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徐行闭上眼。
他耳边尽是微弱的啼哭声。
……
淮北造反的消息一传到京城,燕贤的心腹便自请率兵御敌。
一旦燕贤拿下兵权,就可以和淮北军里应外合,邬宁自然不会遂了他的愿。
当然,这对燕贤来说也不是很重要。
淮北造反,京师御敌,平叛将士离京的当晚,就是发动宫变的最好时机,而淮北军来势汹汹,战机稍纵即逝,邬宁不可能为了“安内”耽搁了“攘外”,否则淮北军杀到城墙根底下,她也是死路一条。
燕贤自觉胜算很大,因此倾尽全力,毫无保留,连府中家丁护院都秘密领了甲胄,配了刀剑。
“你去吧。”邬宁替郑韫理了理衣领:“我这条命,可就托付与你了,千万别让我再失望。”
“嗯……”郑韫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抬眸:“我何时令陛下失望?”
“你若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告诉你。”
“这算什么?赏赐?”
邬宁眨着黑白分明的眼,朝他浅浅一笑:“放心,只要你把事情办妥了,朕一定重重赏你。”
郑韫颔首,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漫天霞光中。
荷露在旁惴惴不安的唤了一声:“陛下……”
“怎么?”
“燕,燕宰辅……真的要造反吗?”
“你是想问我打算怎么处置燕柏吧?”
荷露毕竟曾替燕柏效力,虽说早已倒戈邬宁,但燕柏为人宽厚,素日里待她和御前这些宫人都无可指摘,她终究不忍心看那长青之柏在这样好的年岁枯竭。
“陛下……君后他,是无辜的啊。”
“你说的不错,他是无辜。”
邬宁伸了个懒腰,扭头对荷露道:“走吧,随我去景安宫一趟。”
自从燕柏抱病,闭门不出,景安宫愈发的冷清了,宫人们或多或少会怠慢些许,尤其这几日气氛紧张,仆婢更无暇洒扫,庭院深深,落满了半青半黄的树叶。
燕柏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傍晚的阳光穿过枝叶铺张的巨大槐树,斑斑驳驳的树影将他笼罩其中。
邬宁缓缓走到他跟前,如往常一般唤了声表哥。
燕柏睁开眼,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浮现着一层雾蒙蒙的光,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
“你似乎清瘦了好些。”
“……”
景安宫的宫人每日都会向邬宁回禀燕柏的情况,邬宁知道他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了。啧,不晓得在跟谁较劲。
邬宁摇摇头,坐到一旁的美人靠上,把玩着手中的珠串:“表哥可知道,舅舅与邬振联手造反了,他为了保全燕家,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我只遗憾,自己姓邬,怎么就不姓燕呢。”
燕柏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一日,神情淡淡的,只是目光略显寂寥。
“其实舅舅这些年对我的好,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若他老老实实的放权,我也不会下狠手。”邬宁叹了口气:“可惜啊,他太贪心,非要保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蛀虫,那就没办法了,今晚过后,要么我死,要么燕氏灭族。”
“……”
“表哥希望是哪种结果呢?”
“……”
邬宁手上动作猛地停住,她皱着眉头站起身来,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你是不是打算装聋作哑到死?”
燕柏嘴唇毫无血色,舌尖则是猩红的。
他微微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邬宁眉头皱的更深,仔细观察了燕柏好一会:“你真的,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愧疚和怜爱将使表哥重新上位
第71章
不知何时,夜幕悄然而至。
景安宫的婢子压了压被风掀起的裙摆,上前打破了那令人倍感压抑的沉默:“陛下,夜里风大,君后恐受不住……”
“扶君后回去吧。”
“是。”
婢子小心翼翼的搀起燕柏。
他穿着白色中衣,披着件极为寻常的外袍,乌黑的一头长发掖过耳尖披散在风中,脊背依旧挺直,气度丝毫不减,可搭在婢子腕间的那只手却呈现出淡淡的苍青。
前世,燕柏死于疫病,三五日的功夫便灯枯油尽了,临终前虽形容憔悴,但也不似这般弱不禁风。
邬宁抿唇,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我来。”
燕柏睫羽微动,似乎想强撑着站稳些,然而身体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好在邬宁反应快,一把托住了他的腰,紧接着,视线一点一点挪向婢子:“……太医不是说,君后只是郁结于心。”
婢子脸上写满了惶恐不安:“陛下恕罪,这,这奴婢也不晓得究竟怎么一回事。”
此刻并非找太医问罪的好时机。邬宁深吸了口气,将燕柏搀扶到内殿,近乎粗暴的将他丢在床榻上。
“燕长青。”她站直身,眸中尽是森森寒意:“你若一心求死,我自是拦不住,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死了,燕榆也活不成。”
“……”燕柏终于与她对视,黑色的瞳孔仿佛蒙了一层尘,那是沾染着万千愁绪的哀意,像是担忧邬宁漫长的余生。
邬宁忍不住双手扼住他的脖颈,咬牙切齿地说:“不许这样看着我,事情演变到今日这个份上,都是你们逼我的。”
燕柏面色迅速涨红,额头浮现出青筋,他□□,虚虚握住邬宁的手腕。
邬宁知道,他已有了求生的意志,即便背负全族覆灭的痛苦,可为了远在遂州的燕榆,他也要咬着牙活下去,于是放开手:“成王败寇,各凭本事,谁都别怨谁。”
燕柏胸膛起伏,眼尾是一抹湿润的红。
事情演变到今日这个份上,的确怨不得邬宁,要怨只能怨他低估了邬宁身为帝王的自尊自傲,怨他,迟迟不肯放手。
“陛下。”荷露在屏风外低声唤道:“玄武门有变。”
“知道了。”
邬宁语气里充斥着杀气腾腾的不耐,再不是燕柏记忆中那个娇蛮任性却在他面前无比乖巧懂事的阿宁。
……
高耸的宫墙内,巍峨的殿宇间,刀剑挥舞,喊杀震天,青石板被鲜血覆盖,又撒上冷清的月光。
这样的景象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皇城,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邬宁伏在宝华楼廊阁的阑干上,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转头看向被刀架着脖子的杨晟:“你闲着没事乱跑什么?”
