚刚的样子,名贵的车子里充斥着一种死一样的寂寞。
乌紫苏是了解一点江昱成的,他不喜独处,出行时身边总是带着名伶优角,浮京阁里时的戏台经常长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但他本人却不怎么说话,哪怕再热闹的场景下,他的四周也总是蔓延着无尽的沉默。
是如同死亡一般,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江昱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那些景色跟之前一样,麻木地只是变成一幅幅画,不像刚刚,只是一瞥她的脸,却能从她如霜月的眉眼中真实地感受到人世间存在的那些多样的情绪。
他按下车窗键,车窗缓缓摇下,早春凛冽的寒风突然灌进来。
这一猛灌把王凉冻的不轻,他连忙裹紧衣服,埋怨着,“二爷你干嘛,不就吃你一顿饭吗,你至于吗,想冻死我啊?”
江昱成没合上窗,反而面色柔和,甚至眉眼下还有淡淡的笑意,“凉崽子,你知道风的形状吗?”
“风?”王凉极不情愿地扭过脑袋,憎恶地看着已经被全部摇下来的车窗,使劲裹紧自己的外套,“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哪来的形状?二爷您能别拿我开玩笑了嘛,快关上。”
江昱成未有动作,只是摇摇头,“不,风有形状。”
王凉:“什么形状?”
江昱成缓缓抬头,看向窗外,脑海里闪过刚刚路过那路灯底下那些被月光和风烘托着浮在灯光下的发梢,指缝轻轻地在窗沿上敲了两下,兀自说到:
“像银河一样的形状。”
第15章
江昱成缓缓抬头,看向窗外,脑海里闪过刚刚那些带着被月光和风烘托着浮在灯光下的发梢,指缝轻轻地在窗沿上敲了两下,“像银河一样的形状。”
王凉哑声,不知道接什么,楞了一下后才俯身过来,把江昱成这边的窗户关上了。
他谄媚:“二爷,天气冷,春天还未到呢。”
江昱成没有阻止,车窗缓缓摇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眉眼,如同从前一样,印刻在窗户上,如旧画中刻板的人物。
他不言,闭眼养神。
*
兰烛大大小小的垃圾袋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自己的那份报名表,她有些泄气,坐在路边揉了揉自己因为一直低着头酸胀的脖颈。
她眼前出现一双高跟鞋,再往上,来人还穿着一条过脚踝的黑色礼服裙,带着一顶装点着黑纱的复古贝雷帽,手上套着半截黑色的蕾丝手套,手腕上挎着个白色的珍珠小方包,妆容精致,气质典雅。
兰烛记得她,他们之前见过两次。
“我帮你吧。”乌紫苏脱下自己的手套,放进小方包里。
“不用了。”兰烛阻止她,“我自己来,这儿太脏。”
兰烛之前对乌紫苏几次为了王凉拉拢她的事情对她的印象一般,这儿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且不说到底是什么目的,就为了她一身价值不菲的打扮装束,兰烛也不能让她泡在垃圾堆里。
“晚上吃饭,我看到海小姐了。”乌紫苏拆了树枝上的两根枯木截,做了一双简易的长筷,不等兰烛阻止她,把手里的包放在墙间突出的一方寸的红砖上,弯下腰就开始翻动。
兰烛听到海唐的名字,微微一愣,而后跟上乌紫苏的节奏,不语。
乌紫苏:“你就不好奇,他们说了些什么?”
兰烛低头翻弄着眼前那些皱皱巴巴的纸团子:“海唐姑娘天赋过人又师出名门,自然是本次区赛的最好的人选。”
乌紫苏直言不讳:“我跟孙月有些交情,她说她举荐的人是你。”
兰烛:“举荐的人是谁,对结果有什么影响吗?”
