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后慢慢仰回枕上,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这一睡,直接睡到了擦黑。
明妆和近身伺候的人都站在廊子上,冲着慢慢升起的月亮发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彷徨。
午盏看了小娘子一眼,眼神恐怖,“殿下先前是不是伤到头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明妆心头一跳,“不会吧……”
孙嬷嬷道:“还是进去看看,时候不早了,可以起来用暮食了。”
话才说完,就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和杯盏的声响,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明妆定定神,转身迈进了门槛。
进门便见仪王在桌前坐着,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头上的纱布扯落了,伤口暴露在空气里,似乎也无关痛痒。抬眼看了看她,微微浮起一点笑意,“多谢你收留我,让我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明妆照例客套了两句,方问:“殿下在这里用暮食吗?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
他摇了摇头,“还有好些事要忙,就不多逗留了。”言罢依依望着她,温声道,“今日我失态,让你见笑了,但在我心里,受了无法诉说的委屈,你这里是唯一能够疗愈我的地方。幸好我来对了,白天的那些伤痛,现在也可以坦然面对了,总之多谢你。”
明妆道:“殿下不与我见外就好。”心里自然想着快些送走他,忙唤赵嬷嬷,“王府的马车还在吗?传个话,让外面筹备起来,再派两个人跟着,护送殿下回王府。”
仪王说不必了,“我还有事,暂且不回王府,叨扰了你半日,累着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着在她臂上轻轻一拍,转身往外去了。
一路穿过庭院,他脚下走得很快,额上伤口也因步履震动隐隐作痛。龙虎舆就停在台阶前,登上车辇抬眼看了看,压声吩咐:“去沁园。”
小厮应了声是,但也有些犹豫,回头道:“庆国公往常宴饮不断,恐怕未必在府里。”
仪王却凉凉牵了下唇角,“今日一定在。”
先前禁中闹了这么一出,李宣凛身为控鹤司的指挥使,早就得到消息了。自己满身狼狈出宫的时候,他就在东华门上,目睹了一切。现在的李宣凛,大约正心事重重吧,时候这么晚了,还不见他从易园出来,心里怎么能不七上八下。
既然他在盼望,自己倒不如亲自过去一趟,否则这份颜面,便丢得没有价值了。
马车赶出界身南巷,挨着打瓦尼寺的外墙往北,走不了多远便绕上旧曹门街,往西即见惠和坊。老远的,就看见沁园门上灯笼高悬,几个禁卫在廊下站着,一本正经的模样,仍是一派军中作风。
车辇停下了,小厮上前拱手,“我家仪王殿下前来拜访庆公爷,请问公爷可在家?”
门房一听不敢含糊,一面摆手让人进去传话,自己走到车前叉手,“给殿下见礼。回禀殿下,我们公爷刚到家,小人已经命人进府通传了,请殿下入内,在厅房稍待片刻。”
仪王这才下了马车,举步迈进沁园大门。这园子很是敞亮气派,自己以前曾来过几回,那时陈家挂画名动上京,他登门时候,陈家的家道正兴隆着。不想短短五六年而已,这么快便颓败下来,看来园子和人之气运一样,也有繁盛到衰败的过程。
廊上婆子把人引进厅房,刚坐定,便见李宣凛从外面迈了进来。
“殿下。”他拱了拱手,“先前在禁中见到殿下,着实吓了俞白一跳,后来我下值,专程命人打探殿下去处,得知殿下在易园,便没有来打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惹得官家如此震怒?”
仪王坐在圈椅里,蹙眉叹道:“还能是怎么回事,我着了四哥的道,他挖了个大坑让我跳进去,官家得知他有苦衷,贪墨那些钱是为建什么慈幼局、漏泽园,当即便对我大发雷霆,指责我残害手足,把先前大哥那件事也搬了出来。”
李宣凛听后怅然,“那日官家召见我,让我举荐彻查的人选,我之所以推举监察御史,就是不想让殿下卷入其中。这件事,办好办坏都对殿下无益,与其接这烫手的山芋,不如明哲保身。可惜,官家似乎刻意要将殿下引进去,不知是出于对殿下的信任,还是有意试探殿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莫可奈何的神情,看得出对官家的安排也颇有微词。仪王很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他要拉拢的人确实一点点在向他靠拢,当然除了裙带上的牵扯,男人之间也需巩固交情。
抬手触了触额上伤口,仪王凉笑道:“我这些年为朝廷出生入死,不明白官家为什么还要试探我,若是不信任我,大可将我弃于一旁,何必一次又一次委以重任!早前我是孤身一人,就算做个闲散宗室也没什么,可如今定了亲,有了般般,不上则下,拖累的不光是自己,还有般般。”
李宣凛明白了,他这是在暗示,将自己与般般彻底捆绑起来,自己的好与不好,直接关系般般一生。所以今日被官家砸伤,若是换了平常,这样要体面的人,怎么会顶着血墨穿过整个禁廷,他之所以没有擦拭,没有遮掩,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或者需要借助控鹤司和陕州军的力量,但一切都是为了给般般一个光明的前程,一切也要他心甘情愿。
不过李宣凛并不急于表明自己是无条件拥护他的,只道:“眼下官家对殿下似乎有些误解,殿下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观望?仪王咬牙道:“四哥此一举,是将我彻底踩下去了,不单顺利给自己脱了罪,还在官家面前立了大功,转眼成了满朝文武眼里的大仁大义之人,叫我哪里坐得住!”
