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徐行眼睫一颤,嗓子喑哑地说:“把你衣裳都弄湿了。”
“没关系啊。”邬宁不经意地碰到他的胸口,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像是冷得发抖,但邬宁能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涌出的热气。
趁人之危。
不知道为什么,邬宁脑海中忽然蹦出这四个字。
有马车从旁边经过,穿着蓑衣的车夫好心询问:“有人吗?是陷进去了吗?用不用帮忙啊?”
“不,不麻烦了。”慕徐行攥着邬宁的衣角,颇为艰涩地说:“过会,会有人来的。”
这大雨天的,山体很容易有落石,在外面逗留太久终归不安全,车夫闻言,便甩着鞭子驾车离开了。
邬宁环抱着慕徐行的肩膀,轻笑出声:“你慌什么呀。”
慕徐行完全不清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副荒唐的模样,他心跳的飞快,抱紧邬宁,闭着双眼,用力又急促的喘息。
邬宁盯着他细密的睫毛,散乱的衣襟,忽然低下头,在他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慕徐行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
“报上次的仇。”
“对不起。”
“我想看你笑。”
慕徐行嘴角微微上扬,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那是很内敛克制的笑。
邬宁戳戳他的脸颊,思念着那对深深的酒窝,然后说:“你长得真好看。”
如果,她是喜欢他这张脸……
慕徐行摩挲着她的腰侧,向内一揽:“我刚生下来就有人这么说了。”
“是吗?”
“嗯。”
“如果你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慕徐行难得开了个玩笑:“那岂不成了妖怪。”
邬宁挑眉:“妖怪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人,难免生老病死。”她指尖抵住慕徐行的喉结,轻轻一揉。
慕徐行眼神骤变,他在这方面自制力极差,经不起丝毫撩拨。
邬宁如同骇浪中的小船,在风雨中沉浮,眼前白光一闪,耳边阵阵轰鸣,好像漫天大雨雷嗔电怒都向她一个人击来。
事毕,慕徐行抱着她,又为自己的放纵道歉:“对不起……”
邬宁摇摇头,累的不想说话了,但通过这两次的事,隐隐感觉到慕徐行这个人骨子里是很刚强的,他一直以来都在约束着自己,却并没有太多敬畏之心。
要掌控他,只能来软的。
……
慕徐行果然没有着凉,可邬宁莫名其妙的哑了嗓子。
不巧,正赶上十五帝后同寝。用晚膳时,她一开口,燕柏就皱皱眉,一开口,就皱皱眉,邬宁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省得燕柏想唠叨她还要忍着。
两人沉默着吃过晚膳,邬宁起身去沐浴。
浸在温水里,喝着热茶,本该是很舒坦的,邬宁心里却愈发烦闷,不知是为着燕柏的沉默,还是为着他日渐憔悴的面容。
这阵子,邬宁和燕家之间的争斗隐隐有了从暗处转到明面的迹象,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不论身处哪方阵营,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效忠燕家的,生怕被邬宁选中,拿去杀鸡儆猴,效忠邬宁的,也怕燕贤铤而走险,意图倾覆王朝,藩王势力夹在其中,既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唯恐祸殃鱼池。
不过,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燕贤到底顾忌族人安危,不敢冒着满门覆灭的风险与邬宁较量,行事十分谨小慎微,试图收回邬宁手中权柄的同时也在暗暗扫清燕氏子弟留下的祸端。
而他这么扭头一看,方才察觉自己筑起的大厦已然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任凭费尽心思的修补,也有显露出几分无力回天的颓势,心中难免感到惊骇与寒凉,他拼尽全力维护的家族,竟在背后毫不客气的捅了他一刀。
燕贤疼了,不能不愤怒。他这一次是下了狠手,要把家里这些蛀虫统统撵出去,可那些所谓的蛀虫,早在燕知鸾掌权时期就爬到了高位,你倚着我,我攀着你,内里盘根错节,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拔除的,且升米养恩,斗米养仇,他们习惯了在燕贤手下坐享其功,坐收其利,燕贤突然要拿他们作法,他们又怎能甘心接受。
这场争斗刚刚打响,燕家就起了内讧。
至于燕柏。
他在宫中原是与燕家里应外合,相辅相成,可现如今,燕家已不再对他抱有信任。
邬宁觉得燕柏也挺可怜,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这样仁慈的想着,邬宁无意识的弯起嘴角。
燕贤从前,是最信任长子燕柏的,有些关乎家族命运的秘密,他只肯交付于燕柏,而这秘密一旦泄露,燕贤理所应当会怀疑燕柏,对燕柏生出戒心。
他当然不晓得,世上有邬宁这样一位“先知”。
邬宁必须承认,燕柏的众叛亲离,是源于她的暗箱操纵,所以,看燕柏那般憔悴的模样,她有一点点的愧疚。
“陛下,水有些凉了,可要再添些?”
邬宁回过神,摇了摇头。
荷露便走过来服侍她出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燕泽不见了。”
“嗯?”
