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几个侍君,怎么看都不像能有这份筹谋。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中宫之主——燕长青。
倒也不是大臣们胡乱猜忌,燕柏这阵子的确像是燕家划清界限,燕榆被流放,他不曾开口求情,燕泽涉案入狱,他也不许搭救,除夕宫宴上连亲祖母都不放在眼里。
最重要的是,放眼邬宁身边,唯独他有布置棋局的本事。
做出推断,大臣们看燕贤的眼神一下变得耐人寻味。
燕贤坐在太师椅上,不停地喝茶,沉默了许久说:“我要进宫一趟。”
……
邬宁要送给沈应一匹勒跶草原进贡的骏马,她亲自领着沈应去马厩挑选。
沈应高兴极了,在马厩里走了三个来回,抚着一匹小红马的鬃毛问邬宁:“陛下,我想选它可以吗?”
那匹小红马虽然才两岁,但却是百匹贡马当中最出挑的一匹,说价值万贯也不为过。
“你眼睛还怪毒的。”邬宁对身边人一向大方,只是笑了笑,便爽快答应:“行,送你了。”
“多谢陛下!”沈应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他像冲破牢笼的金丝雀,在马球场上尽情撒欢。
邬宁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觉得他是真不怕冷。
“陛下。”荷露站在她身后,轻声说:“宰辅大人求见。”
“到底是沉不住气了啊。”
“……可要去请君后?”
“不急。”
邬宁抬起手,那只撒欢的金丝雀立刻回到笼中,满脸难以遮掩的喜色。
邬宁说:“你同我去御花园转转。”
登基以来第一次,邬宁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见了燕贤,身旁甚至还跟着一个侍君,这对扶持她坐上皇位的舅舅而言是极大的不尊重。
可燕贤面上不见丝毫恼怒,心里反而长舒了一口气。
邬宁一朝得志,扬眉吐气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处心积虑布这么大一盘棋,只要解决了那“幕后高人”,一切便还能回到往昔,外甥女终究要依附他这个舅舅。
“陛下,臣今日来……”
燕贤一句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邬宁毫不客气的打断:“舅舅若是为着鸾司卫的事,那就无需费口舌了。”
燕贤深吸了口气,仍道:“忠言逆耳,陛下不爱听,臣也要说,鸾司卫行事不遵从晋朝律法,长此以往必会生出大乱。”
邬宁像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不当一回事,只抓着沈应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掌心画圈。
当着宰辅的面,近乎床笫间的调情。
沈应默默羞红了脸,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燕贤又不瞎,岂会看不到二人在石桌下的小动作,脸色终于沉了沉,低声唤道:“陛下。”
这一年的燕贤,还精力充沛,足智多谋,邬宁此时和他撕破脸,无疑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可邬宁等不了,她不能等晋朝千疮百孔了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舅舅犯不着这么义正言辞,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不知道什么是律法。”
沈应的手被邬宁压在了膝间,他摸着锦袍上冰冷而锋锐的金线,听邬宁语气轻柔地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便是律法。”
沈应不自觉紧抿唇瓣,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向燕贤,他平日只想着如何讨邬宁欢心,并不太关注朝中形势的变动,还以为面前坐着的是那位独掌大权的燕宰辅,难免有些担忧。
沈应细微的举动,打消了燕贤对沈家的怀疑。
此时此刻,哪怕燕贤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去猜忌自己那引以为傲的长子。
……
当晚,邬宁去了昭台宫。
与入宫即圣宠不衰的慕常君和后来者居上的沈侍君相比,昭台宫的杨侍应真称不上得宠,邬宁一个月里,也就能有一两个晚上宿在这。
可宫中没人敢怠慢杨晟丝毫,尚宫局对他的殷勤劲儿,比起慕徐行和沈应也不遑多让。
杨晟奇就奇在,能在那两位侍君风头正盛的节骨眼上,不费半点力气便能将邬宁引到昭台宫来。
昭台宫的宫人都很纳闷,自家主子甚至不怎么搭理陛下!出去说谁信啊!
邬宁来这的原因,只有邬宁自己清楚。
她紧闭着双眼躺在软榻上,身侧蜷缩着两只守在炭炉旁取暖的狸猫,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檀香味,耳边传来刻刀刮下木屑时沙沙的响动,思绪纷乱的头脑渐渐放空,心里生出些许莫名的安逸。
就是这种安逸,让邬宁每每疲倦之时,便会想到杨晟。
“陛下……”
邬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唔,我睡着了。”她声音软绵无力,像一团掺了太多水的粉面。
杨晟只盯着在她腰侧酣睡的狸猫,低声道:“去床上睡吧。”
邬宁从不指望杨晟能体贴入微的伺候好她,很是乖觉地站起身,径自走进寝殿。
本就没醒透,一倒头又昏昏沉沉了。
杨晟默默在床榻旁站了片刻,弯腰帮她脱掉鞋袜,那圆润透粉的脚趾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如花瓣一般舒展开,又很快收拢。
杨晟飞快地挪开视线,拖过一床被子将邬宁从头到脚捂了个严实,邬宁呓语似的嘟囔了一声,缓缓缩进被子里。
她睡得香甜,毫无防备,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夜已深了,仅剩的烛火也将要熄灭。
杨晟熟练的打好地铺,一丝不苟的平躺下,却并未合眼,似乎在等待什么。
终于,邬宁抱着被子翻过身。
杨晟托住她纤细的手腕,一点一点,将那悬在床榻之外的半条手臂推了回去。
没一会的功夫,邬宁又大咧咧的伸出脚。
白日里分明是很安静的人,可以倚在塌上纹丝不动的看一个时辰书,为何睡着了会这般张牙舞爪?
