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伟没什么耐性地猛拍桌子,“看来不给我面子,那我只能告诉许书记了。”
“别……别别!”李主任使劲摆手,“我也没办法呀……”
“别特么废话,也别拿你们昨晚套好的词儿搪塞我,丑话跟你说前头,你要是配合,一切都好说,你但凡有一个字是在放屁,我让你剩下半辈子都过不舒坦。”
许伟那张秀气的脸此时看上去阴恻恻的,令人胆寒,赵主任吓得差点跪倒,连连道,“没套话,真没套话。”
陆丰年也不耐烦了,皱眉“啧”了一声,“直说能死咋的?”
赵主任认命似的垂下头,“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李……李向东。”
“李向东?”许伟冷笑一声,“真特么……”他皱眉抿唇使劲点了点头,“行行,能耐了。”转而安排老尹,“今儿别休假了,把人叫来去。”
老尹点头答应着,颠颠就要往外跑,许伟又喊住他加了一句,“把人叫全乎,考生还有涉及的人员,全特么喊来。”
“哦好。”
李向东和于丽华都在县城,赶来是很快的事。
邱天不认识李向东,对于丽华却再熟悉不过,此时看到于丽华惨白着一张脸进门,邱天恨不得冲上去薅她的头发,可理智令她站着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张习惯性扮可怜的脸。
李向东和于丽华就跟商量好似的一起装糊涂,被说破后,这两人又一顿狡辩。
陆丰年听不下去了,冷声道,“就让人死个明白。”
许伟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即安排人来把邱天和于丽华的所有试卷都翻找出来,所有科目,一一比对字迹。
一直忙活到下午。
当写着两人名字的全部试卷摆在眼前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唏嘘——还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于丽华不仅占用了邱天的数学和地理成绩,就连历史和政治也是占用别的考生的!
“行事挺小心啊。”许伟气笑了,“以为这么着就没人发现?人心不足蛇吞象,就你那34大分,好意思拿人家满分的卷子替?”
于丽华嘴唇哆嗦着,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许伟转而又去刺激李向东,“你是她什么人来着?哦,想起来了,姑父。”他踱到李向东面前,语调阴阳怪气,“行,就算丢了这饭碗,姑父还是姑父,还是一家人,挺好。”
李向东腿发软,闪了一下差点摔倒,于丽华赶紧去搀,却被李向东一把甩开。
“别碰我!迟早让你这一家给害死!”
于丽华一双含泪的眼睛睁得老大,闪啊闪,闪啊闪,终于滚下泪来,“姑父……”
“别叫我姑父!”
于丽华便住了嘴,抽抽搭搭哭起来。
许伟听得头疼,“行了别嚎了,被你占了分的都没嚎呢,你可真有脸。”
于丽华这回连哭都不敢大声,前一晚还在憧憬着美好的大学生活,谁知隔天竟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眼看大学是上不成了,她转而又担心这事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和刚相亲来的对象,心想事已至此怎么着都得找个垫背的,或许还能来个“从宽处理”或者“不知者无罪”。
于是她仿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李向东说,“姑父,咱、咱起先也并不知道,是受人蛊惑。”
李向东正悔不当初,根本不想搭理她,于丽华便兀自报出人名,“是何佃……”
话音未落,李向东一声怒喝打断,猩红着眼冲她吼道,“你给我闭嘴!!”
于丽华猛地噎住,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双唇哆嗦着,“姑、姑父……”
虽然于丽华口中的名字没吐全,可邱天一下便猜到是谁,她试探着补全姓名,“何佃勤?”
一听这名字,李向东下意识摇头,声音因紧张而低颤,“不是不是!没有!”
许伟已经无语得麻木了,手插兜提步直逼李向东面前,“还不说吗?”
