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题终于踢到了唐大娘子面前,对面的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初买园子,还有这约定?”
“是啊。”明妆道,“因我爹娘的灵位供奉在园子里,一时不便挪出去,这才和公爷商定,暂且住在这里。”
可是唐大娘子自觉与二郎全无半点钱财来往,八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先前他攻破邶国,朝廷赏银巨万,他连一文都不曾孝敬家里,凭什么现在自己要拿出这八十贯钱来,这园子又不姓唐!
于是开始搪塞,“小娘子真是说笑了,园子卖给了谁,银钱结算自然是与他交涉,我胡乱垫付这笔钱,二郎知道了也未必谢我……”
结果话没说完,花厅外就有人接了口,“未必谢你,必是不赞同你这样做,心里既然知道,又何必来作这黑脸呢。”
如果说先前的交锋下藏着暗涌,那么现在投进了一块石头,水花是彻底溅出来了。
唐大娘子板起脸朝外看,一个穿着菘蓝褙子的老妇由女使搀扶着,缓缓登上了台阶。进门来,先是一笑,对唐大娘子道:“这是开国子府官眷不是?听说新近敕封了诰命,还未向大娘子道喜呢。以前咱们两家不熟悉,往后且有打交道的时候,大娘子人情留一线,将来也好走动。”
完全就是老资历的前辈,对后来者居高临下的教诲。唐大娘子听得很不是滋味,也绝不纵着这老太婆的性子,站起寥寥欠了欠身,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易家老夫人啊!二郎买下易园时,我就听说易小娘子带着一位祖母,当时还纳闷呢,郡公爷兄弟三人,老夫人怎么沦落到要投靠孙女的境地。别人同我说,我是一万个不相信,结果今日登门,才发现竟是真的……哎呀,老夫人莫不是与小娘子感情太深了吗,还是家里遇上了什么难处,否则怎么不去依靠儿子,倒来投奔孙女?”
这就是破落户,没门庭的,自己混得糊家雀一样,还要装模作样充老太君的款,别惹人笑话了!不过上京的贵妇们,在撕破脸之前尚存三分体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当面恶语相向。当然小刀割肉是少不了的,讥嘲几句,耻笑几句,既住在人家家里,那就只好受着了。
可惜易老夫人不是个能受闲气的,当即便回敬过去,“孙女也是我易家的骨肉,我与孙女住在一起,自然是孙女要我照应,否则还不便继续在这园子里住着呢。倒是大娘子,早前听说庆公爷打了胜仗,我很为大娘子高兴,毕竟养了个好儿子,振兴了贵府上的门庭。可后来又听说,大娘子自己的儿子早夭了,庆公爷原来不是大娘子所出,所以官家封赏诰命还带上了公爷生母……贵府上如今一下出了两位诰命,可着满上京去问,也是没有第 二家了,何等的风光!”
这么一说,唐大娘子险些气歪了鼻子。
她心里最不平,就是朝廷的这道恩旨,进封嫡母诰命是应当的,做什么还要带上那个妾室。如今是正室不像正室,妾室不像妾室,将来皇后要是办起什么庆典来,自己岂不是还要带上姚氏?真真花开并蒂,且要被人捂嘴囫囵笑,笑上个三年五载的也是该。
这不,头一个来戳肺管子的就是这易老太太,刀光剑影互不相让。唐大娘子虽气不过,但还是提醒自己要稳住,吵架最忌方寸大乱,遂平下心绪凉笑了一声,“老夫人过奖了,我们家向来和睦,姐儿俩一同获封诰命,是朝廷赏赐的荣耀,别人想要还没这个造化呢,都是我家二郎军功卓著的缘故。像老夫人,一辈子不曾出头,后来获封也是因郡公,如今郡公不在了,老夫人老来丧子,我们得知了,心里也分外为老夫人惋惜。”
易老夫人脸皮蓦地一抽,褪尽了笑意,“武将出生入死,谁能说得尽自己的寿元。大娘子不必替我惋惜,庆公爷也是戍边大将,有些话说得过了,将来是要打嘴的。”
这就是咒啊咒的,咒到李宣凛身上去了,姚氏脸上也不是颜色起来,“老夫人口下要留德,我家二郎不曾得罪老夫人,老夫人这样说,却是让小娘子夹在中间为难了。”
这话倒提醒了易老夫人,蹙眉责怪起明妆来,“般般,不是祖母说你,你瞧你办的什么事!好好的要卖园子,弄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登门上户来充家主,你因小失大,有什么意思!”