乌紫苏:“孰好孰坏,孙月比谁都清楚。”
“清楚?”兰烛带了点自嘲的口吻,“海唐替我的时候,她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乌紫苏手上的动作暂停了一会,而后弯了弯如夜色玫瑰般风情的唇,“兰小姐年轻,这个圈子里的有些事,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简单和纯粹,海家在你们吴团长那儿承诺了一年的剧团演出场次,孙月赏识你,却帮不了你,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凭借自己能力讨一口饭吃的,没有能力能帮你要一个公平的机会,但有人可以帮到你。”
兰烛摇头,“我不在意,也不想找人帮我。”
乌紫苏:“你若是真不在意,这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哪怕找到了那报名表,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剧团的盖章,你也递不到组委会的手里。”
兰烛耐心消失殆尽,她不知道乌紫苏这一番动作的用意,猜不出来后就索性不猜,“乌小姐说的没错,那的确是废纸一张,所以不劳烦乌小姐您帮忙找了。”
乌紫苏没介意兰烛话里话外的驱赶,她觉得手里的那两根长筷不怎么好用,于是又把自己那双蕾丝手套带上,把精致的高跟鞋插到黑色垃圾袋的缝隙水泥地板上,把腰埋的更深,直接上手。
兰烛抬头余光看到了乌紫苏站在离她不远的灯光下,兰烛自己其实很泄气。
乌紫苏说的是对的,找到了又如何呢,没有剧团的举荐盖章,拿到了也是废纸一张。
兰烛看到乌紫苏纤瘦的身形在灯光下几乎都要蜷缩在一起,几乎都要跟那些黑色的袋子融合在一起。兰烛有些丧气的坐在路边,耷拉个脑袋,“别翻了,我不找了。”
反倒是乌紫苏还一再坚持,“既然从剧团运出来的,都在这儿了,那应该就在这附近。”
兰烛这会是彻底冷静下来了,她丧气地说:“我找那张报名表干什么呢,我颇有仪式感的认为,那是我全部的过去,也决定了我的未来,可能是因为那仪式太过于沉重,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它轻飘飘的就变成一团垃圾,但是说到底,那不过只是一张纸,毫无意义地写着我的全部人生。”
“正因为那是你的全部人生,所以才不能不找,哪怕你觉得那样的人生毫无意义,但是找寻——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义。”
乌紫苏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兰烛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尽心的、全力地帮着自己找着东西,她心里微微一暖。
是啊,找寻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意义。
过去的这些年来,哪怕再难,她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不是吗?况且,有没有意义,自己说了才算。兰烛再次弯下身子,继续寻找起来。
“找到了!”乌紫苏从那堆黑色的“海洋”里直起腰,手上抓着的裙角还未来得及放下,“在这!”
兰烛恍了一会神,而后蹭地一下从地上起来,几步走到乌紫苏身边。
两人在灯光下把那皱巴巴的纸张用硬纸板压得严严实实的,整理着单薄的纸张上每一条褶皱和纹路,乌紫苏觉得光还不够,还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电筒,仔细地一字一句地过着那钢笔留下的脉络。
她不由地夸赞到,“兰烛姑娘的字同你人一样好看。”
兰烛失而复得,脸上不由地浮现着喜悦,听到乌紫苏这么一夸,她想到刚刚自己的不友善有些愧疚,如果不是乌紫苏的出现,她已经放弃了,她整理着措词,“对不起,乌小姐,我刚刚……”
“没关系。”
“兰烛姑娘,孙月举荐你,是因为赏识你,吴团长改成海唐,是因为她对他来说,是有用的,我帮你,是因为见到你,就觉得天然地喜欢你,所以,愿意来跟你说几句,你要是觉得我说的是顺耳的,是对的,若能听几句进去,我觉得,也能少吃些苦头。”
乌紫苏说的很诚恳,兰烛相信她今天来帮她,是不带有从前的那些目的的。
“您说。”
“我多少也是了解二爷的性格的,你住在戏楼胡同,我当然不会再替王凉那小子得罪二爷,但你知道,你已经住在戏楼胡同了,住在戏楼胡同,那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槐京那复杂的纷争中。槐京跟江南不一样,在这儿,人人只顾自己,也只管得了自己。二爷这性格,吃软不吃硬,你服个软,一切也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