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还有一周会下来。
虞恬看出他神色里的挣扎,于是用怯怯又伤心的语气喊了一声:“学长。”
郑廷付这下的犹豫就更明显了,明显到赵欣欣暴跳如雷。
“廷付!你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她的!她这样的手!还能干什么?还能对你有什么帮助?!”
赵欣欣和郑廷付果然已经开始有争吵的预兆,而他们的动静也终于引来了别人的注目,越来越多的目光往这里瞟来,像是好奇在发生着什么。
虞恬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笑了下,眼睛盯着郑廷付,轻声道:“男朋友?”
郑廷付很挣扎,显然鱼和熊掌,他都想要,他一只手拉着赵欣欣,眼睛却看着虞恬:“小鱼……我……我对你是有感情的……但……”
可真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虞恬不再伪装,她沉下了脸,一字一顿道:“可惜我对你没有感情。”
“从来就没有过。”
“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男朋友过。”
“我和你之间,从来是你死皮赖脸单方面追求我,而我只是答应可以和你尝试从朋友做起,不是从男女朋友做起。”
“你不觉得现在你跑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告诉我和我分手,已经另觅良缘这种事,就很可笑吗?就像婚都没有结,却口口声声闹着要离婚一样。”
虞恬的嘴角微微上扬,带了轻蔑和讽刺:“郑廷付,现代社会,分手是人的自由,可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过?我怎么不记得?”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哪位?”
虞恬不管不顾郑廷付涨成猪肝色的脸,又看向了赵欣欣也难看异常的脸,恣意道:“赵欣欣小姐,你不用担心,郑廷付这种有害垃圾我不会抢,你想要变废为宝你就拿去吧。”
虞恬举起了自己的手:“他可太晦气了,我只唯一答应了一次去他工作的科室转转,想了解下儿科的工作环境,结果就遇到了这种事。你和他在一起,那可得看看你自己的命够不够硬了。”
“不过,郑廷付让你这么宝贝,肯定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他的身体肯定是很强健的,否则也不会医闹的人一来,他就用短跑冠军一样的速度跑了,留下我这种身体素质差的,只能挨上几刀了。”
这是虞恬受伤以来最恣意发泄的一次,她漂亮的嘴唇里还蕴藏了很多别的刻薄语句,心里的报复和愤怒就要喷涌而出。
然而一抬头,虞恬看到了一双正盯着她看的眼睛。
言铭的眼睛。
他正越过熙攘的人群和嘈杂的声线,目光既浅淡又幽深地看向虞恬。
刚才面对郑廷付和赵欣欣还义正言辞毫不怯场的虞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双眼睛注视下,心里那口恶气突然就像是泄气了。
她像一只被故意吹到临界爆炸的气球。
原本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自爆,结果事到临头,突然偃旗息鼓地憋了。
虞恬刚才一瞬间的勇气突然变得有些荡然无存。
她的心里糅杂着慌乱难堪和狼狈。
不知道言铭看到了多少。
特意为了见言铭才精心打扮的,特意为了见言铭才来的,结果最后碰到了郑廷付,还让言铭看了这样的笑话。
虞恬像是利用某个短暂灵药武功倍增的人,在灵药时效过后,心虚地回到了原本的武力值,变得无所适从又忐忑不安。
在言铭面前,好像总是在出糗。
她不敢回视言铭的目光。
也不再在意对面郑廷付和赵欣欣的反应,只把视线不自然地到处乱看。
然后虞恬看到了自己脚上散开的鞋带。
因为回学校,即便精心打扮,虞恬还是往学生的方向装扮了,搭配穿的也是一双更显青春气息的帆布鞋。
赵欣欣已经气炸了,她发起脾气来,指着虞恬的鼻子,对着郑廷付声音尖厉道:“你看看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的?!你还说什么对她有感情!”
郑廷付的脸青红交错,柔声哄着赵欣欣赔不是:“我就那么一说,她毕竟伤了手,很可怜……”
郑廷付一边那么说,一边竟然还用错信于人般的目光看向虞恬:“只是没想到我白可怜了你,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虞恬简直都快气笑了。
她是哪种人?