唐大娘子听得大为不悦,“老夫人,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我们是有名有姓的,怎么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人了?”
易老夫人淡笑了两声,“照理说园子虽卖给了庆公爷,但咱们也花赁金把园子租下来了,既租了下来,与外人无干,也没个主家随意出入的道理。再者说,大娘子这次来,公爷知道吗?公爷准大娘子赶人收屋子了吗?”
这下问到了根上,这次来是趁着李宣凛不在,自作主张的一次造访,唐大娘子虽仗着自己是嫡母,但母子之间并不亲厚,要是李宣凛不讲情面起来,就算嫡母也不放在眼里。
反正看情形,是要铩羽而归了,心下虽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就坡下驴说了两句转圜的话,对明妆道:“我也没有要赶小娘子的意思,我们两家一向有渊源,不至于这么不讲情面。只是有些人打量自己是长辈,却做着为老不尊的事,吃定了可怜的小娘子,真叫人瞧不上。小娘子且住着吧,咱们自有这个肚量,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劝小娘子,家丑不可外扬,什么族中伯父长辈没死绝,奉养祖母不是分内云云,千万不要往外说了。毕竟老夫人是你长辈,没有树哪来的果呢,小娘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挑拨离间一番,唐大娘子终于佯佯带着姚氏离开了。明妆呆怔后不由苦笑,这唐大娘子真不是省油的灯,设下陷阱给紧张的祖孙关系又添了一把柴,自己从外面攻不破,就等着她们自相残杀。
结果很遗憾,火头确实旺了,冷不防招来了一巴掌,易老夫人跳脚大骂:“你竟咒你伯父们死绝?你这命硬的孽障,克死了爹娘又要来克族亲,今日非狠狠教训你,治治你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不可!”
第42章
这一巴掌打得人眼冒金星, 脸颊火辣辣痛起来,连带着耳朵里也嗡嗡作响。明妆一时懵了,只看见老太太唇开唇合,表情不善。
边上的赵嬷嬷见状, 顿时火冒三丈, 推了易老夫人一个趔趄,高声道:“老太太怎么如此不讲理?大清早的, 你打我们小娘子做什么, 小娘子哪里不孝敬你了, 好吃好喝供着你, 结果听人一挑唆,就这样对我们小娘子,老太太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柏嬷嬷也没想到易老夫人会是这样反应,虽说她对明娘子积怨已久,但也不能逮住一个机会就发作。单凭这么一句话, 怎么看都没有动手的道理, 自己在边上站着, 竟有些无从劝起。
赵嬷嬷的不恭顺, 惹得易老夫人勃然大怒,“你竟敢推我, 反了天了!”
赵嬷嬷道:“老夫人自己身不正,就不要指望别人敬重你。我是袁家的陪房, 吃的是小娘子的俸禄, 和老太太没有半点牵扯。老太太要是在这里撒泼, 那可要小心些了, 推你是看在故去郎主的面子, 若是不看郎主情面, 今日就把你按在地上暴捶一顿,才能杀了我的痒,解了我的恨!”说罢回身抱住明妆,上下仔细查看,“小娘子怎么样?她打你,你做什么不躲开呀,白挨了一下子,值个什么!”