李向东万念俱灰,可仍一个劲摇头。
陆丰年翘腿坐在一旁,几分闲散地出言提醒,“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报警得了。”
许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哈,我在这儿费个啥劲,累死了。”扭头就跟老尹说,“赶紧报案去,就说这儿有个什么……”他一时想不起罪名,抠着眉毛瞅陆丰年,后者却懒洋洋翘腿坐着,并没给他一个眼神。
还是邱天提了一嘴,“冒名顶替罪。”
“哦——”许伟拖着长腔点头,不忘夸赞,“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女状元,啥都懂嘿。”
那边李向东眼看着老尹走到了门口,赶紧扑上去拦住,同时扭着脖子对许伟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许伟冲老尹使了个眼色,后者在门口站定。
李向东脸色灰败,迟疑间只剩万念俱灰,许伟又没好气地催了两次,他才艰难地承认,“是何佃勤……教我这么做的。”
许伟冷哼,“真没想到咱不大点的菱水县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在场众人恨不得屏住呼吸,一个敢接话的都没有,然而谁都知道李向东和何佃勤这下是完了。
再说邱天自打听到“何佃勤”的名字,心里就总觉得有条线没连上,她皱眉想了半天,可奈何两天两夜没合眼,大脑仿佛罢工似的。
“何佃勤以前的相好要挟他,要是不保她考上大学就让他身败名裂,何佃勤就……”
听到这儿邱天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李向东面前,声音因克制而压得极低。
“何佃勤的相好——是不是叫谢红?”
李向东一愣,接着点头,“就是这个名。”
邱天倏地站得僵直,脑海中那条未连上的线似乎终于连上了,可她仍想问个清楚。
然而恰在这时,陆丰年突然靠到她身后,同时在她肩上搭了件外套。
邱天身子一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她扭头去看陆丰年,后者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对许伟说,“剩下的你搞定。”
说完不由分说揽着邱天的肩膀就往外走,邱天当然挣扎,“还没弄清楚。”
“许伟会弄清。”
“我想听他亲口说清!”
“别犟!”
“不行,丰年哥你别拦着我。”
“……你裤子脏了。”
邱天本来还在挣,倏忽听到陆丰年这句沉沉低语,猛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感觉仿若这才回笼,腹中的胀痛、底下的黏腻感接踵而来。
例假偏偏在这时候造访,还偏偏让陆丰年看见了……
邱天的脸瞬间爆红,一时间又臊又急又乏,眼前一黑就朝地上栽去,陆丰年眼疾手快接住她,连喊了好几声,她都一点回应都没有。
陆丰年自是一阵紧张,把人打横抱起箭步冲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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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很累的梦,浑身酸痛。
当然最痛的还属肚子。
转念又想起肚子痛的原因,心想坏了,裤子!床单!
邱天像安了弹簧似的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扭头去看床单,还好还好,没脏,然而再一低头,傻眼了,昨天穿的裤子……换了。
记忆回转,她倏然想起招生办公室的事,以及陆丰年搭在她身上的衣服和耳畔的低语。
靠!!邱天抬手“啪”地拍向脑门。
正崩溃着,门吱呀一声响,邱天心跳到了嗓子眼,根本来不及思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到床上,又欲盖弥彰地拿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
陆丰年一进门就看到这丫头一系列操作,早就忍笑不已。
“裤子是招待所服务员帮忙换的。”他说。
邱天像只蛹似的一动不动,只恨没来得及将头也裹住。
床边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陆丰年似乎坐下了,沉默须臾他再度开口,却是在说高考顶替的事。
如她所料,1977年高考米兰的成绩被顶替了,然而与料想中不同的是,顶替者不是谢红,而是李向东的女儿李成芳。
当然,谢红也顶替了别人的分数,是当年与她同考场的另外一名考生。
据说何佃勤是受谢红要挟,不得不铤而走险,可他在县里说不上话,便打起了李向东的主意,恰逢李向东也在愁自家闺女那不够看的分数,两人一拍即合……
这也是起先李向东不愿将何佃勤供出来的原因,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家闺女也搭进去。然而事与愿违,他勉为其难帮的侄女是个棒槌,害自己不够,还得拉下一堆垫背的。
再说于丽华半瓶子醋都不够的水平,参加高考只是走个过场,她早就做好了打算,料定有姑姑在,姑父不会不帮她,然而怪就怪她太自以为是,点名要换邱天的分数……
于丽华怎么都没想到,她换取的恰是邱天数学和地理的满分试卷。
陆丰年说完这些,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邱天忍不住要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陆丰年喊她的名字。
“邱天。”
他声音很低,像是连着一根无形的线,直逼她心底。
邱天脸红心跳,然而想起自己在陆丰年面前丢的脸,便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陆丰年低低笑了一声,又问,“肚子还疼吗?”
“……”
邱天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心想自己不能太怂,便深吸一口气闷声否认,“不疼了!”
“行。”陆丰年笑叹道,“既然不疼了,那我就走了。”
邱天心下一紧,行动先于思考,她猛地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问,“你要回北京了吗?”