虞恬一分钟不想多待。
她想立刻离开。
但开裂的鞋带让她难以抉择。
带着这样散开的鞋带,即便很小心地避免了走路被扳倒,也会因为诸多顾虑而走得不能抬头挺胸多么潇洒。
可如果要先低头系鞋带……
虞恬咬了咬嘴唇,悔恨和痛苦第一次变得那么强烈。
她并不是在意郑廷付。
但在对方面前用受伤的手笨拙地系鞋带,虞恬内心仅存的骄傲不允许她这样做。
简单的走还是不走突然变成了一条横亘在虞恬面前无法跨越的河流。
无论如何选择,都像是独自狼狈涉水前行,难以避免变得湿淋淋而狼狈难堪。
只是在虞恬没想到,在她做出决定之前,会有人在暴风雨的海面上驶来小舟。
“虞恬。”
带了冷淡质感的男声在周遭所有的嘈杂吵闹里仿佛是虞恬唯一能清晰听到的声音。
她回头,然后看到了言铭。
他仍旧如虞恬第一次见他时那般,带着不似人类的容貌,带着难以接近捉摸不透的气质。
虞恬突然之间变得紧张而无措。
她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但言铭先开了口。
他平静地看着虞恬:“你鞋带开了。”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虞恬内心很崩溃,但面上只能尴尬而礼貌地解释道:“我待会再……”
只是她的“系”字还没说完,从来犹如住在月亮上一样的言铭,突然弯下了腰。
他没有再说任何别的话,只是在虞恬面前蹲下身体,挺拔修长的腿曲着。
从虞恬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头顶和冷淡疏离主人气质格格不入的淘气发旋。
他在给虞恬系鞋带。
虞恬瞪大了眼睛,瞪着弯腰几乎半跪着蹲在自己脚边的言铭,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言铭在给自己系鞋带!
别说虞恬处于头脑停摆的震惊中,虞恬周围的几个人显然也都有些目瞪口呆。
郑廷付盯着言铭的脸,嘴唇抿得很紧,脸上闪过不甘心和懊丧,赵欣欣脸上则是毫不遮掩的嫉妒和不忿。
刚才郑廷付和赵欣欣的闹腾动静不小,校庆会上来的各界毕业生又多,周围有人认出了言铭,都有些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超帅的,是言铭哎。”
“哇!以前上学时候就一直听老师讲起他,结果学霸还长这样?”
“那可不是?不过这是什么情况啊?”
“就那个男的,好像劈腿了?劈腿完了但是还对白月光前女友念念不忘,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福……”
“不是吧?都有言铭这种男神了,人家前女友谁还看得上他啊,也不照照镜子,还是个人品这么次的垃圾,我没听全,但听说是遇到医闹的时候甩下前女友跑了,结果害的人家受伤了。”
“什么前女友啊,没听人家说压根没谈过吗?”
“总之真是渣男啊!真是靠近这种垃圾男人,就会发生不幸……”
这些围观的校友并不完全清楚事情的细节,然而七七八八拼凑下来,也八九不离十,几十双眼睛就这样带着鄙夷又探究地不断扫向郑廷付和赵欣欣,看得两人原本锅底一样黑的脸上,又重新变得难堪发红。
郑廷付这种沽名钓誉的人,最在意的就是面子,此刻恐怕对他来说,难熬到生不如死吧。
而言铭显然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原本走来前身边跟着的一个男人,正用玩味的目光盯着虞恬。
言铭系鞋带的手指犹如他用手术刀一样灵活,其实从他弯腰到系好鞋带,也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然而这一分钟对虞恬来说却仿佛被放大成了数百倍。
半分钟有三十秒,一秒有一千微秒。
虞恬好像能体会到慢速行进的每一微秒。
然后她看见言铭起身,看向她,漂亮的眉心微皱,菱形唇微微开启,发出冷淡但又仿佛能蛊惑人的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虞恬,“你要在这里和莫名其妙的人浪费时间到什么时候?”