明妆受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呜咽着说:“嬷嬷,我爹爹都不曾打过我。”
“知道知道……”赵嬷嬷心疼地安抚,“只当是遇见了鬼,谁让她是你的长辈。”一面回头狠狠咒骂,“坏事做得多了,总有一日要遭报应的。老太太年纪不小了,仔细将来阎王殿中算账,看你怎么对得起仙游的郎主和大娘子。”
易老夫人逞一时之快,脑子没跟上手,其实打过之后也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她是孙辈,孙辈忤逆长辈,让她长点教训是应该的,若不是她有意闹出这样的局面,何至于让自己如此尴尬,要听那不三不四的唐大娘子的闲话。既然人是她招来的,挂落自然也应该由她吃,自己这满肚子的火,不朝她发朝谁发?没眼色的婆子竟还叫嚣起来,这是在易园,要换了在老宅,非把这老娼妇绑起来,痛打二十板子不可。
“你还有脸提你爹爹?”易老夫人喝道,“他们要是知道你想尽办法捉弄长辈,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明妆心里愤懑,推开赵嬷嬷道:“祖母把话说清楚,我几时捉弄长辈了?纵是把园子卖了,也没让祖母露宿街头,祖母还有什么不满?”
易老夫人哼笑,“卖园子,你且看看你做的是不是人事吧,你爹娘费心建起来的房产就这么被你卖了,你这不肖子孙,还好意思拿这个来说嘴。”
明妆气涌如山,憋了半天道:“这就要问问祖母了,要不是祖母,我何至于卖这个园子!我痛失爹娘,祖母不可怜我就罢了,还在我心上捅刀子。祖母这么不顾念我,那日后遇上什么事,我是绝不会过问祖母的了,祖母可不要怪我。”
“阿弥陀佛,说得比唱得好听。”易老夫人鄙弃道,“我前两日找你说情,你帮我半分了吗?这会儿拿话来堵我的嘴,倒闹得全是我的不是,你小小年纪这么深的算计,难道都是你母亲教的吗?”
说着说着,话又牵扯到了明妆的母亲身上,明妆愈发恼火,操起一个杯盏就砸在地上,”不许你诋毁我阿娘!“
哐地一声,精瓷碎了满地,易老夫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骂,明妆就哭着跑出去了。
边上的女使婆子那眼神,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易老夫人却像只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说:“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竟朝我发起火来!”
一旁的柏嬷嬷莫可奈何,叹息着说:“老太太,咱们回西边去吧。看这时辰,庆公爷恐怕就要回来了,回头两下里碰上了,又要闹个没脸。”
说起庆国公,易老夫人见识过了他上回的手段,也知道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服软,“难道我还怕他?”行动倒并未拖延,转身往西边去了。
明妆回到自己卧房里,气得扑倒在床上狠哭了一通。不是因为挨了祖母一巴掌,是那句克死爹娘,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
商妈妈和赵嬷嬷轮番上来规劝,说:“小娘子别恼了,那老太太做事愈发出格,想是脑子不中用了,兴许再过两年连人都不认得了,小娘子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午盏搬了食盒进来,小声说:“娘子,你要的汤饼糍糕都送来了,快别生气了,下来用些吧。”
明妆揪住被褥,把脸埋在枕头里,丧气地说不吃,“撤下去吧,你们也都出去。”
大家无奈对望了两眼,这样时候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她想一个人呆着,那就随她吧。
众人从内寝退出来,站在檐下连连叹气,赵嬷嬷很是懊恼,气道:“我真后悔,只推了那老虔婆一下,应该即刻回上一嘴巴子,打掉她几颗牙才好。”
商妈妈摇头,“当真这样,她又有脏水泼到小娘子身上了。”
午盏回头看看内寝,实在束手无策,便道:“我去门上候着吧,等李判回来,让他过来瞧瞧小娘子。”
商妈妈和赵嬷嬷忙点头,都说:“快去快去。”
午盏得了令,赶到前院大门上,张太美已经在门上候着了,见了她,笑着说:“午盏姑娘,你也来等我们公子?可是先前我们大娘子口出狂言,得罪小娘子了?唉,她就是那样的人,平日专横惯了,还是劝小娘子两句,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午盏点了点头,又问:“今日府上小娘也来了,看小娘的样子,似乎很惧怕唐大娘子。”
“那是啊,我们公子远赴陕州之后,大娘子怨怪他自作主张,愈发为难姚小娘。姚小娘原本脾气就好,郎主又不帮衬她,这些年被唐大娘子骑在头上,就算身上有了诰封,在大娘子面前也还是抬不起头来,谁让她的头衔不及大娘子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嫡庶摆在面前,就连官家都不能坏了规矩。
这里正闲谈,张太美遥遥朝巷口看了一眼,蹦起来说:“公子回来了。”
午盏忙追下台阶,看着一队人马从热闹街上过来。李判见她在,大概心里有了几分预感,顺手将鞭子扔给了张太美,下马问午盏:“是小娘子让你等我下值的?”