“郑韫说,燕老夫人将他关在府里闭门思过,一个晚上的功夫,人就不知所踪了。”
燕贤是个孝子,明知燕老夫人行事有失分寸,却仍不愿出言责怪,能忍则忍,实在逼急了才会阳奉阴违,若燕老夫人拼出性命维护燕泽,燕贤也没办法,干脆,就让燕泽从这世上“消失”。
纵使郑韫拿齐了燕泽的罪状,找不着正主,如何当堂对质,便与“死无对证”没什么两样。
好一个釜底抽薪。
邬宁哑着嗓子吩咐道:“你告诉郑韫,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荷露弯下腰,帮邬宁系好衣带:“陛下放心,这点小事,郑韫自会办妥,不过要费些时日罢了。”
郑韫办事,邬宁自是放心的,可在这等紧要关头出了变故,多少有些懊恼,对燕柏那点愧疚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不大在燕柏跟前看书,今日却捧着书卷坐到了塌上。
燕柏沐浴过后,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一会,默默无声的走到殿外,不多时,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盏宫灯,摆在邬宁身旁的案几上。
还是不说话,仿佛打算做一辈子的哑巴。
像比谁更能沉得住气似的,邬宁头也不抬,轻轻翻了一页书。
燕柏只要心里不痛快,就不同邬宁讲话,这出老掉牙的戏码,他是行家,他如往常一样沐浴更衣,又点了一炉安神香,然后自行躺下睡去。
邬宁很清楚燕柏此刻的心思,紧抿着唇,愈发不痛快。
前世,长乐三年,她与燕家正如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甚至已经将要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她在燕贤跟前,尚且舅舅长舅舅短的装模作样,可在宫里,对着燕柏,从来不假辞色,是彻彻底底的撕破脸,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结发夫妻,邬宁看燕柏就像看着斩断自己手脚的仇人。
恰巧那年初秋,京中爆发时疫,燕柏不幸身染重疾,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宫里。
而这场时疫,并非无药可医,但凡家中有些积蓄,能吃得起药的百姓都治好了,偏身边守着十几个御医的燕柏,与畏惧寒霜的草木一同凋零。
邬宁后来才想明白,他是故意寻死。
他不忍眼睁睁看着燕氏一族败落,更不能与邬宁为敌,在当下那回天乏术的时局中,唯有一死方能得以解脱。
邬宁最是憎恶这种优柔寡断的人。
可仔细想一想,她所仰慕的父皇不也是如此。
兴许,燕柏的选择是人之常情,她和燕知鸾才是天性凉薄。
邬宁扪心自问,她压根没想过给父皇报仇雪恨,说到底,不过自讨苦吃,怨得着谁呢。
“表哥。”终于,邬宁先开口:“你睡了没?”
燕柏睁开双眸,目光毫无波澜。
邬宁攥了攥手掌,将他从床榻上拉起,那模样,根本不是一个善于玩弄心术的帝王,更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我问你,你晓不晓得舅舅把燕泽藏到哪去了。”
她说这话,无异于明刀明枪的与燕家宣战,意味着天亮之后,内廷燕家的眼线将被彻底拔除。
她将燕柏一年前的所作所为悉数奉还。
“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燕柏轻叹了口气:“真的,阿宁,我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三千五,后天还是三千五,不要问我为什么QAQ
第55章
究竟还能说些什么呢。
是质问父亲为何怀疑他,还是质问邬宁为何欺骗他,是歇斯底里,还是自怨自艾。
燕柏不愿自己沦落到那般丑态毕露的境地,他看着邬宁,心中异常的平静:“早些睡吧,阿宁。”
这一晚,邬宁没怎么合眼,翌日散朝后便去了昭台宫,也不说话,一进门倒头就睡。
昭台宫的宫人已经习惯了邬宁的突然造访,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一股荣辱不惊,反正,他们杨侍应就是这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也挺好。
宫人们甚至开始跟杨晟学木匠活,不管将来什么光景,有门手艺总归是饿不死的。
说好听了这是超尘脱俗,说难听了这叫胸无大志,总而言之,一应宫人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并不理会内廷种种变动。
可沈应却不能不当一回事,毕竟沈家较比燕家毫不逊色,虽没有燕家这些年来的风光无量,但代代相传的百年基业亦不容小觑。
他入宫,一则是他心悦于邬宁,自己甘愿,二则是给沈家留一条后路。
“侍君,老爷买通了宫人递话进来,家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愿为陛下尽犬马之劳,请侍君在陛下跟前多多美言,勿要叫这场雨淋着忠贞之臣。”
“这会想起来表忠心了,早我就说,要与燕家划清界限,父亲偏不听,现下怎样?”
沈应演了一出事后诸葛。
早一年前,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只道小皇帝太过任性妄为,她仰仗着燕家才得以继承大统,坐稳皇位,竟还敢闹着大选侍君,驳了宰辅与君后的颜面。正因如此,大臣们不得不为邬宁如今的心机与手段感到惊骇,以邬宁的年岁,说乳臭未干也不为过,就能与老谋深算的燕贤同台对擂。
这场仗若打赢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反观燕家,能称之为人物的只有一个燕贤,一个燕柏。燕贤终究是老了,连自己后院都看不住,燕柏呢,人在宫里,心八成也在宫里,剩下的年轻子弟皆不成气候,后继无人,家门不兴,好日子早晚要到头!