及至对上陆丰年似笑非笑的眼,她就知道——完,着了这人的道了!
第54章
陆丰年的眸光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虽是调侃却又带着三分认真,邱天感觉自己几乎沦陷在这双深邃的眸子里。
沉溺须臾,外面路上有自行车经过,洒下一路清脆车铃,她倏然回神,心想咱得稳住,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别说是一般的帅哥了,就连大明星咱也近距离接触过,眼前不过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小青年,不能乱了分寸。
邱天清清嗓子,浅笑一下,“丰年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显然陆丰年因这突然转折的话题而愣了一瞬,随即道,“你翻试卷的时候。”
邱天怔了怔,猜想他会不会是因自己才回来,可又不愿自作多情,便问,“葛顺哥告诉你了,对吗?”
陆丰年点头,“顺子说你还不乐意告诉我。”他挑眉,语调带上些许调侃式的质问,“咋的这么见外?”
邱天抿了抿唇,“我就是觉得你在北京……太远了,知道了也是没办法。”
“那你看看——”陆丰年敛起下巴似笑非笑,“办法这不就有了?”
“嗯……”邱天承认她那会儿想得实在太多,可是彼时又不能不多想,毕竟她并不知道陆丰年会认识许伟那一号人物。
“丰年哥,许伟哥是你朋友吗?”
陆丰年“嗯”了一声,“战友,一个班的,过命的交情。”
“怪不得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丰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起来你跟许伟也有些渊源。”
“嗯?”邱天自是不解。
陆丰年微微皱眉,似乎是在组织这其中的逻辑,“细说这渊源应该属于他小叔。”
邱天越听越不懂了,“他小叔是谁?”
陆丰年:“很多年你采了野菜啥的让我帮着卖,当时我说认识一个国营饭店的,你还记得不?”
邱天眼眸睁大,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其中关窍,“所以……开国营饭店的是许伟的小叔?”
陆丰年笑着点点头,“是,我先认识的他小叔,后来我和许伟一起参军,他小叔嘱托我照料着点,好巧不巧,我俩分到一个连队一个班,一来二去就跟这小子熟了。”
邱天点头“哦”了一声,心道两人原来是战友情,怪不得这么靠谱。再回想许伟在招生办那说一不二的气场,以及所有人都忌讳三分的模样,邱天心里又多出一番猜测:想必许伟家里肯定也极有背景。
陆丰年笑看着她,见女孩秀眉微蹙,仿若看出她的疑惑,“他爸是县委书记,只要不出县城就说的上话。”
邱天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又想到穿越后结识陆丰年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救过她的命,而这一次若不是他,她也必定求助无门,寸步难行。
想到这一层邱天忍不住后怕,同时愈加唏嘘,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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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才知道,何佃勤、李向东、于丽华当天就被警察带走了,而谢红、李成芳也跟着被带去问话。
现在是1978年,刑法还未颁布实施,对于一些特殊的刑事犯罪,有专门的条例来治罪,比如□□,比如贪污,但对于一般犯罪则只能由法院按照犯罪的性质和危害后果酌情量刑,然而无一例外,此时的一般量刑都非常重。
可想而知,那几个人大概够喝一壶。
又至日暮,该回去了,邱天问陆丰年是不是也要回菱源乡,陆丰年却几分怅然地摇头,“不回了。”
邱天心里揪了一下。陆爷爷已经去世了,回家对于陆丰年来说并不意味着团圆,他只能看到那空落落的院落和房屋,那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
“那你……直接回北京?”
陆丰年笑叹一声:“今天太晚了,我在招待所住一晚,明早走。”
“嗯。”
她承认自己舍不得,也承认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然而这话不能直说出口,她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一家照相馆,脑中灵光一闪,指着那儿说,“我听说大学入学需要一寸照片,我还没拍过,我……拍完再回去。”
陆丰年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转而又瞧她一眼,笑道,“行,和你一起。”
邱天心里雀跃得要命,面上却仍很淡定,她碎步朝那家“东方照相馆”走去,而身后缓慢而几分闲适的脚步声令她浅浅勾起了唇角。
一寸照片邱天照过很多,最好看的当属海马体,拍出来既高清又漂亮,简直堪比明星,而此时不施粉黛、不加滤镜也毫无PS技术迹的黑白寸照却是第一次。
她端正地坐在背景布前,那背景布是蓝色的,但邱天知道拍出来后呈现的色彩只能是白色——太过单调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