李宣凛望了他一眼,“那么殿下有何安排呢?”
仪王却不说话了,那双眼敏锐如鹰隼,看得人遍体生寒。
过了好久,他才温吞道:“官家的偏见,我恐怕是无力扭转了,我只想为自己讨个公道而已。勤勤恳恳多年,抵不过一次大张旗鼓的讨好,我心里有不平,而官家,一点都不在乎我的不平。俞白,大丈夫可以流血,但不能被冤屈,早前郡公所受的磨难,我不愿意再在自己身上重现,我不能害了般般,我要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我知道你忠于郡公,也将般般视作己任……你有没有想过不去陕州,留在上京?少年时候意气风发征战沙场,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留在上京,既可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事,也可像往日一样照应般般,这样不好吗?”
所以仪王是个摸得透人心的人,他看得出他对般般的感情,开出这样的条件,是最好的贿赂。但说来可笑,准许别的男人照应他未过门的妻子,仪王殿下算得上能屈能伸。当然这能屈能伸也只适应于当下,以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话到了这里,就该顺势而为,李宣凛道:“我确实想过留在上京,毕竟邶国已经归降了,暂且不会再有战事,安西四镇近年太平无事,有副都护与兵马使在,军心也安定得很。但……官家的意思不能违逆,若是官家没有政命,我就得按时返回陕州。”说罢笑了笑,“还有两个月,时间不多了。”
是的,还有两个月……
仪王道:“你我的苦,苦就苦在身不由己,要是能作自己的主……”后面的话便不说了,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他是一等聪明的人,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李宣凛沉默了,不再应他的话,只是客套地引他用茶,“家中小童点茶手艺很不错,殿下尝尝。”
仪王没有动那兔毫盏,一字一句道:“俞白功高,攻破邶国王庭之后不过得了个国公的头衔,实则是屈就了。还有那十万贯赏钱,景定年间,一个九品将仕郞嫁女,仅姿妆就耗费了十万五千贯,如此一比较,官家不算厚待你。可是你的功绩,我都看见了,他日我若有了出息,绝不会亏待功臣,就看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第58章
兜兜转转, 话术用了千万,到最后终于切入正题,把难题推到了他面前。
皇子的大出息,指的是什么呢, 聪明人一听便知道。以前的仪王藏得很深, 即便有野心,也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 大约感知到了日暮西山的惶恐, 对官家的最后一点期望也没了, 便开始绸缪,向着他的计划前进。
李宣凛眸色微沉,探究地观望了他片刻,最后也没有应他的话,只道:“今日殿下受了伤, 思绪不宁, 还是早些回府, 好好将养两日吧。”
仪王牵了下唇角, 笑道:“说起思绪不宁,先前确实有。我从禁中出来, 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该何去何从, 后来忽然想起般般, 就直接去了易园。般般是个好姑娘, 她尽心照顾我, 我在她身边, 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真的, 自先皇后离世,我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想要的东西永远失之交臂,越是不得满足,我越是要追寻,越是追寻,心里便越空虚。好在老天赏了般般给我,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俞白,你是明白人,不会看不透我的想法,我今日能同你说这些,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宣凛有些难以抉择了,蹙眉道:“殿下已经乱了方寸,这是大忌。官家那里,还未又确切的消息,大可再等等……”
“是啊,我等得,但问题在于我等来等去,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官家曾说我急进、功利、心机深沉,你觉得这是对储君的评价吗?我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不想官家这样看我,到今日……我一寸寸灰了心,我知道一切无望了。”他轻舒一口气,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你身上本来也流着李家的血,皇权争斗下的尔虞我诈,你不比我知道的少。像我这样的出身,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无论哪个兄弟即位,我都会受忌惮、受打压,下场凄惨几乎是已经注定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为自己筹谋,至少大厦倾倒时,还有一线生机。”
李宣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阴云笼罩着眉眼,灯下看那眸子,隐隐暗藏杀机一般。
仪王心下一沉,但还是不动如山,话说出去便说出去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成败就看今夜的谈判究竟是何结局。
他气势上不退让,李宣凛的嗓音里带上了薄怒,“殿下若是早有打算,就不该把小娘子牵扯进来,她已经够可怜了,何必再让她经历那些。”
可仪王道:“她有你,不会可怜,你我心知肚明。与我这样的人定了亲,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要我不放弃,今生她都得陪我沉浮,你愿意看见她吃苦吗?”话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起来,“俞白,陕州军三刀六洞,扎破了你的面具,你对般般的感情,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吗?”