故而,原本如沈家一样摇摆不定的王侯将相,都不约而同的往邬宁手中递橄榄枝,更后悔当初大选之时没把自家儿子送进宫。
燕家若倒台了,他燕柏的中宫之位可还能坐稳?若争到了这中宫之位,还愁吃不掉燕家倒台的甜头?
一时的风光,听着不像好事,然身在中枢,行于仕途,哪个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滔天权势。
沈应的父亲自然也不甘被燕贤压在头顶一辈子,所以,原本在家中地位无足轻重的沈小四,一下成了最有出息,最让他骄傲的儿子,他让宫人给沈应递话,也要用上“请”这个字了。
沈应真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选了条康庄大道,心中难免得意,难免借机抖一抖威风,要知道,他入宫那会,家里几位兄长可没对他说过什么好话,说他与人共侍一妻,不光彩,丢了沈家的脸。
沈应扬眉吐气了,能不回一句“现下怎样”吗。
秋晚看出他的沾沾自喜,背着人劝说道:“这节骨眼上,侍君可不能叫沈大人下不来台,沈大人是指望着侍君才要与陛下一条心的,若侍君不给沈大人好脸,沈大人怎敢踏踏实实的为陛下办事。”
沈应到底年纪小,一朝得志就轻浮了,听秋晚此言,悠悠荡荡的就落了地:“你说的很对,秋晚,多亏有你提醒我。”
“侍君言重了,奴婢只是盼着侍君好。”
秋晚这句话说的漂亮。
她是盼着沈应好,可沈应带进宫的沈家家生子却是一心盼着沈家好,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沈应想到前日邬宁领着慕徐行去城郊皇庄的事,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忙吩咐宫人替他梳洗打扮。
而后领着一行人来了昭台宫。
昭台宫的宫人一见沈应,纷纷愣住了,他们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沈应两度派秋晚去云归楼邀宠的是,还是略知晓一二的。
这怎么?当昭台宫好欺负?正主直接杀来了?
沈应非常客气:“陛下这会可方便见我?”
杨晟孤傲冷僻,名声在外,连邬宁平日都不与他计较,昭台宫的宫人自诩不像云归楼那么软弱可欺,半点不怕得罪沈应,很硬邦邦地说:“回沈侍君的话,陛下这会正睡着,不许人进去打扰。”
“好吧。”沈应笑容明朗:“那我就在此讨口茶喝。”
真不要脸!
昭台宫的掌事宫婢悦儿在心里狠狠的啐了一口,将沈应请去了偏殿厅堂,又沏了一盏压箱底的陈年绿茶。
绿茶嘛,就图个新鲜,再怎么名贵的品种,放久了也没法下咽。
沈应抿了抿,搁在一旁,略感纳闷。
这杨晟究竟什么路数?行事竟敢如此狂傲不羁。
慕徐行得宠,沈应能理解,单论长相,便是君后燕长青也难以媲美,可杨晟,除夕宫宴那会沈应盯着他看了小半个时辰,真不觉得他有哪里能讨邬宁欢心,长得又黑,脸又糙,实在乏善可陈。
“喵——”
昭台宫的两只狸花猫没事就爱打闹,这偏殿桌椅众多,正是它们玩耍的好去处,你追我赶的就跑进来了。
沈应有些怕猫,尤其是竖着尾巴炸着毛的猫,他猛地站起身,满脸惊惶的躲到秋晚背后。
秋晚忙将两只猫撵出去。
悦儿见状,老大不痛快,故意说:“吓着沈侍君了吧,这两个小家伙被陛下和我们侍应娇惯的,当真顽皮的厉害。”
沈应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悦儿的言外之意,他自不会明着和一个宫婢较劲,只在心里暗暗想到,两只品相一般坊间随处可见的破猫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陛下送给他的骏马可是勒跶草原的贡品。
秋晚像听到他心声似的,笑容满面的回击:“侍君一贯不爱这些养在屋里的小猫小狗。”
不必多言了,秋晚不相信宫中还有人不知道邬宁赐予沈应的那匹马有多名贵,多罕见。
悦儿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很想说道说道昭台宫库房里那些价值不菲的木料,都是邬宁特地命人此处搜罗来的,单单“特地”二字,足以盖过那匹一直养在宫里的破马。
可她没法说,一则太刻意,二则非争个高低,容易给主子惹麻烦。
悦儿双唇紧闭,盼着邬宁能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就让这帮人在这苦苦的等着吧!
邬宁是真不争气,只叫沈应等了两刻钟。
“荷露,水……”
端来水的是杨晟。
邬宁这会真愿意看到他,不用费心思猜他在想什么,毕竟这宫里连个洒扫庭院的仆婢也有一百个弯弯绕绕,相比之下,杨晟很简单。
邬宁一口饮干杯盏中的水,长舒了口气,仰起头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
“哦,那我也没睡多久啊,做了一场好长的梦,我还以为天都该黑了。”
杨晟垂眸,接过杯盏,沉默片刻道:“沈应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