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年……
陆丰年!?
邱天抬头,双目圆睁看着货郎的脸,终于想起自初见便有的,那丝无端而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大二时她在学校资料室做助理,帮老师整理老旧报纸时,留意到某个版面上的新闻——
1976年,刚刚退伍回乡的陆丰年恰逢洪水爆发,他以一己之力挽救数位乡亲性命,自己却被困在湍急的洪水中,最终因体力不支未等到救援,命丧菱角河,年仅22岁。
新闻正中是一张黑白寸照,意气风发的男人,一身军装,眸光在黑与白的对比中尤显得纯粹而刚毅。
年仅22岁的陆丰年……
邱天刹断这残忍的联想,又知这联想分明是事实,她强忍内心的震撼,倏然垂眸掩饰,心里却生出难以平复的悲哀。
陆丰年,陆丰年。
他现在好端端站在面前,而她却在机缘巧合之下,预知了他的生死。
第10章
回神是因货郎走到身边,强烈到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邱天下意识后退一步,方便他俯身捡拾户口本。
陆丰年捏着户口本起身,随手弹掉尘土,抬眼瞥到小姑娘几分伤感的神情,一愣,笑问,“这是咋了?”
似带着些许抚慰,他声音显得格外温和。
邱天一瞬恍惚,沉默须臾才收起几分哀伤掺杂的复杂心情,清了清嗓子说:“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好倒霉,货郎担都被收了,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要抢你的衣服穿。”
她指着国字脸,刻意演绎的声音分明有了义愤填膺的意味。
“啥?”国字脸拿手指向自己的鼻子,看看邱天,又看看陆丰年,眼睁得老大。
陆丰年哭笑不得,又觉察妞妞似有几分替自己出头的义气,遂笑道,“说的也是,那你替我骂他两句。”
“……啥?骂他?”
邱天骑虎难下,刚才的话只是掩饰性的说辞。骂吧,张不开嘴,这国字脸也确实有些冤枉,不骂呢,又不符合自己营造的人设。
国字脸倒会顺坡下驴,将陆丰年的衣服朝肩膀上一搭,“行,骂吧,骂了这衣服我可就不还了。”
邱天抿着唇,转眸看陆丰年,后者冲她抬下巴,语气鼓动意味十足,“骂。”
“骂了他就不给你衣服了……”
“他不敢。”
好幼稚。
邱天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少年,虽然他长相偏成熟一些,可是结合那段新闻报道中的记载,76年22岁,那现在便是16岁。
年轻啊。
邱天又忍不住为他几年后的英年早逝惋惜伤感,他是因为救人才丧生的,那么善良的人,生命却那么短暂,这么好的人居然还有人给他委屈受。
邱天都有点替他委屈和不平。
“他们会把货郎担还给你吗?”她突然问道。
陆丰年万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定睛打量女孩,她的眼神里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和温和。
陆丰年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神。
“怎么?怕以后买不到糖吃?”他捏妞妞头顶的发辫,“放心,指定能要回来。”
接着偏转头,“葛顺。”
国字脸应了一声,“咋的?准备亲自骂我?”
陆丰年轻笑,随即目光坚定而用力地看向远处,“衣服送你了,明天穿着去。”
从陆丰年家出来,天色突然变得阴沉,而距离慢道中学却还有不近的距离,全靠脚力。
“要下雨了,妞妞,我们还是家去吧。”恩赐拎着空桶与她商量。
邱天一时未作声。
虽觉得惋惜,可天公不作美,只得另寻机会再来,她点了点头,“回去吧。”
姐弟俩走到渡口旁,那艘搭载他们来的船还在,陆爷爷正蜷膝坐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旱烟,老人饱经风霜的脸膛黝黑而皱纹纵横。
“要走了?”他笑眯眯看着两个机灵鬼,“稍等,还得搭一个人。”
邱天蹭到船边,“爷爷,我们把田螺都留下了。”
她脸上挂着讨好卖乖的笑,潜台词全挂在脸上——往返是不是就都不用花钱了呀?
陆老黑哪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吧嗒着烟笑道,“骆老师也正巧去你们村,顺路,不收你钱。”
邱天松了口气,心想果然善良都是一脉相承的,紧接着关注点却落在“骆老师”上,便问,“骆老师是谁?”