杨晟想,若和她同床共枕,大抵要睁眼至天明。
“扑——”
一声闷响。
是邬宁的被子掉下来了,正正砸在杨晟身上。
邬宁伸手捞了一个空,倒是习以为常,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的咕哝道:“换个大点的床吧……”
杨晟把被子丢上去,沉声说:“不换。”
这被子是一面棉衬一面绸缎的,棉衬在里自然暖意融融,绸缎在外就难免凉些,邬宁稀里糊涂的给盖反了,激得一哆嗦,急急忙忙翻了个面。
只听她颇为气恼地说:“爱换不换!当心我掉下去砸死你!”
杨晟不是没想过,把地铺打得离床远一点。
可那样,实在太冷了。
第50章
慕徐行平日很少离开云归楼,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于旁人看来,“他”年前在御花园遭了一次祸事,徒生许多波折,如今痛定思痛,不愿抛头露面也是有的。
可慕徐行自己心里清楚,他打心眼里不想遇见宫里那些侍君,尤其是君后燕柏,感觉就像……小三遇见原配,又或者小三遇见小四小五,万一邬宁还在旁边,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受现实容易,适应起来太难。
所以慕徐行宁可足不出户。
他就是这样的人,再怎么举步维艰,也舍弃不掉自尊心,说好听了是傲气,说难听了,是固执。
慕徐行当然知道这并非什么好事,却无论如何都改不过来了。
毕竟,他年少时一无所有,全靠着这点傲气才不止于自甘下贱,他奴役自己的身体,糟践自己的五脏六腑,倾尽所有,呵护了这颗自尊心十几年,哪能那么轻易就舍弃。
但在宫中,这是比馊臭的泔水还不值钱的东西。
徐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那几个入宫大半年尚未得宠的侍君了,而每每提及,必要捎带上那风头正盛的沈应。
都是自幼长在霖京城的世族公子,沈应为何能熬出头?用脚趾头想也晓得,他肯降下身段去邀宠。
邬宁乃九五之尊,按说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谈不上有“身段”,可在这封建制度下的父权制社会,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和慕徐行的自尊心异曲同工。
慕徐行在书房里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太专注,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直至双眼被一双微凉的手掌遮住,才恍然回过神:“陛下……”
邬宁轻笑了一声,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侧脸枕在他的肩上,简直有些娇滴滴地说:“我有没有吓着你呀?”
慕徐行微微摇头。
在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后,他终于可以控制原主的情绪,不会再因为看到邬宁或看不到邬宁而心口钝痛了。
与其说控制,倒不如说他帮助原主看清了现实。
慕徐行经常不厌其烦的劝告慕迟,譬如“你进宫是为了吹枕边风,不是为了谈恋爱”“演电视剧吗?还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甄嬛都没你这么贪心,起码眉姐姐得宠她是真心高兴”之类的。
慕徐行语重心长,有时候甚至像开解他自己,虽然过程不大愉快,但结果终归是好的。
“听徐山说,你都窝在书房一整日了,也不嫌闷。”邬宁并非询问慕徐行“闷不闷”,因此不等他回答,紧接着又道:“在做什么呢?”
“洗发水。”慕徐行说着,端起一个小瓶子递给邬宁:“你闻闻,这味道怎么样?”
邬宁借着他的手凑过去嗅了嗅,伸长了尾音“咦”了一声:“桂花?我不喜欢,呛鼻子。”
邬宁一向不怎么用熏香,更不搽香膏香粉,衣物上多是淡淡的茶香与墨香,偶尔,会沾染上些许檀木与苏合的气味。
“那我换一个。”
“别弄啦,走,我陪你用晚膳去。”
就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足以证明慕徐行还是宫里最得宠的侍君,邬宁对沈应常说“你陪我”,在慕徐行这却换成了“我陪你”,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而区分轻重的远不止这一点,所以徐山心急,又不是太心急,就时不时的代替慕徐行患得患失一下,慕徐行不配合,徐山也没辙。凭他的姿色,是不能代替慕徐行去邀宠的。
可这一晚,出了一桩动摇云归楼在宫中至高地位的“大事”。
邬宁沐浴后会倚在床边看看书,等头发干透了再睡下,宫人们习以为常,没有很紧要的事不会进到内殿打搅。
眼看将近亥时,徐山熄灭了殿外的宫灯,也准备回房歇息。
他刚一转身,宫门处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山扭头一看,竟是琼华宫的秋晚。
好家伙!怎么又来了!
