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头一个直接说不成的,齐氏转头乜了一眼,“你是什么人?府里的家,是小娘子当还是你当?”
兰小娘并不怵她,凉笑一声道:“我虽不当家,但当家的也要叫我一声小娘,我们在这园子里住了三年,这里是我们的家,家中忽然有客到,自然要来会会。”
结果齐氏的嘴不饶人,拉着长音“哦”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家的妾!可着满上京打听,主家办事,哪里有妾说话的余地,你且退到一边去,等你们小娘子回来,咱们再商谈。”
兰小娘被回了个倒噎气,一旁的惠小娘立时接了口,“大娘子这话不对,各人有各人的门头,我们纵是妾,也不是你家的妾,没有嫂子来管小叔子房里人的道理。再者我们都是放了良的,又比谁低半头?小娘子尚且敬重我们,访客倒瞧不起我们,这又是哪家的道理?”
她们这里起了争执,吵吵嚷嚷阴阳怪气,琴妆轻蔑地扫了那两人一眼,“妾就是妾,端茶送水的东西,本就上不得台面。叔父姓易,虽分了家也是祖母的儿子,祖母跟前正经大娘子都不敢高声回话,这里的人竟不明白这个道理。果真是叔父和婶婶不在了,下人也缺管教,看来是要人好好调理调理,立下规矩才行了。”
作者有话说:
①宗从事:十二先生中的茶帚,用来清扫茶碾、茶磨中剩余的茶渣。
第25章
罗氏和齐氏对琴妆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早就看这丫头口齿伶俐,紧要关头几句话,果然有理有据压下了那两个小妇的气焰。
但高兴,似乎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明妆也许还会留易家人几分脸面, 那两个小妇却不会。她们的宗旨很明确,不要外人住进这园子, 就是不方便, 不合适。
琴妆摆谱的几句话, 引来了兰小娘不遮不掩的嘲讽, “原来我家郎主还是易家人,我以为易家老宅的祠堂没了空位,放不下我们郎主和大娘子的灵位了呢。要说缺管教,我们是妾室下人,不懂规矩自有家主调理, 小娘子金尊玉贵, 原该自矜身份, 怎么和我们拌起嘴来。叔父的妾室, 几时也轮不着侄女来管教,认真说我们小娘子还敬我们是长辈, 你又是哪个门头里教养出来的明白人,倒来挑我们的不是!”
这洋洋洒洒一番话, 句句夹枪带棒, 说得琴妆面红耳赤, 也因此触了易老夫人的逆鳞。
什么叫易家祠堂没了空位?是说易家人死得装满了祠堂, 分明在咒易家人。再者, 没有迎三郎的牌位入宗祠, 本就是他们理亏,这事做得说不得,那两个妾室到今日还来挑剔这个,让易老夫人觉得脸上无光,既拂了她的面子,她自然不高兴。
手里的拐棍“咚”地一声杵在地上,动静不小,杵得众人都噤了声。
易老夫人看了兰小娘一眼,“好个牙尖嘴利的东西,我儿子的府上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将来恐怕要带坏我的孙女。你说你是良籍,既发卖不得,那就轰出去吧。”说罢大喊来人,“给我把这眼里没尊卑的小妇捆了,丢出府去。我知道你是袁家带来的陪房,若实在没处去,想必袁家也愿意收留你。”
易园的人都惊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三年不怎么来往的亲戚,居然到别人府上当家做主起来。
商妈妈道:“老太太,这是我们府里小娘,曾经侍奉过郎主的。当初郎主和大娘子在时都善待她们,您这么三言两语处置她们,恐怕不妥吧。”
易老夫人横过眼来,“我是你们郎主的母亲,是你们小娘子嫡亲的祖母。这两个小妇不尊家主,口出恶言,今日不处置她们,将来岂不是要上天了。”
兰小娘和惠小娘白了脸,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惠小娘道:“我们投身在夫主门下,是正经有文书的良妾,不是任谁都能发落的。老太太,这里是易园,不是你们宜男桥巷宅邸,老太太要做主,请回贵宅,这园子如今是我们小娘子掌家,家产全是我们小娘子的。老太太作为祖母,爱护疼惜就罢了,千万别随意插手小娘子的家务,免得被人背后议论,说上了年岁的祖母算计孤苦孙女的家私,损了老太太一生的清誉。”
她们的话刀尖一样戳人心肝,易老夫人已经再也听不得了,气恼之下大喊:“人呢,还不叉出去!”
