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她骇然看着那些人马接近,高擎的火旗被风吹动,发出噗噗的声响。她想藏在黑暗里,但藏不住,火光终于到了她面前,她紧紧攥住竹竿,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吧,但定睛看,马上那人有张熟悉的脸,她分辨再三,确定真的是李判。
浑身的戒备顿时退去,她颤着声说:“李判,你没事,太好了……”
李宣凛从马上跃下,见她孤身一人挨在墙角,心里涌起巨大的不舍来,向她伸出手道:“小娘子,我来接你回家。”
横亘在身前的竹竿被她掷在地上,这时候顾不得有没有外人,别人怎么看了,一下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李判,我以为你出事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起先有些惊愕,但当那伶仃的身影撞进胸怀,他便情不自禁收紧了手臂,微微弓起身子,为了更好地拥抱她。
他知道她吓坏了,像抓住浮木一样用力攀附住他。他不由庆幸,好在自己来得及时,万一她独行遇上了歹人,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他笨拙地,在她脊背上拍了两下,温声安抚着:“不用怕,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活着,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情绪大落大起,本以为一切坏到了极点,没想到劫后还有余生。她宣泄一番后,逐渐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这样死死搂着人家不成体统,忙收回胳膊擦了擦眼泪,“仪王呢?是他让你来接我的吗?”
李宣凛微顿了下,缓缓摇头,“他死了。”
“死了?”明妆呆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怎么会……死了?”
他垂下眼,没有立时向她解释,只道:“回去吧,小娘子离家这么久,把商妈妈她们急坏了。”
没有马车随行,只好委屈她骑马。他将她拉到马前,扣着那纤细的身腰轻轻一举,将她送上马背,自己翻身上去把她护在胸前,就像多年前,大将军带着幼小的她练习骑术一样。
还好天色未亮,动荡过后满城百姓都不敢开门,这一路行来并未落谁的眼。悄悄的一点暧昧在心底滋生,虽然不合时宜,但却无法抵挡。他唯有平下心绪正视前方,不要想自己有多思念她,也不想见到她时怎样喜出望外,只有这样,他才能时刻警醒自己肩上的责任,不因自己的情难自控唐突了她。
待送到易园前,府里的两位小娘飞快从门里迎了出来,“老天保佑,小娘子回来了……”上下仔细打量,见她没有异样神色,心里的大石头方落地,惠小娘哭道,“可吓坏我们了,好在你安然无恙,否则我们怎么对得起故去的郎主和大娘子啊!”
众人直抹眼泪,商妈妈道:“我们在门上守了一昼夜,想出去打探,巷口有人盯着,又出不去,只好在家干着急。还好有李判,多亏了李判把小娘子找回来,否则天一亮,就算拿刀杀我们,我们也要挨家挨户找你去了。”
明妆见她们大泪滂沱,反倒要来安抚她们,“我不要紧,就是给关了十几个时辰,也不曾受什么苦。”
众人这才擦了泪,簇拥着她说要上小祠堂敬香去。李宣凛没挪步,唤了声小娘子,“我还有要事,就不进去了。小娘子先压压惊,等手上的事忙完了,我再来与小娘子细说。”
明妆道好,眼神却依依,“李判,你不会有危险了,对么?”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停留,翻身上马,向禁中方向狂奔而去。
一场动荡平息,损毁的宫城、桥梁要修缮,死伤的人数要统计,俘获的叛军也要看押审问,忙到晚间时分才暂时空闲。接手外城军务的赵灯原和梁颂声回来了,进门细细回禀了经过,说幽州赶来的人马被围剿于陈桥门,斩杀了为首的将领,剩下那些生兵立刻就缴械了。眼下官家钦点的官员已经奔赴上京道各处关隘,就算有叛军,得知仪王已死,也会土崩瓦解的。
赵灯原嘿嘿笑了两声,“原来我们先前误会了上将军,我就说,上将军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轻易被仪王那厮鼓动!只不过上将军不该瞒着我们,害得我们担惊受怕一整日,直到接令让我们关闭宫门,我们才明白过来,上将军是与仪王唱大戏呢。”
李宣凛这时方露出笑脸,瞥了瞥他们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
“不不不……”梁颂声道,“我们只是怕,怕上将军看重与小娘子的情义,被仪王牵着鼻子走。”
他们只管讪笑,李宣凛唯剩叹息,这些随行官们也算为他的私情操碎了心,果真以为他单身得太久,脑子不好使了。
这里正说笑,外面来了个小黄门,立在门前向内传话,“公爷,陛下命公爷入禁中一趟,请公爷随小人前往。”
李宣凛应了,站起身整了整衣冠,从左掖门往北入内朝。路过垂拱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因诛杀了太多叛军,那香糕砖上血迹渗透,早就难以清洗。将作监召集了工匠,将台阶前吃透了血的墁砖都替换掉,忙碌了一整天,到入夜时分,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
所以这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一群人的生死,只要换几块砖就能被掩盖。
他收回视线,跟随黄门进入官家寝宫,福宁殿内外掌起了灯,官家孤零零在榻上坐着,看见他来,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城内的民心,可稳定下来了?”
