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太沉重,不能轻易做出判断,可“喜欢”与多巴胺息息相关,慕徐行无法否认自己每每见到邬宁都会不由自主的产生愉悦,就像幼时贪恋暖色调的柔灯,贪恋着邬宁看向他的目光。
他也明白,邬宁身上没有他能掌握的开关。
如果再年轻十岁……
慕徐行想,他会不管不顾的争取一次,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替代原主在邬宁心中的地位。但是,没必要,为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虚无缥缈的“爱情”,将邬宁、慕迟,还有他的人生轨迹都搞得一塌糊涂,慕徐行认为真的没必要。
喜欢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陛下。”
“你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少府监离开后,邬宁毫不吝啬的赞赏他:“做得很好。”
慕徐行没有推辞这份赞赏,他知道什么时候要谦虚,什么时候要下军令状:“我答应过陛下的事,就一定会办到。”
邬宁脱掉鞋,盘膝坐在塌上,随手取过账册扫了两眼。
嗯,完全看不懂。
好在做皇帝也无需样样精通。
邬宁假模假样的看了一会,将账册又放回去,笑着对慕徐行说:“你真是投错胎了,本该投生到商贾之家,怎么偏偏就投生到了武将世家。”
邬宁为慕徐行展露的才能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他从前不学无术,只因生错了人家,埋没了天资,给他机会,他是可以大放异彩的。
慕徐行抿唇微笑,算是默认了邬宁的说法,而后将那些账册整理妥当,一丝不苟地摆在案几上。
在慕徐行低头的瞬间,邬宁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实在很怪,分明那日看她的眼神已经动摇了,一晃的功夫,又重归平稳。
“对了。”邬宁道:“藏书阁前几日竣工了,日后那边就专给你用,琐事只管交给藏书阁的郎官去办,若有使着顺手的,你便同我来说,我自会另找名目提拔他们。”
邬宁把一切都安排的非常妥当。
像是早有预料,所以提前准备好。
这个念头在慕徐行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嗯。”他答应着,手伸到了案几下,摸出一方雕花小木盒递给邬宁:“陛下看看这个。”
邬宁打开木盒,里面放置着一个陶瓷胭脂盒以及一根略有些粗的毛笔杆:“这是?”
“铅笔。”慕徐行跪坐起身,演示用法。
只见他从毛笔杆上端抽出筷子似的木芯,又从胭脂盒内取出一头窄一头宽,较为细小的长条形墨块,把石墨块塞入毛笔杆内,毛笔杆底端刚好露出指甲盖长短的墨块,再将木芯重新装好,榫头卡进榫槽里固定,如此在纸上书写文字,便极为清晰流畅了。
“怎么样?”
“倒是很方便,不过……”邬宁将笔杆擎在指尖,轻轻转了两圈:“这东西是杨晟帮你做的?”
慕徐行点头:“工匠做的总是不如意,”
“杨晟手是很巧。”邬宁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胡乱写了些字,墨块渐渐缩短,不多时便到了头,不能再写了:“然后呢?”
慕徐行接过笔杆,取出木芯,重新装了一个墨块:“然后,就像这样,一根笔杆可以周而复始的用很长时间,而笔芯是石墨与黏土混合制成,相比墨锭,造价极低,也容易携带。”
他全然将邬宁当做甲方,讲解起来滔滔不绝:“虽然做一根笔杆要耗时许久,但这并不是什么力气活,男女都能上手,尤其是女子,比男子更精细,只要掌握技巧,一日一根并不难。所以,我想双管齐下,卖给寻常百姓的笔杆,便交由那些无力耕种的妇人,到铺子领了木料,还以成品,赚得酬劳,一则能贴补家用,二则有了谋生之道,也有了存活于世的底气。”
邬宁眸光微微一闪,心中默默念了声“慕徐行”。
“另外,再请宫中巧匠用上好的木料制一批笔杆,这一批要有雕花,梅兰竹菊,十二生肖,最好刻上皇家字号,限量出售,专卖给权贵富商,这些人爱攀比,肯定每种花样和木料都要买齐了才好。”慕徐行说着说着,竟笑出声:“墨块是做不出什么新意的,可只要装在漂亮盒子里,打上御笔专用的名号,他们一准会买,至于这盒子,仍与笔杆一样,每一季都出新的花色。”
邬宁也不禁笑出声:“还有呢?”
“还有……每年在京中举行一场诗会,得胜者诗文便印在装有墨块的盒子上。”慕徐行掩唇轻咳:“压一压铜臭味。”
难怪遂州慕家军短短几年就进了中原,慕徐行敛财的手段当真层出不穷,富可敌国了,还愁招兵买马?何况,他的确处处为百姓着想。
对比之余,邬宁简直自惭形秽了:“你这算什么呢,劫富济贫?”
“不好吗?”