商妈妈这里也打算好了,既然欺负到门上来,那就看看哪一方人多势众。满园子女使婆子,外头还有办事的小厮,难道打不过老易家带来的几个家仆吗!
搬运箱笼的那些人听见太夫人指派,果真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上来,可还未走到两位小娘面前,就被门外的一声高喝镇住了。
“住手!小娘子回来了!”
众人皆朝门上看去,一双缎面金花红履从槛外迈了进来,年轻的女孩明珰锦衣,一身气派打扮,进门先看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家仆一眼,凉声道:“我们府上一向和睦,长辈们都是知道的,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敢当着我祖母的面闹事?”
易园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总算小娘子不窝囊,软刀子捅起人来,半点也没手软。
府里和睦,祖母却带头跨府闹事,就是这做祖母的不尊重。她这么一说,让易家的长辈们有点下不来台,那要轰人的话,则再也无从谈起了。
明妆敛裙上前请易老夫人的安,说:“祖母今日想起来看我吗,我真欢喜。快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进去歇歇脚,吃杯茶吧。”
刚才的吵闹难以为继,琴妆见她要粉饰太平,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明妆不是没看见,不过懒得和她计较,把人引进上房奉了茶。
原本这事可以绕开了说,偏偏罗氏气不过,在她看来日后是要住进这里的,若是打一开始就让两个小妇压了一头,将来主是主、客是客,倒要寄居在那两个小妇□□了。
于是她很不屈地说给明妆评断,“你爹爹和阿娘走得早,留下你一个姑娘家,心慈面软治不了家,倒让家里的妾室出头作妖起来。先前那两个小妇得罪了祖母,那样伶俐的口齿,不知道的竟以为是她们当家呢。祖母原要处置她们,恰巧你回来了,虽看着你的面子息事宁人,但祖母受了冲撞,我们心里也不好过。反正这里你当家,纵是不把人撵出去,也要受些责罚才好。”
惠小娘和兰小娘一听,眼风如刀恨不得活剐了罗氏。但这个场合不便再吵嚷,掌家的回来了,万事就该交给小娘子裁断。
明妆听了,自然要护短,转头对罗氏道:“我这两位妾母,平时最温和有礼,怎么会冲撞祖母呢!就算是有些失态,那也一定是为了维护我,我自小是她们帮着带大的,情分非比寻常,加上前两年爹娘相继过世,有她们在,这家才像个家。”顿了顿又问,“伯母先前说什么?要把人撵出去?她们是易园的人,要把她们撵到哪里去?”
一旁的齐氏道:“不过是两个妾,且你爹爹都不在了,难道还要给她们养老送终?照着一般的道理来说,她们又没生养,自然是发还娘家,往后一应都和这园子无关。也是你心眼儿好,还愿意养着她们,她们不知回报就罢了,竟对祖母恶语相向,你说,该不该处置?”
惠小娘闻言哼笑起来,“齐大娘子也不必挑好听的说,话头上呛起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就成了我们冲撞老太太?琴娘子开口就说我们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样的好家教,想必是大娘子教出来的吧!”
罗氏和琴妆见她们回嘴,就要反唇相讥,但见明妆板起了面孔,厉声道:“阿姐今日来做客,我很欢迎,但你若是跑到我府里辱骂我的小娘,那我不能依!阿姐平常不是最懂尊卑礼仪吗,我的妾母纵是妾,却也是长辈,是我爹爹房里的人,阿姐有什么道理羞辱她们?”