陆老黑:“骆老师就是老师呗,瞧你这孩子问的。”
邱天:“……我是问他是哪个学校的老师。”
“先前是慢道中学,以后去哪儿就说不准咯——瞧,来了。”陆老黑起身熄了烟,长长的烟杆别在腰带里,“上船。”
恩赐答应着小跑过去,邱天则转向来人的方向,一眼看得分明。那人一身陈旧却干净的白衬衣,青蓝裤,清瘦的身材,长相周正,自阴沉暮色中疾步走来。
邱天目不转睛看着,觉察他身上有独属于这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淳朴,斯文。
及至走近,骆老师笑着打招呼,“抱歉久等了,可以走了。”
“不妨事。”陆老黑对他极为客气,“上船吧。”
“好。”
觉察到低处的目光,骆一鸣看向邱天,略点头笑了笑,又在她上船时虚扶一把。
坐定后与陆老黑闲聊,“您亲戚?”
陆老黑笑,“来蹭船的俩娃娃。”
这话邱天可不爱听,“我们付了一桶田螺呢!”
恩赐附和:“就是!”他可是费劲捡了好久!
陆老黑朗声而笑,骆老师便也笑起来,问邱天,“几岁了?上学了吗?”
邱天心下一动,这人是学校的老师喂!此时不套近乎更待何时?有没有枣先打一杆再说,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我七岁了,还没上学呢,赶巧了遇见您,正好问问学费贵不贵。”
骆老师正色打量她,见她虽一眼看去面黄肌瘦弱不禁风,可眼中盛着的神采却聪慧极了,且语言表达清楚明白,颇有几分稳重。
“年龄够就可以,”骆老师说,“学费就几块钱,贫农家庭可以申请减免,”沉吟须臾接着又问,“怎么还不入学?是有什么困难吗?”
邱天眼神倏忽黯淡下去,苦笑道,“家里想让我等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娘说让妞妞等我一年。”恩赐搭腔道。
骆一鸣笑意微凝,留意到女孩脸上一闪而过的委屈。
乡村从教多年,重视教育的家庭可谓屈指可数,很多孩子即便上了小学,也不过是混混日子,等到了年龄便进生产队挣工分去了。
“一年倒也无妨,只要愿意学习,不拘什么时候开始,也不拘什么场所。”他只能这么鼓励,毕竟他左右不了一个家庭的决定。
船行驶在波澜平阔的菱角河上,船桨不断划破水面,骆一鸣的话音随着桨落激起细浪,邱天有些对他刮目相看。
“谢谢骆老师,”她说,“我受教了。”
又问:“骆老师在慢道中学任教吗?”
骆一鸣一愣,“任教”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显得似乎过于成熟文气了些,显得有些违和。
邱天顷刻也意识到了,可面上仍故作镇定地直视着他。
这倒让骆一鸣有些尴尬,他随即一笑道,“先前是,这不马上调到北角小学了吗?”
北角小学??
邱天眼眸亮起,心霎时也亮了。
不拘什么时候开始,也不拘什么场所——骆老师说的没错。
微风徐来,吹面不寒,她知道,机会来了。
骆一鸣确实是去北角小学报到。
其实很早就有风声传来,说上级教育部门有意让他调到北角小学任校长一职。只是因他的家庭成分问题,上级一直在调查斟酌,是以开学几天了,他的归属还悬而未决。
其实他对当不当校长这事看得很淡,十年浩劫,家庭变故,很多事情他都看开了,觉得踏踏实实当个教书匠就挺好。
今天得到确切消息——北角小学师资力量匮乏,令他即刻去北角小学报到。于是立刻便有人捕风捉影奔走相告,说骆一鸣交了官运,要去北角小学当校长。
骆一鸣哭笑不得,可也没当回事。
然而事实上,成分问题虽已淡化了敏感程度,可是在有相对根正苗红的选择时,没有人会愿意退而求其次。
骆一鸣前脚抵达北角小学,新任校长便也到了——是个年轻的女人,叫秦小小。
骆一鸣心态放得很平,恭谨而平和地打了个招呼,“秦校长好。”
秦小小性格爽利,一边放眼四处打量,一边对他说,“我还是习惯被称为秦老师。”
骆一鸣当然不能冒然改称呼,只笑着应和几声。
秦小小说:“来之前我对这学校的情况做了简单了解,小升初比例太低,留级率居高不下——教学质量不大行。”
骆一鸣也早做了功课,他点头称是,心里对秦小小信服几分。
“今年一年级入学率也太低,与62年前后的生育率不成正比。”秦小小继续说,“改天咱得做个调查,看看有多少适龄儿童没入学。”
骆一鸣立刻想起今天在船上见到的小姑娘,只是当时未及多想,忘了问她名字。现在秦小小说到这一层,他便更加服气——在做校长的格局和眼界上,他显然已经输给这个女人。
春耕农忙,农田里多了些半大孩子,这些孩子很多都是从学校请假来的,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一天也能挣两分工。
邱天和恩赐也被拉了来,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绊拉绊拉地干农活。
然而即便邱家天天起早贪黑,可仍无法弥补精壮劳动力不足的缺口,眼看着别人家工分哗哗涨,一家五口累死累活也是望尘莫及。
这年代是集体制度,用工分计酬,而工分又是根据体力强弱和劳动能力大小确定底分,最高为青壮年男劳力,十分,最低是孩子,二分。
邱北山家只有一个十分工,和别家一比,显而易见的势单力薄。
刘爱花便又开始小声叨咕,喋喋不休。
“你那妹妹忒不是东西,给咱多加两分不是顺手的事吗?”