“好得很呢。”
邬宁敲了下案几,一锤定音似的说:“就这么办了。”
“项目”顺利通过,在慕徐行的预料之中,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茶,延和殿的茶水颇为苦涩,尤其微微凉的时候,慕徐行并不喜欢这味道,又捡了一块松软香甜的糕点吃。
“你饿了吗?”
“嗯……还好。”
他嘴角笑意收敛了三分,不复方才那般兴致勃勃。
邬宁有一点烦恼。
她这阵子在慕徐行身上可真是没少下功夫,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慕徐行还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草窝子里缩。
养不熟可不行呀……
邬宁既然要对慕徐行委以重任,就必须确保他死也不会背叛自己。
“欸,瞧你吃的,都弄到脸上了。”
“哪里?”
慕徐行眨了眨眼,手背在嘴巴上胡乱一蹭:“干净了没有?”
邬宁本想哄骗他,撩拨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在他心口刻上自己的名字,但不知怎么的,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擦掉啦。这糕点好吃吗?”
慕徐行将盘子推到邬宁跟前:“挺甜的,配着茶吃刚好,不会太腻。”
邬宁拿了一块,一口咬掉大半,正如慕徐行所说,很甜。
“你也吃到脸上了。”
“少骗人,我才不会。”
“真的。”
慕徐行伸出手,蹭掉邬宁嘴角的糕点残渣:“看,我没有骗你。”
他的眼神难得毫无心事,清澈见底且透着一种非同一般的诚挚,像是在说“我绝不会骗你”。
邬宁不自觉的又想到慕迟,仿佛此刻浸浴在柔软明亮日光下的人,真的只是那个投生错了人家,埋没了天资的慕迟,不会欺骗她,亦不会背叛她的慕迟。
“陛下……”
“嗯?”
喜欢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可嫉妒却无法控制。
慕徐行非常抵触邬宁看着他,思及过往时,那略带怀念的目光。
“你,奏折批完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邬宁皱着鼻子,慢吞吞的下了地,不情不愿的去批奏折了。
作者有话说:
睚眦必报慕徐行
第58章
相较于沈应,杨晟实在是个好相处的同事。
隔两日,慕徐行对铅笔又有了些新想法,他到昭台宫请杨晟帮忙改良,杨晟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拿出了自己雕刻木料的工具。
“这样吗?”
“对,下边稍微做出弧度,贴合手指,方便握笔。”
杨晟颔首,依他所说细细打磨。
而昭台宫的宫人看慕徐行的眼神略有不满,尤其是宫婢悦儿。一则慕徐行好长时间未曾登门,一来就是求人办事,有几分现用现交的意思,二则,她晓得慕徐行用这铅笔讨得了邬宁欢心,却不晓得慕徐行可有在邬宁面前为杨晟表表功。
不过,这不满大多是冲着杨晟去的。
悦儿真想不通,自家主子若天生热心肠也就罢了,偏他出了名的性子孤傲冷僻,一而再再而三不求回报的帮慕徐行,到底是图什么呢?
一个念头忽然在悦儿的脑海中闪过。
杨晟……该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他看上了慕徐行,所以才会待慕徐行格外的好,如此,倒也能解释杨晟为何对邬宁总是很冷淡了。
悦耳越往深想越觉得合理,忍不住仔细打量二人。
杨晟动作麻利,已然打磨好了笔杆。
“行吗?”
“我看看。”
慕徐行将铅笔握在手里,随意写了几个字,抬起头笑着说:“正合适。”
杨晟淡淡的应了一声,并不多看慕徐行一眼,低下头开始收拾工具,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悦儿暂且找不出端倪,她沉思片刻,分外热络道:“常君若没旁的事,不妨就在这用午膳?”
慕徐行刚好有事要同杨晟商议,因此爽快答应。
悦儿紧盯着自家主子,他神情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厌烦,仍旧是毫无波澜。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尚食局送来午膳,打断了悦儿的思绪,她吩咐着宫人备好席面,随即退到一旁伺候。
慕徐行沉默了一阵,开口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悦儿微怔,虽不情愿,但还是领着一众宫人退出殿内。
待只剩他二人,慕徐行方才道:“恐得劳烦你再帮个忙。”
杨晟抬眼:“什么忙?”
慕徐行一边斟酌着如何向他解释缘由,一边问道:“日后这铅笔对外就宣称是出自你之手,可好?”
“嗯。”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
杨晟再度垂眸。
当慕徐行以为他又要这样沉默下去时,忽听他说:“我知道,你在帮她。”
我知道你在帮她,便足够了。
慕徐行看着低头认真吃饭的杨晟,不由一晃神。
……
燕氏一族的处境愈发恶劣,那些被权势利益冲昏头的燕家人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停止了内斗,重新拧成一股绳。
可短短两月的功夫,朝中局势早已翻天覆地,保皇党不再摇摆不定,想着另立新主,一心拥护起邬宁,藩王党那边也下了决心,要狠狠搅乱这潭浑水,趁机谋取好处。
而少府隐藏在风雨之下,不动声色的积累着力量。
有了钱,就不愁兵马,有了兵马,就不愁藩王动乱。
邬宁觉得一切都朝着她预期的方向发展,心情别提有多好,甚至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荡秋千。
“荷露,你使点劲推呀。”
“欸!”