言铭的态度算不上多好,用词也没多亲密。
但这一次,他的眼睛看着虞恬,眼瞳的倒影里只有虞恬。
虞恬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些想哭。
她觉得言铭看出了她此前所有的窘迫,而他这样冷淡,却又这样周到。
虞恬突然变得不再生气,也不再愤怒,她的痛苦和悔恨也变得稀薄。
神奇的,她的内心重新变得平和而温顺。
她放下了此前的戒备和敏感尖锐,顺从地被言铭拉着走出了人群,把眼神复杂的郑廷付和赵欣欣都抛在脑后。
第九章
言铭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也没有问虞恬任何问题,只是径自把她带离了校庆的现场,带到了体育场馆外不远处容医大最负盛名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自然不是在海边,而是坐落在容市的一个小型淡水湖泊边缘,然而即便是小小的湖,也仍旧在人类面前显得宏大宽阔。
虞恬的学校在湖边修了一条步行道,容医大的学子们清晨傍晚都可以绕湖散步赏景,而部分步道两侧绿植茂密,既自然清新,又足够有隐私性,可以算是容医大里的约会恋爱圣地,久而久之,学生之间便起了个“天涯海角”这样浪漫的名字。
言铭带虞恬来的是没有绿植遮盖,直接临湖的步道。
此刻没有了嘈杂的人群,没有了探究好奇的目光,没有了任何一切外部的情绪和视线。
只有风、阳光,空气里隐约传来体育馆内遥远的背景音乐声,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虞恬的面前只有绿色的草坪、蓝而宽广的湖面、金色的反光、木质的步道。
还有安静沉默的言铭。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不好接近。
但虞恬却觉得光撒在言铭的身上,他的轮廓恬静而明亮,所有的声音和感官都变得很远。
虞恬眼里只剩下言铭,像黑暗里唯一发亮的太阳,然而光线却柔和,并不刺目。
他不说话,不询问,倒是让虞恬反而变得想要开口。
“我那次单纯是对方一直不停地邀请我,他正好在门诊,可能是希望我看到他穿着白大褂很专业的样子吧,说什么一定要我去找他,等他上午工作结束一起吃午饭。”
虞恬深吸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是因为我在做医疗科普类的自媒体小节目,有点想做一期儿科相关的,他在儿科轮转,我想了下,过去了解下儿科的情况也不是不行,所以就去了。”
“医闹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容市本地人,是从很偏远的农村来的,家里条件很苦,女儿出生的时候是唇腭裂,老婆早跑了,他一个人打工带孩子,特意攒钱到容市来做唇腭裂修补术,只是没想到手术过程中,血液呛进了气管,一个简单的唇腭裂修补术,孩子却没了。”
虞恬不去看言铭的脸,而是望向湖面:“那天是他孩子的头七,他什么也没了,喝了酒,冲进了医院里,随便找了个诊室,选的就是郑廷付所在的诊室。”
“当时其实上午的门诊已经结束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患者,等他的爸爸把化验单拿回来再看一下就能走了,我本来想在诊室外面等,但郑廷付一定要拉我进诊室……”
事故发生后,为了逃避,虞恬几乎从不正面提及手的事,宋春香和齐思浩便也默契配合。
时间一久,虞恬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没有,根本没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忘记。
那一天里的每一个细节,在受伤后醒来的病床上,虞恬都不断反复自我折磨地去复盘,她近乎自责地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里,不断推演,找寻着自己原本可以避开这场浩劫的证据。
那一天叫喊、挣扎、哭声,一切的嘈杂,伴随着恐慌和惊惧,如影随形。
虞恬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发抖,她的左手神经质地护住自己的右手:“医闹的人提着刀进来时,我还没反应过来,但郑廷付早就看到了他的刀,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逃了出去,我其实……其实原本应该也可以逃走的,但医闹的人当时已经完全情绪失控了,他见了诊室里那个孩子,竟然都想下手。”
“如果我也离开,这孩子怎么办?”
虞恬回想起那一刻,仍旧是彻骨的寒冷。
明明右手已经好了,但她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刻刀划下来的疼痛。
“他举着刀……”
“虞恬。”
言铭的声音冷静而镇定,他打断了虞恬:“不要再说了。”
他用医者天生带有的悲悯而温柔的眼睛看向虞恬:“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言铭的声音还是带了冰冷的质感,然而他的语气是温和的。
“都过去了。”
虞恬被砍伤后送去医院时没有哭,从ICU内昏迷后醒来时没有哭,得知自己的右手再也没有办法从事精细工作时没有哭,放弃继续在容医大继续深造时没有哭,被迫改变自己的梦想和职业规划路径时没有哭。
但这一刻,虞恬像是迟钝而慢半拍的孩子,此前因为顽劣和短视而对父母的惩罚视而不见,此刻终于意识到这些惩罚会带来的后果,才后知后觉难受和痛苦起来。
虞恬想忍住的,但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自顾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虞恬变得有些不自然,尴尬地咳了咳,但还是用略微沙哑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镇定地解释起来。
“湖边风大,所以我有点迎风流泪。”
“如果是迎风流泪的话,可能是病毒性细菌性的结膜炎,或者角膜上皮擦伤,也有可能是角膜或者结膜的溃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