琴妆顿时气红了脸,“你这偏架拉得真好……”
明妆没打算让她面子,哂道:“前朝的刀,斩本朝的官,世上没有这样的法度。阿姐要训妾,大伯父和二伯父房里都有现成的,就不必特意跑到我们府上越俎代庖了。”
几句话说得易园的人昂首挺胸,就是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让老宅那帮人知道她们不是好欺负的。
易老夫人见又要争执起来,知道眼下不是拌嘴的好时机,还是办正事要紧,便道:“先前的事就不去说了,般般,祖母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托付你。”
明妆进门时候看见了满院子的箱笼行李,心里其实明白了七八分。易家人是算计不得这处园子誓不罢休,花样层出不穷,这位祖母全部的智慧都用在这里了。可眼下人已经登了门,东西都预先送来了,事情变得很难办。她是闺阁女孩儿,和长辈撕破脸,对她有百害无一利,明事理的人会论一论前因后果,说易家不厚道在先,但大多数人自诩正义,一句不敬长辈,就能拿话压死你。
无可奈何,是祸躲不过,明妆挪了挪身子道:“祖母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只要孙女办得到。”
“办得到、办得到……”齐氏抢先缓和气氛,“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于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易老夫人把早就预备好的说辞,对她复述了一遍,“年前大雪压塌了后院的一排房子,正是大节下,来不及请人修缮,只好等年后再作料理。我想着老宅的屋子从你高祖手里传下来,已经百来年了,年久失修,一到变天就让人提心吊胆。这回反正雇了人,索性大修一回吧,可若是要大修,这一大家人不好安顿,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这里好落脚,所以今日就和你伯母妹妹们一道先过来,与你讨个人情,借住上一阵子。”
明妆听罢,“哦”了声,“原来打算借住,既是要借住,那二姐姐就不该对我两位妾母言语不敬。这还没住进来就针尖对麦芒,等住进来了,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岂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吗。”想了想道,“这样吧,祖母上了年纪,若是要图清净,我辟出一个院子,祖母一人搬过来,等老宅修完了,再搬回去就是了。”
齐氏立马道:“老宅翻修,各处房顶都要掀了重铺,那宅子里是住不得人了。”说着讪笑了下,“我们这些人,怕也得叨扰叨扰小娘子,反正这园子大,你们这里人口也简单,大家先凑合上半年,想来也不是难事。”
惠小娘听得大皱其眉,知道明妆不便回绝,自己是不怕做这恶人的,便道:“郎主不在了,这园子里全是女眷,老宅里的人若全搬过来,男男女女混在一处,我们是孀居的人,整天看着园里男子到处跑,不方便。”
赵嬷嬷也说是,“贵府上还有年轻的公子呢,我们小娘子是姑娘,虽说至亲骨肉不见外,但亲兄妹尚且要避嫌,何况还是堂的。”
忙着四下打量的凝妆,这时忽然冒出了一句话,“要不这样吧,三妹妹怕不方便,就搬到袁家住一阵子,干脆把园子腾出来,也算你对祖母的孝敬。”
于是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这话因过于不要脸,终于换来兰小娘的嘲讽,“早这么说,大家不都明白了吗,横竖就是要我们让出园子,想把我们扫地出门。”
明妆立刻红了眼眶,“祖母不是这个意思吧?”
易老夫人弄得十分尴尬,忙道:“自然不是,别听你阿姐胡说。”
罗氏也怨怪凝妆,“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看看,又惹得你妹妹哭了!”
凝妆却不以为然,本来说的就是事实,她们旁敲侧击也不嫌麻烦,干脆把话说破算了,一个孤女还怕她怎么样!