午盏脸上一片愁云惨雾,将人引进门,一面道:“李判去瞧瞧我们小娘子吧,先前贵府上两位夫人来了,老太太与大娘子打了一回嘴仗,大娘子临走说了两句挑唆的话,老太太迁怒小娘子,打了小娘子一巴掌。”
前面的人起先就神色肃穆,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回头看了午盏一眼,“什么?”
午盏带着哭腔说:“老太太打了我们小娘子。小娘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慢待,在房里大哭一场,把我们都赶出来了。我们没法儿,只能请李判过去劝劝,别让她继续哭了,没的哭坏了眼睛。”
午盏话才说完,就见前面的人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跑动起来,很快便进了内院。
商妈妈她们还在廊子上站着,见人进来,赶紧上前相迎。
不便说话,商妈妈朝里间指了指,他穿过垂挂的竹帘看过去,只看见一双脚探在床沿外,倒是听不见哭声,只有微微的抽泣,饶是如此,也知道她这回气大发了。
放轻脚步上前,他唤了声小娘子,“遇上不高兴的事就告诉我,我替小娘子出气。”
明妆齉着鼻子说没有,“你走吧,我难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得越云淡风轻,问题越严重,他只好挨到脚踏前,温声道:“你起来,让我看看脸上的伤怎么样。”
明妆说没什么要紧,“已经不疼了。”
这不是不疼就能翻篇的,但她还执拗着,要哄她起来不容易,对付孩子的执拗,就是你必须比她更执拗,他又道,“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只要脸上没有留下伤,我立刻就走。“
明妆推脱不得,只得撑身坐了起来。委委屈屈回头,把挨打的左脸递到他面前,“看吧,没什么要紧。”
她鬓发散乱,哭得眼睛都肿起来,这狼狈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且她的皮肤生来细嫩,一点重力都施加不得,她所谓的不疼,只是痛感消失了而已,留下的痕迹却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他看见五根指印根根分明,时间长了,像雪慢慢融化,向周边延伸,那半边脸颊被辛辣的红色占据,变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心里的火气噌地高涨上来,忿然道:“我找她去!”
明妆忙把人拽住了,“你要是去找她,难免落一句大男人欺负老婆子,说出来不好听。”
可是这恨要如何才能发泄出来呢,难道哑巴亏吃了就吃了吗?
他铁青着脸道:“下半晌我往你两位伯父供职的衙门去一趟,让上头给他们施加些压力,他们自然会接老太太回去的。小娘子也不要挽留了,让她走了干净,免得给自己找气受。”
明妆却又犹豫,“禁中还没有消息,再过两日吧……”想起祖母那两句锥心的话,她又耿耿于怀起来,仰头问李宣凛:“李判,你说我的命是不是很硬?是不是我与爹娘八字不合,才克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