李宣凛说是,“叛军扫清,仪王也伏诛了,这件事但很快便会过去的,官家不必担心。”
官家唏嘘,“朕心里发空,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就这么失去了一个儿子。二哥……他究竟有多恨朕,连到死都要挣脱朕。”
然而官家可以惆怅,他却不能显露半点怜悯,李宣凛漠然道:“仪王狼子野心,对君父不孝不敬,会有如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官家无需耿耿于怀。”
官家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安慰,他一直觉得问心有愧,来个人,狠狠说两句心安理得的话,他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长出了一口气,官家转头望向外面的夜,喃喃道:“朕欲册立太子,若太子人选不是二哥,将来早晚会有这场变故,还不如早来早好。朕为太子扫清了前路,鹤禁有控鹤司护卫,就算朕现在闭眼,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宣凛自然要替官家宽心,官家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在他出声之前抬了抬手,“朕只是一说,哪里那么快就死了,四哥还需扶植,天下立刻交到他手上,朕也怕他应付不得。”顿了顿道,“俞白啊,这次平定仪王叛乱,你功不可没,待事情平息之后,加封你为郡王,日后为朕膀臂,好好助益四哥。”
李宣凛闻言站起身,揖手道:“一切都是官家筹谋,臣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官家笑了笑,“你本来就是李家子孙,这郡王的爵位是论功行赏,你应得的。”见他欲言又止,很快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你想为恩师正名,是吗?朕也不讳言,二哥若不谋逆,朕为了保全他,这件事永远不会提起。但如今二哥已死,易大将军的冤情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趁着这个机会,大白于天下吧。”
第69章
李宣凛一直悬着的心, 这刻终于放下了,自己没有辜负恩师,病榻前发誓要为大将军洗清冤屈的许诺,今日也实现了。
酸楚哽住了喉头, 他退后两步, 重重跪拜下去,过了良久才颤声道:“官家圣明烛照, 臣叩谢官家。”
官家垂眼看着他, 说:“起来吧, 这本就是朕欠着易大将军的。这些年, 着实是委屈易公家小了,易家小娘子往后可以自行婚配,不过朕知道,如今这样现状,对她很是不利, 你不必担心, 朕自会成全她的体面。”
李宣凛复又叩首, 这才站起身来, 叉手道:“臣愚钝,虽没有经纬之才, 对官家却是赤胆忠心,苍天可鉴。日后必定潜心辅佐太子, 以报官家知遇之恩。”
官家点了点头, “过两日, 册立太子的诏书就要颁布了, 这是压在朕心头的巨石, 早日放下, 或者朕的身子也会好起来的。再者,上京内外兵力经过这次震动,着实是漏洞百出,上四军那帮人吃着朕的俸禄,竟想撬动朕的根基,可见整顿刻不容缓,再耗下去,上四军就要烂透了。朕先前与你说过,安西四镇目下有人暂管,你可遥领大都护,特进金吾大将军。京畿道及幽州一线的军务和布防,就全交托给你了,你是稳当人,你办事,朕才放心。”
李宣凛道是,“臣领命之后即刻重整军纪,一定还官家一个太平的京畿。”
官家说了半日,似乎有些疲乏了,抚着圈椅的扶手叹息:“朕的父辈也曾有过动荡,当初先帝堂兄弟三人争夺皇位,若不是三叔毒杀了长兄,也轮不着朕来承继这江山。先帝励精图治,社稷稳固,朕也想效法先帝平衡天下,却没想到今日旧事重演,朕很羞愧,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朕心里确实怨恨二哥,但过后也自省,是不是自己过于想当然了,才逼得他这样。他一直因先皇后,对朕颇有微词,但夫妻之间的事哪里说得清楚。就算到了今日,朕也不明白为什么与先皇后渐行渐远,如今连她的儿子也没能保住,让他年轻轻的……就……”
官家说到动情处泫然欲泣,他也有自己的无奈,但他先是皇帝,后才是丈夫和父亲,纵是性格里有执拗和倨傲的成分,晚景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宣凛不知怎么劝解他,到最后也只说出一句“人各有命”来。
官家看看这年轻的王公,勉强牵了下唇角,“你还不曾娶亲,也没有生子,哪里懂得朕的伤痛。不过朕希望你永远不知道,你应当有段美满的姻缘,生两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度过一生,不要像朕一样。”
现在的官家,不是运筹帷幄的帝王,是个年长的过来人。李宣凛从他脸上窥出了岁月的沧桑,即便是立于山巅之上,也照样有他的情非得已。
后来又陪官家说了几句家常,方从禁中退出来,站在护城河边向东眺望,能看见东侧的热闹街,和界身南巷隐隐的灯火。