接下来明妆便不说话了,只管低着头擦眼泪,易老夫人被晾在那里不上不下,只好先来安抚明妆,说:“好孩子,你姐姐说话不经脑子,你全当她胡吣,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们是因老宅翻修才来这里暂住,原是客,哪有客来了,让主家搬出去的道理,这岂不是成了鸠占鹊巢,亲家老太太知道了也不高兴。不过孩子,家业虽是你的,但你爹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正值壮年就没了,对我这母亲也敬不得孝道了。你是他的骨肉,本该和祖母贴着心的,怎么如今反倒远着祖母……可是有谁在你面前调唆我们祖孙之情,让你对祖母和各位长辈,生了嫌隙啊?”
所以倒打一耙,易家老夫人敢称第 二,没人敢称第 一。明妆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好与不好,三言两语蒙骗不了。说爹爹走得早,没有机会尽孝道,言下之意是父债子偿,她该替父尽孝。这也是老太太拿捏她的地方,单说尽孝,不说要她的产业,这样一来她就推辞不得,若是敢推诿,那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不管是谁,都别想挽救她的名声。
明妆低头掖了掖泪,重新扮出了笑脸,“祖母别这么说,我几时也没远着祖母,反倒害怕自己做得不好,不得祖母欢心。祖母要携全家搬过来,孙女不敢有违,但祖母瞧,先前两下里就起了争执,倘或果然住到一个屋檐下,往后岂不是磕碰不断吗。”
易老夫人等的就是她松口,只要她松口,一切就都好办,总之先搬进园子再说。
于是祖母的慈爱全堆在了脸上,易老夫人和声道:“都是一家人,牙齿磕着舌头是难免的,往后各自审慎,留神口舌是非就好。”
但光是如此还不够,明妆道:“祖母,既然两位伯父要带家小在我这里借居,那有些话,咱们须得事先说清楚,”复又望向罗氏和齐氏,“免得含糊着,往后不好分辩。”
易家人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但好容易逼着她接受他们搬进来,这项大目标达成了,剩下不管什么要求,先答应再说,
罗氏连连点头,“事先约法三章也好。”
明妆想了想道:“咱们两家虽是一脉,但毕竟分府多年,各府有各府的规矩。老宅来的女使婆子,我们这里不管,我们的女使婆子,也只听原先的指派,千万不能混作一团。再者,我们这边不兴什么撵出去、打出去的做法,侍奉多年的女使嬷嬷们是这样,我的妾母们更是这样。爹爹和阿娘临终时候托付我好生看顾她们,她们要在这易园颐养天年的,也算大半个主。不管是谁,再不要动辄言语欺辱她们,她们比我更不易,请祖母也怜惜她们。”
两位小娘听她这样交代,鼻子不由发酸,有这小小的姑娘护着,她们在外人面前也能挺起腰杆子了。
易老夫人虽有些不称意,但却不好说什么,只得颔首,“就依你。”
“再者,老宅这么多的人,吃喝用度可怎么办,两位伯母有安排吗?”
结果罗氏和齐氏都不表态了,两下里交换了下眼色,含糊地笑了笑,“这府里只有一处厨房吧,用度难免混在一处……”
话没说完,明妆就腼腆地看了她们一眼,“不瞒祖母和二位伯母,其实我们园子有些入不敷出,我一直没和长辈们说罢了。像家里用的米面,已经赊欠了大半年,累加起来总有十几贯了……我想厨房里的用度,咱们便不分了吧,分得太过清楚,倒不像一家人了。”
那厢易老夫人和两位伯母一脸震惊和为难,凝妆和琴妆的毛又竖了起来,“你事事分得清,这上头怎么不分了?敢情咱们住你的屋子,还要出赁金?”
明妆一副无辜的表情,“一家子互相帮衬不是应当的吗,我帮你,你再帮帮我,这才叫骨肉至亲。我如今遇见了难处,家里人既然要搬来,怎么连这点忙都不肯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