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拓细长眼睛一眯,眼睫犹沾着雨水:“她竟不认我。”
这厢,无双一步步走远,不再回头。大概是身旁有陆兴贤,她的心里稍显安定。
进了茶庄,陆兴贤叫了打杂的婆子过来,带着无双去了二楼整理清洗,自己在一层,与掌柜商议事情。
无双接过婆子送上的热茶,手心暖了,喝了一口,身子也缓缓暖过来。
窗边开着一道缝,她走过去往下看,并没有看到龚拓的身影。谁能料到平凡的一天,她会不期然的和他重逢?
“一会儿让马车送你回去,”陆兴贤上来,撩袍坐下,手里账册往桌上一搁,“那条巷子是会省路,但是也偏僻,以后莫要走了。”
他的话是简单的闲聊,无双却明白人家在提醒,大概也是注意到了龚拓,把人当成尾随她的登徒子。
她过来坐下,半盏茶搁在桌边:“先生一路回来,可还顺利?”
陆兴贤点头,手搭在账本上,面色和缓:“买卖的事谈下了。经过水神山的时候,我打听过十年前的事,有些人还记得。”
水神山,当初无双与兄姐失散的地方。
那日,三人随着难民队伍往北走,大哥照顾着两个妹妹,明明还是个单薄的少年,一路背着无双。彼时的无双病得厉害,大灾过后总会产生疫病,她浑身无力,蔫蔫的趴在大哥背上。停下的时候,姐姐看着她,大哥便去寻找吃的。
也就是那时候,一伙山匪出现,将几十人的难民队伍团团围住。众人像是待宰的羔羊,哭嚎着簇拥在一起,毫无反抗之力。
难民身上自然没有钱财,可是架不住有年轻男女和孩子,这些人可以抓去卖掉。不想坐以待毙,姐姐趁人不备,拉起无双就跑。
无双只记得当时眼前全是晃得,两条腿根本没有力气。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又病着,她怎么跑得掉?
姐姐拉着她到了江边,再没有路走,紧紧抱着她。恰在此时,外出的大哥回来,扔下手里的野果,拼力冲过来想护住自己的两个妹妹。
“哥……”无双哭着喊,拼力想跑去找大哥,寻找一点庇护。
一个山匪恶狠狠的出脚,将小小的她给踢进江水中。混浊的水不停往口鼻中灌着,她再发不出声音。
最后看到的,就是大哥被人踩在江边,对着江水里的她大喊,撕心裂肺:“无双!”
大概是她太瘦了,并没有沉下水去,抓到一块浮木,被江水带到了下游。后来,她醒过来时,在一条船上,船工说是他们的主子让人将她捞了上来。
也正好顺路,船将她送到了鲤城。下船前,她远远看见了船头甲板上的少年,面向江水而站,身子修正,就是这船的主人。
无双让船工转达了谢意,后面便去了韩家……
回忆袭来,总能揭开尘封的伤痛。无双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和兄姐没有失散,现在会不会生活在一起,自己还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妹妹?
陆兴贤见无双不说话,猜到人是在想那失散的亲戚,便说道:“当年,山匪为了不留下行踪,除了带走的人,剩下的全杀了。是以,到今日,这件事很难查。”
“找不到吗?”无双回神。
被抓走的人,定然是卖掉了,不是奴籍就是贱籍,去哪里找?
陆兴贤喝了口茶,又道:“我打听到一个消息,山匪后来碰上官军,被抓走的男丁被收进了军队,送去了西陲。”
“边关?”无双越发迷茫,男丁中是否有大哥?就是说人活着的话,会在西陲?
是有这个可能,十年前北越和大渝打过几场仗,往那边补充过壮丁。无依无靠的难民,拿不出户籍证明,发去西陲并不意外。
那么姐姐呢?
听到陆兴贤带回来的消息,无双喜忧参半。但是心里的希望渐渐变大,加上之前韩承业的话,她可以确定自己有亲人还在。
回到家时,雨依旧不停。
无双坐在廊下,心不在焉的绣着花。
她不知道龚拓是如何找过来的,心里也想过要不要再逃离?心中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能离开观州,她要等在这里,等着兄姐回来。只要她守着父亲的坟墓,他们回来时一定回去上坟,届时就会寻到她。
至于龚拓,无双从开始的心慌意乱,到现在也慢慢平稳下来。
结合之前的传言,会从京中来一名官员,负责江堤之事。如今看看,必然就是龚拓了,他虽然挂着武将的官职,实则文也不输,只不过年少成名是在战场,这才理所当然的有了武职;要说读书,他若考试,定然也会摘得功名。
所以,他其实是私访而来,并不能明着身份。他有重要而私密的公务,不是伯府世子,亦或是京城都尉。
想到这儿,无双抬脸,眼中淡淡坚定。
她现在是曹霜,不会再回去做他的宠婢。
。
夜色浓重,桌边点着一盏灯。一张张的信笺,摆满了书案的案面。
龚拓指尖一松,纸张飘飘悠悠落上纸堆,随后起身,面对高大的书架。
灯光摇着,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冷清。
阿庆过来,一张张的把信纸收好,大气儿不敢出。虽然跟着龚拓一年多,可他委实摸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
要说府里别的公子,就很好猜,大抵嘴甜说好话,腿脚利索点,间或出一点儿馊主意,一句话,陪着玩儿就能有赏。
可这位世子,你对着他好话不敢说,赖话更不敢说,生生就得憋成一个哑巴。
“她还在槐花巷?”龚拓开口。
“是,回去就再没出来。”阿庆咽口口水,这个问题一晚上他回了四遍了。
龚拓一动不动,身形笔直:“那种脏小的地方,真能住的下去?”