徐山心中警铃大作,急忙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和常君已然安置了,这三更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自那回沈应风寒,秋晚把邬宁从云归楼请去,丹琴就宣誓要与琼华宫势不两立,徐山等人于情于理都要给丹琴撑场子,两边便成了势如水火的死对头。
秋晚假惺惺的笑道:“我找荷露姐姐。”
放屁!那不就是找陛下!
可徐山到底不能拦着秋晚见荷露,而荷露是邬宁身边的人,没道理偏帮着慕徐行,同秋晚耳语几句,便缓步进了内殿。
徐山心里顿时凉半截。
沈应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秋晚来云归楼,一定不单单是想给他家少爷添堵那么简单,准有要将邬宁请去的借口,一旦邬宁此刻移驾琼华宫,那天亮之后……
徐山默默合拢双掌,祈求老天爷保佑,邬宁能顾念往日的情分,别叫他家少爷颜面扫地。
“陛下。”荷露轻手轻脚的走到邬宁身旁,余光扫了眼坐在床榻内侧认真看书的慕徐行,开口道:“琼华宫的秋晚来说,您前儿个给沈侍君出的字谜,沈侍君猜出来了,问是不是博大精深的博字。”
慕徐行的注意力从书中短暂脱离。
“呀。”邬宁仿佛很惊讶:“还真叫他猜出来了。”然后笑着说:“早知道他有这本事,就不该同他打赌。”
慕徐行闻言,沉静好久的心跳忽然又猛地一颤,他看向邬宁,邬宁刚好也看向他,微笑着,却不开口,似乎要等他先问些什么。
比如,和沈应的赌约。
可慕徐行一点都不想知道,就像他不想从徐山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于沈应如何得宠的消息。
不过刹那的功夫,慕徐行心中已是百转千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想什么,但确确实实纠结了一番。
他想,和沈应争宠,相当于和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争风吃醋,真是太可笑了,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再过两个月,香皂就会大批量的出现在京中商铺中,这样物美价廉的东西,销量不可能差。
邬宁急缺银子,必会明白他的重要性,他完全可以以此作为筹码。
至于他与沈应谁更得宠,就无关紧要了。
没错,无关紧要。
相较慕迟,慕徐行是内敛的,他环住邬宁的手腕,一点点收拢五指,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恳求的意味,说实话,少得可怜,不盯着他则难以察觉的恳求。
这对邬宁而言显然不够。
邬宁轻声吩咐荷露:“你先下去吧。”
“先下去”“下去”,又是一字之差,又是天壤之别。小皇帝的语言艺术令慕徐行感到烦闷,他不自觉的将这种情绪写在了脸上。
邬宁几乎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里洇起的柔润水意。
快了,就快了。
邬宁忽然有种幼时过生辰,打开贺礼盒子前对于未知的兴奋,可她掩饰的很好,面上只有逐渐加深的为难,是想要去见沈应,又不忍丢下慕徐行的为难,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为难。
这意味着,慕徐行被邬宁从第一顺位挪去了第二顺位。
慕徐行的烦闷仿佛万千河流汇入滚滚江水,力量骤然变得磅礴了,无法控制了,那是突然而至且不可理喻的危机感,可以冲垮沿途的一切,石桥,房屋,草木,生灵,以及理智和自尊。
邬宁只觉手腕一紧,身体像咬住钩的鱼一样被拖出了水面。
慕徐行把她扯到了怀里,有点蛮横的搂住了她的腰。
邬宁诧异的抬起头,这诧异不作假,慕徐行此刻的举动不管怎么看都太唐突了,不符合他往日沉稳内敛的脾气。
事实上,一时冲动维持不了很久。
慕徐行喉结微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抱着邬宁,就像抱着一颗看不到倒计时的定时炸弹。
可炸弹是冰冷的,邬宁的身体却是柔软温热的,隔着月白丝绸的寝衣,慕徐行能感觉到那无法用数学公式论证的曲线。
邬宁挣扎了一下,两个人挨得更为紧密:“你弄疼我了。”她埋怨,试图将手抽离。
她的手让慕徐行想到了那个充斥着黑暗和喘息的夜晚,慕徐行凝视着她殷红湿润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慌张无措地低下了头,他紧闭双眼,用一种很青涩懵懂的方式亲吻着邬宁。
邬宁感受到贴在后腰上那愈发滚烫的手掌,悄悄弯起嘴角。
她很满意慕徐行的生疏,这说明在此之前,慕徐行没有亲吻过别的女人,可生疏同样代表平淡,不能在邬宁心里掀起任何的波澜。
但是,慕徐行长进的很快。
他有着慕迟的记忆,迈出第一步后,他完全清楚该如何走第二步,本能让他无师自通,也掀开了在他胸口积压许久的巨石。
在床笫之欢一向占据优势的邬宁,生平第一次落了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