“早知道就不分家了,老三年轻力壮,还能给咱帮衬着点。”
“要不是你哥太不上道,我才不提分家的茬呢。”
邱北山懒得搭理她,可刘爱花越说越来劲,“老三也没成家,自己挣了也吃不完,咋就不能给咱匀匀?咱家那么多口人……”
“你能闭嘴不?!”
邱北山终于不耐烦,横眉冷对呵斥道,“便宜都得你占?北角山下那块地不是老三给耕的?知足吧你!”
田里人来人往,这声一出,周围的人立刻放慢了做活的动作,单调的田间劳作,夫妻拌嘴最是喜闻乐见的热闹。
当着这么多人,刘爱花脸上挂不住,硬邦邦回嘴,“那二分破地耕了就耕了,有啥好说的?”
“你特么就是不知足!”
“我累死累活挣那么点破分,可不就是不知足?!”
“那年吵吵着要分家的不是你?!现在又嫌挣分少!”邱北山一点都不给她留脸面。
“还不是因为你大哥……”
“你可闭嘴吧!”邱北山气急败坏丢掉锄头,“丢人现眼!”
谁知一听这话,刘爱花吊眼一扬,豆大的眼泪说下就下,哀嚎一声坐下捶地。
“我的命苦啊!”
一旁做工的妇女媳妇立马过来扶着劝,说是劝,其实看热闹的成分更多些。
当着众人邱北山有火发不得,气得原地挠头。
有人给支招,“横竖就这几天,让家里俩上学的女娃请假回来帮忙嘛。”
“就是,我家的都请假来好几天了,反正早晚得进生产队。”
刘爱花歪在一妇女怀里哭得直抽抽,那眼神却一个劲往邱北山身上撇,嘴里也是不停咧咧,“他这是嫌我儿子生少了,哎呀我这命苦哇!”
邱天无语得想笑,怪道邱玉环变脸快演技好,根在这儿呢。
这玩意也遗传啊。
第11章
当天晚上,一家七口满满当当围在矮饭桌前,刘爱花一边夹菜,一边状若无意地说,“明天二妮三妮请假,去地里干活。”
邱天嚼着窝头,不着痕迹观察两人听到消息后的反应。
邱玉珠倒没什么表情,脸上仍一副恍若未闻的冷漠和淡定,邱玉环却瞬间皱眉,扬声问,“为啥?”
邱玉珍也是一愣,白天刘爱花在田里闹的时候,她恰好跟着拖拉机去了种子站,此时乍听到这消息,还以为是因自己挣工分少。
“今天路上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我明天多干一些。”
刘爱花:“你当然得干,那是应当的,二妮三妮也得去,横竖就这几天,忙完再去上学。”
邱玉环一听不乐意了,“妞妞和恩赐不是已经去帮忙了吗?还让我去干啥?”
“他俩绊绊拉拉能干多少?让你去你就去,咋还犟嘴?”刘爱花瞪她。
“那让二妮去,她比我大……”
“都去!”
邱北山一声令下,快刀斩乱麻。
邱玉环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她委屈又恼火,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瘪着嘴生闷气。
邱玉珠则是全程置身事外的安静,话都没说一句。
她的过分沉默令邱天依稀感觉不太寻常,转眸去瞧,那双向来冷傲的眸低垂着,看不出一丝波澜。
深夜,邱天倏忽醒来,微微睁眼便看到桌上燃着如萤之光。
她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桌前的人听到动静就跟被蛰了似的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对上,邱玉环松了口气。
“作死呢?”她没好气地说。
邱天似醒非醒,脑袋有些迷糊,但很快意识到邱玉环在写东西。
“你在干嘛?”
“睡你的!”邱玉环压着嗓子说。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不用想也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是在学习。
正要翻个身继续睡,脑海中却突然蹦出一串活色生香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