阿庆砸吧下嘴,仗着人看不见他,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不对?”龚拓轻哼一声。
那矮小的屋子,粗糙的吃食,还要忙活什么茶肆?哪有在他屋里时,过得轻快舒服?就连伯府随便一间下人房,都比那里强许多。
“没,没,”阿庆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人后脑勺上长眼睛,“小的觉得,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么住的。”
真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富贵加身,多的是茫茫众生,每日为生计奔波。世家子弟,打从生下来就比别人金贵,更遑论这位还是龚家以后的家主。
龚拓回身,扫了眼干净的案面:“给她送些东西过去。”
阿庆眨巴下眼睛,僵硬开口问道:“世子,你打算把无双姑娘……”
“自然是带她回去,”龚拓声音轻了一分,手指敲着桌面,“回清南,就带上她。”
阿庆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说憋得难受,说了,就擎等着被这位拧断脖子。
“世子,你有没有想过,双姑娘她,”阿庆舌头忍不住打了个结,对上龚拓目光的时候,更是噎了下,“她可能不想回去?”
“不想?”龚拓舌间品着这两个字。
无双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一定是伯府里的人容不下她,才硬将她送走。之前不就得到过风声,宋夫人打算将无双送走,好方便他正妻进门?
他要带她回去,一刻也不想等。他不能见她留在外面吃苦,也见不得她与别的男人靠近。
想到这儿,龚拓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出了房间。
外头雨势不急不缓,细细的滋润着黑夜。
他的面上还是惯常的淡漠,但是眼底躺着柔光。冰封的心底开始消融,缓缓流淌着。
以前,他拥有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知道只要一勾手,她就会乖巧的依偎在他身边,任他索取。直到她消失,他彻底慌了,找遍每一处去寻她,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可他不信。
多少次,街上相似的身影,他不顾一切追上去;冷寂的夜晚,他坐在她的床边就是一夜。
才明白,她并不只是个奴婢。
敲更的梆子声传来,已经到了丑时。
龚拓撑了把伞,出了客栈,走去漆黑的街上。
阿庆叫苦不迭,为难着要不要跟上?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睡大觉,当初伤人家双姑娘的又不是他,风水轮流转,就让这个自负的主子碰碰钉子。
不是什么事,都会顺着他的愿来。
龚拓不会去猜阿庆的心思,他现在只想见到无双。陡然变急的雨水,湿透了他的鞋履。
他走进槐花巷,站在那扇黑色的院门外,里面漆黑一片。只有雨声,现在正是人最为沉睡的时候。
雨水冰冷,龚拓手指触碰上墙壁,想着大概另一侧,就睡着他的无双。她畏冷,喜欢在软被中蜷缩着睡觉,面容美好。
真好,他找到她了。他要带她回去,从此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一夜风雨过,秋意渐浓。
院中的桂花落了满地,开房门,迎面的便是沁心的花香。
无双起的晚了些,出来时,云娘已经送曹泾去了学堂。正间方桌上,给她留了早膳,一碗馄饨,一块酥饼。
眼看桌上摆着个茶罐,料想是云娘走得急忘了带。
无双捧着茶罐,想送去茶肆中。左右没什么胃口,不如过去帮帮忙。
开了院门,巷中石板路干净而平滑。
无双拉住门栓,一手抱着茶罐,刚迈出半步便愣在门边。
院门外,龚拓立在巷中,身姿颀长,青色袍子湿透大半,骨节分明的手中攥着一柄油纸伞。
晨光出来,映清了他的脸,雕刻一样完美。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眸光冷漠褪去,晕着些许柔和。
他一步到了她跟前,身上带着湿气:“无双,跟我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肥章章来了,跟宝贝们商量个事儿,周日本文上夹子,对文文来说很重要,所以下一更是周日晚上九点哈,放心,咱一定还是放肥章章的。笔芯~
第28章
巷口外, 豆腐三的嗓子吆喝两声,那是新出的豆腐已经开卖。不久,邻里听见, 就会端着盘子前去称买。
无双身子往后一收,脚步退回门槛内。清晨起来只是简单的收拾, 黑黝黝的发辫从耳下过来, 搭在肩上。
她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脸颊相较以前,多了活力的红润。
“进来罢。”无双身子一侧,让开院门。
龚拓嗯了声,脸上不由浮出笑意,随后大跨步进到院子,顺手将伞放在大门檐下。
四方的小院子, 放眼看去便尽收眼底。简简单单,毫不起眼,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院中那株老桂花树, 花香甚为浓郁。
院中潮湿, 好歹檐下干净,无双从屋中拖出一把凳子摆好, 瞅了眼在院中巡视的男子:“世子,请坐罢。”
闻言, 龚拓看去檐下,随后走过去:“现在认我了?”