荷露手抵住邬宁的背,用力向外一推,邬宁便双脚离地,高高的荡了起来。
四月里的晌午很是燥热,却又不是闷热,这一荡到空中,凉爽又惬意,邬宁忍不住笑出声,她的笑声清脆明朗,像石子投进湖面微微漾起的水波。
徐山远远见了这一幕,对慕徐行说:“陛下有时候还真……”他话说一半,大概觉得不妥,默默咽了回去。
还真像个孩子。
慕徐行在心里替徐山补上了后半句。
邬宁是这样的,她的心计城府,会让人不敢相信她是个年仅十八岁,且没有经历过太多波折与苦难的小姑娘,可她的神态举止,又不掺半点老成,不会为着帝王的身份体统故作高深。
偶尔见她托着腮,噘着嘴,抱怨谁谁谁太讨厌了,早晚有一日要把那人的舌头拔下来,慕徐行都会感到一种难以适从的怪异。
“少爷,咱们不过去吗?”
慕徐行回过神,正要迈开脚步,忽见一旁草木茂密的小径中走出一个青衣男子。
徐山“呀”了一声,说:“是季侍应。”
季思礼。
慕徐行知道这个人,却并不是通过原主的记忆,近些时日燕氏一族与以沈家为首的保皇党争斗不休,朝中不少大臣接连获罪入狱,这当中就有季思礼的父亲,刑部侍郎季大人。
刑部主掌刑罚律法,生杀大权,一直以来都是燕氏一族的天下,独留几个没有党派势力的官员应景,避免落人口舌,而季大人便是其中之一。
世族背景,状元出身,当年初入官场时风光无限的季大人,就因不与燕家沾亲带故,莫名其妙的沦落成了一个摆设,空有一身才能,却无处可使,终日做些琐碎的差事,一年一年的消耗着光阴,日子久了,难免心生怨怼,对行事霸道的燕家恨之入骨,活活被逼成了保皇党。
他将季思礼送进宫,无非是因季思礼相貌生得出挑,想借此挑拨邬宁和燕贤之间的关系。
可季思礼没能成事,邬宁自己先“醒悟”了。
隐忍多年的保皇党看到了希望,纷纷跳出来表明立场,季大人更是首当其冲,把满腹怨气化作刀剑,公然在朝堂上指向燕贤,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季大人也首当其冲的入狱了,虽还没有定罪,但可想而知,他在狱中不会好过。
“季思礼见过陛下……”
邬宁脚尖蹬着地,迫使秋千停住,一双内勾外翘的狐狸眼略带笑意的看向季思礼:“挺能沉住气呀,我以为你早该来找我的。”
季思礼继承了其父的天资,十七岁便得中举人,若没有入宫,他正该参加今年的春闱,兴许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蟾宫折桂,鲜衣怒马,何等意气风发。
可这一入宫,前程尽数断送。
他对邬宁,亦是有怨的,始终不愿曲意逢迎。
邬宁原本也不是很在意,毕竟季大人那个位置不上不下的,也不算保皇党的中心人物,没多少利用价值。
可如今朝廷将要迎来一次大洗牌,形式就不同往日了。
“还请陛下……救救我父亲。”季思礼咬了咬下唇,轻声说:“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恐受不住狱中苦楚。”
邬宁一贯瞧不上恃才傲物的男子
不过,看着自折傲骨跪在她身前的季思礼,邬宁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你就这样求我?”
“……”
作者有话说:
季思礼不算男配,具体原因下章揭晓hhhh
第59章
其实,长乐二年春闱殿试,邬宁见过季思礼。
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于众多进士中亦可拔得头筹,然而因其父与保皇党来往密切,燕贤极为不喜,所以只位列二甲第十七名。
这名次自然是不公正的。季思礼寒窗苦读十几年,却落得和父亲一样怀才不遇的下场,愤懑难平又心灰意冷,终日将自己关在府里借酒浇愁,没隔几个月便被外放到远地做了个小小县官。
长乐四年,燕氏一族彻底败落,邬宁重掌帝王权柄,当时朝堂上正是用人之际,保皇党又提及被外放的季思礼,想请邬宁召他回京。
邬宁看过季思礼的文章,也觉得此人颇具有宰辅之才,便顺水推舟下了一道圣旨。
季思礼却尽显书生意气,抗旨不遵,拒不回京。
可若说他有异心,那是冤枉,他还真哪方势力都没有投靠,就守在小县城里当他的小县官,正经一个两袖清风为百姓所拥戴的父母官。
邬宁没法子强行绑他回京,更不能以抗旨的罪名一刀斩了他,这事闹了一阵,也就不了了之了,直至长乐七年,天下大乱,季思礼所在的扈州被藩王占据,藩王知晓季思礼是个有本事的人,便将他请到帐下,意图拉拢他做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