这句话让李宣凛慌乱起来,他霍地站起了身,“殿下慎言!”
仪王却饶有兴趣,不紧不慢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披肝沥胆,有的只是私欲上雕花,让人误以为仁义罢了。你喜欢般般,喜欢到只要她好,宁愿将她拱手让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继续成全她?”
终于李宣凛的脸上写满了难堪,那鬓角汗气氤氲,连视线都躲开了。
圈椅里的人长叹,“你我不该是对立的,因为我们都喜欢她。不过我背负太多,论感情没有你纯粹,但我也希望她过得好,无论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李宣凛愕然抬起眼来,仪王的最后一句话,着实引发了他不小的震撼。
“殿下是什么意思,俞白不懂,还请明示。”
仪王道:“你听得懂,只是不敢想而已。美人常有,良将难得,于我这种站在权力漩涡里的人来说,美人锦上添花,良将是救命稻草,孰轻孰重,我不说你也知道。”
所以现在就是愿意拿女人来做交易,只要他愿意倾尽全力相帮,事成之后例行封赏之余,还要加上一个般般,是这样吗?
果然好大的诱惑啊,任何一个头脑发热的人都无法抗拒。他想过仪王会利用般般拉拢他,甚至威胁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仪王会以她作为筹码。
他心里的怒火忽地高涨起来,若不是理智提醒他不能造次,他可能已经一拳将这伪君子揍趴下了。自己最看重的姑娘,在弄权者手里却是可以拿来作为交换的物件,虽然他知道,仪王是在借此试探他,但这种卑劣的话说出口,已经足够让他对他恨之入骨了。
“殿下不该折辱小娘子,她既然与殿下定亲,殿下就应当爱惜她。”袖中的拳紧握,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也浑然不觉得疼。他隐忍再三方道,“我受大将军临终托孤,从不敢生非分之想,殿下这样说,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了。殿下放心,殿下若有差遣,俞白愿意赴汤蹈火,只求一桩,请殿下善待小娘子,莫让小娘子伤心失望。”
仪王等着他的答复,在他松口之前心一直高悬着,就算知道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当真来同他抢女人,但这根弦儿紧绷着,半点未敢放松。
终于,李宣凛的答复没有让他失望,到底征战多年的战将,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这就好,助力借到了,般般也留下了,如此局面,合乎他的预想。
笑意从他唇角流淌出来,“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自会担负起对她的责任。不过俞白,今日你我说的这些话,我料想不会泄露出去,是么?”
李宣凛看他神色笃定,其实也知道他在虚张声势,眼下的仪王算得上是穷途末路,因为他知道官家今日大发雷霆意味着什么。话虽没有完全说破,但那太子之位,已经是不可企及的了,除了尽力一搏,没有别的办法。
“殿下大可放心,你我不过口头闲谈,无凭无据到处宣扬,就成了构陷皇子,这样的罪过,不是我一个戍边将领担待得起的。再者……”他犹豫了下,无奈道,“我希望小娘子好,殿下若登高位,那么小娘子便能万人之上。自郡公夫妇走后,她一个人支撑家业很是艰难,老天爷总要赏些恩典,才能平复她这些年受的委屈。”
仪王听罢,终于体会到了尘埃落定的踏实感,颔首道:“你说得对,老天爷总是公平的。我年少没了母亲,我懂得她的不易,若是老天爷不成全她,那就由我来成全她。只是一路多艰,还需俞白助我,既然你答应了,我心里便有了底,接下来也敢大胆施为了。”
李宣凛没有应他,算是默认了,略顿了顿复又追问:“殿下打算如何部署?”
可仪王奸滑得很,他并未直接给他答复,只道:“待得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你的。”
总之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他如释重负。目下控鹤司和殿前司分管禁中,殿前司指挥使老奸巨猾,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敢策反,但从李宣凛这里下手,就容易多了。
李宣凛年少成名,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加上他终归年轻,再冷静的头脑,敌不过心底里的儿女私情,略使一使劲,不愁他不上钩。现如今的局面是,控鹤司戍守左掖门和东华门一线,虽范围不如殿前司广,但东华门是连通内城的要隘,相较于正北的玄武门和拱宸门,离垂拱殿和福宁殿更近。这样有利的位置,在精不在多,只要东华门上松个口子,便什么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