他还记得昨日将她堵住, 她咬死不是无双, 也不知道在犟什么?
说着, 他抬起自己的手, 送到无双面前,上面至今留着一排整齐的压印。
无双避开他是视线,余光在他手上划过:“昨日是我失礼,世子莫要责怪。”
她的语气客气又疏离,龚拓脸上笑容一淡,将手垂下:“我没怪你。这一年多你就在这儿?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查了很多,但是心中总有解不开的疑惑。
无双见他站着不想坐,往旁边离开一步:“事情都过去了,世子有自己的前程,而无双亦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柔软的声音如破冰清泉,涓涓的流淌,每个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认真。
她想了一夜,既然命运让他俩再次相遇,她又不想再次逃走,那就索性说个清楚罢。左右,她不会跟他回去。想通了这些,现今面对他,情绪也平淡了很多。
龚拓盯着她看,好像要将人看透一般:“你说什么?”
桂花树被秋风摇了下,花儿朵朵坠落。
无双面色恬淡,半垂的眼睫浓密,落在眼下一片阴影:“世子回去罢。”
“可你,”龚拓面上的笑淡了干净,原本带着喜悦的眼中蒙上冰凉,“说过会等我回来,是不是啊,无双?”
她说的,会等他回来,还给他求了平安符;他从离开京城北上开始,每日都会想她,还有他们俩的孩子。她现在对他说,让他回去?
胸口的憋闷来的汹涌,龚拓没想到,他一直找的结果竟是这个。
他想她是被人逼迫离开,想她胆小才躲在这儿,想她在这样矮小的房子内,日子艰辛……他来了,她不该将过往说清楚吗?
无双并不反驳,自己说过什么,她记得清楚,他可能认为自己用这些话骗他。可是,这样的话不是他想听的吗?她从来做的就是,对他顺从,自然说话也是。
到如今,他开始计较话的真假了吗?
“世子,”她深吸了口气,语气仍是轻轻柔柔,“无双不想回去了,念着五年侍候的情分,请您成全。”
无双转过身来,像以前那样,对着龚拓弯腰作福礼,垂首间,露出细弱柔嫩的脖颈。
龚拓皱眉,后牙根咬重了些:“成全?你也知道是五年,如何成全?”
笑话!
如果是以前在恩远伯府,生气发怒的龚拓,无双会小心谨慎,然后做着他喜欢的样子,任他拿捏。可现在她不想了,她已经挣脱原来的生活,好容易走到这步,她不想放弃,重新锁回那四面墙内。
她看着他,眼睛清明澄澈:“在这里,我挺好的。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是人很松快,邻里对我很好。”
从来,她想做的是个简单的人,不是一件被人随手把玩的物什。
龚拓抿了薄唇,一语不发,直直盯着无双,想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世子人中龙凤,将来必定一番大作为,”无双轻轻说着,“无双早在牛头岗的那场动乱中,丢了性命。事情往前看,过去的过去罢。”
两人相视,时光好像定格在这一刻。墙外,有小孩的嬉闹声,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无双?”龚拓唤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到底是面前的女子变了,还是他从来就没看清真正的她?
她前面说的这句,分明就是提醒他,若他强带她回去,他的好声誉就会毁掉。有心人,必会将这件事情渲染,继而影响他的仕途。
无双猜不透龚拓在想什么,又说了句:“还要去帮嫂子忙,世子请便。”
说完,她抱起茶罐,转身下到院中,随后脚步不停,出了院门。
龚拓独自站在那儿,泥泞的地上陷进两个脚印。浑身笼罩的阴冷,在巷中等了半夜,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呵,”他忽的嗤笑一声,随后扫眼空荡的院门,“这里过得舒心?”
是,她说的没错,他肯定不会明目张胆对她怎么样。可若说让他放弃,那也不可能。
这厢,无双到了茶肆,整个人有些脱力。头一回,她这样平静的对着龚拓,说出自己的不愿意,不哭不闹,也让他清楚明白。
只是,她不知他能否听得进去。
她站在水房中,脑中旋转着各种场景,加上没吃饭,晕的厉害。
布帘掀开,无双惊得瞪大眼睛。
“怎么了?”云娘笑了声,将两块点心往无双手里一塞,“吓成这样,嫂子是鬼啊?”
无双木木的低头,手心里两块花生酥,眼睛又开始不争气的发酸:“嫂子,我想去陆先生家茶园看看,学学采茶。”
“茶园?”云娘蹲下,在炉灶中生火,“以前叫你都不去,现在想去了?行,我还怕你整日在家里闷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