天色晚了,想过去看她,又怕不合适。还是待明日吧,如果明日有空的话。
回到衙门又交代了军务,四直都虞侯斩了三个,如今位置空出来了,须得择贤能者任之。
赵灯原道:“这些事可以慢慢办,上将军且回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们兄弟守着,出不了乱子的。”
他听了,紧绷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搁下手里的狼毫,合上了诸班直名册。
从十字街往东,经过鬼市子,本以为这鬼市今夜会闭市,毕竟刚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心还惶惶,可他完全料错了。这鬼事依旧开得很热闹,卖衣裳的、卖竹席的、卖诸色杂货的,应有尽有。死了一个皇子,对老百姓来说无关痛痒,日子还是照过,钱也还得照赚。
他从一片叫卖声中走过,穿越人海,仿佛重新还阳。行至沁园前,正要举步进门,张太美从门里赶出来,压嗓叫了声公子,示意他看斜对面停在暗处的马车。他这才发现车前站着一个身影,细看竟是般般,张太美在一旁解释:“并非小人不请小娘子入内,是小娘子不答应,偏说要在外面等公子回来。公子你瞧……”
明妆从阴影下走出来,一直走到他面前,仰着脸道:“我看见李判就放心了,先前总担心有人为难你,官家会迁怒你。”
小女孩,没有通天的手眼能够触及朝政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李宣凛感念她的情义,淡淡浮起一个笑道:“小娘子可以先入府,让她们奉了茶,慢慢等。”边说边朝内比了比手,“进去吧,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
明妆跟着他进了厅房,这回不等他吩咐,就让午盏在门廊上候着,自己压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仪王死了,你却毫发无伤,可是事先向官家告发了他,算是戴罪立功了吗?”
她很聪明,大抵算是猜到了。李宣凛将手里的佩剑放在剑架上,回身道:“不是我向官家告发,是官家早就看破了一切。那时命我筹建控鹤司,就召我入崇政殿密谈,开始其实只是观望,没想到仪王最后果真会谋反。”
明妆愣住了,“这么说来,我竟是活生生走进了你们的网子里么?你明知道官家怀疑仪王,怎么不告诉我?”
关于这个问题,他确实问心有愧,垂首道:“那时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仪王,我劝不了你,只能盼着仪王收敛,愿意做个太平王爷。后来我命人暗中勘察,查明仪王与大将军的冤情有牵扯,为了稳住他,我没有将实情告诉你,这也是我的不是。不过先前官家宣我入禁中,提及了大将军的事,不日就会将大将军的冤屈昭告天下。虽然对于大将军夫妇和小娘子来说,一切于事无补,但只要能为大将军正名,能还大将军清白,就算被小娘子责怪,我也不后悔这几个月的筹划。”
明妆呢,当然懂得孰轻孰重,不会为这点小事不依不饶。自己与仪王定了一场亲,至少向弥光索了命,她并不亏。现在得知爹爹的冤屈能得昭雪,所有的委屈和艰难,也总算有了交代。
“官家说了,会给爹爹平反,对吗?”她含泪问,“会说得清清楚楚,爹爹没有贪墨,没有背弃陕州军,更没有对不起朝廷,对吗?”
李宣凛惨然望着她,坚定地说对,“大将军廉洁奉公,清清白白,从此小娘子再也不怕别人背后指点了,官家会还小娘子一个公道。”
这公道虽来得晚,好在等到了,也不枉一场挣扎。
明妆点头,慢慢收住泪,复又笑了笑,“那日我问你,这场亲事该怎么办,你说待到不能成时,自然就不成了,我当时还不解,现在想来,你早就预知结果了。”
但兹事体大,那时不能同她细说,他寂寥地牵了下唇角,“这件事,我瞒了所有人,就连我身边近侍,也是仪王攻进禁中之后才知道真相的。”说罢想起一个好消息来,急着要告诉她,“官家准我留在上京了,安西四镇由兵马使和安抚使代为掌管,我在上京遥领大都护即可。京畿道的军务要整顿,官家全都交代了我,有朝一日四镇逢战事,我再赴边就是了,若没有战事,就领控鹤司和金吾卫的差事,不必再去边关守着了。”
明妆一听,高兴得几乎蹦起来,“真的?是真的么?我先前还想着,再有一个月你就要去陕州了,心里还十分不舍呢,没想到官家的恩典来得这么及时。”
他什么都没在意,只听清她说不舍,深知道小姑娘直白,没有那么多深意,可他听在耳里,品鉴出了另一种滋味。
抬眼望向她,灯下美人明艳,有殊胜之色。昨晚这个时候他还曾下决心,待事情大定过后,他想试试她对他的感情是否排斥,可是事到临头,明明她就在面前,他却又退缩了,害怕自己对大将军的真情实感,会因这小小私情变成另有所图。
而明妆这厢,一直在回忆仪王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犹豫再三,观察再三,却始终没能从李判的言行中,窥出任何别样的情感。
是他藏得太深么?还是仪王在误导她?眼前的人自矜、端稳,连眼神都毫不逾矩,哪里能看出他对她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