“……”
“真行啊,都不说话。”
邬宁揉揉眉心,不愿为燕柏的事迁怒杨晟:“你知不知道,此刻攻打玄武门的兵马便是骁骑营的,要不是你爹突然来这么一手,朕也不至于腹背受敌,烦死了。”
侍卫闻言,刀抵的更用力,在杨晟脖颈间划出一道血印,但凡将锋刃稍稍偏移,杨晟必定会血溅当场。
“我,我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知道,不然你还有命活着跪在这?”
“……”
“说说吧,既然不是要与你爹里应外合,你为何擅自离宫?”邬宁俯身夺过他手中的短剑,嗤笑一声:“还带着这玩意,搞得像是要刺杀朕。”
杨晟竟然低下头,要不是侍卫眼疾手快把刀向外挪了一寸,他脖子都要被豁开了。
“我只是……”杨晟沉声道:“只是想帮你。”
“嗯?什么啊?是我听错了吗?”
邬宁发自肺腑的感到意外。
她一直以为杨晟是心有所属,因她一时兴起,不得已才入宫,没怨恨她剥夺他的自由,害得有情人此生难相见,她就够谢天谢地了,丝毫不指望杨晟能对她生出情意。
可生死攸关之时,杨晟拿着把短剑说想帮她,又或者说,想保护她。
邬宁虽然心里并不是完全信任杨晟,但看杨晟似乎不打算开口自证清白,也不舍得就这么杀了他,便无奈的摆摆手,示意侍卫放下刀:“也就是你,这要换做旁人,朕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
杨晟抬眸,狭长的双目睁大了几分。
荷露连忙道:“按晋朝律例,谋逆大罪是要满门抄斩的,杨侍应,陛下赦免了你,还不快快谢恩。”
杨晟并未谢恩,他用手抹去将要流淌到衣领上的血:“陛下难道不怕吗?”
成王败寇,或生或死,一切都是顺应天命,这么多年来,好像是第一次有人问邬宁是否害怕。
邬宁莫名的心中一动,蹲在杨晟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眉眼弯弯道:“一帮乌合之众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见你这般担忧朕,朕很是欢喜。”
廊阁上仅掌着两盏光线微弱的宫灯,黑茫茫一片,邬宁只觉得掌心发烫,热度源源不绝向她涌来。
这是不好意思了?
邬宁笑出声,胸臆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松快不少:“你就睁大眼睛在这瞧着,鹿死谁手待会便知。”
她说完,用帕子捂住杨晟的伤处。
“陛下——”立于阑干旁的侍卫有些失态的惊呼。
由宝华楼朝远处望去,上千铁骑正高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的奔向玄武门,眨眼之间便与玄武门外的骁骑营兵刃相见,骁骑营毫无防备,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去。
大火席卷满地尸首,照亮了半座宫城。
邬宁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
历朝历代的宫变都讲究一个速战速决,经不起片刻耽搁,绝没有一次不成再来一次的道理,援军一到,便是尘埃落定了。
邬宁转过身对杨晟道:“可想再见你爹一面?”
杨晟面无表情摇了摇头,他从来都没有将那个男人视作父亲,此刻,不过是从仇人变成敌人。
“也好。”邬宁嘟囔着说:“那么我去见一见我舅舅,你早些回宫,叫太医好好包扎包扎,本来长得就凶,可别再落下一条刀疤。”
杨晟下意识的摸了摸脸。
他没觉得自己长得凶……
第72章
玉川皇陵的驻军乃皇族嫡系军队,在玉川驻守不仅清闲安稳,军饷还比旁人领的多,实在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差事,因此能去玉川守皇陵的将士,大多与皇族沾亲带故,书读的不怎样,更没什么大本事,求爷爷告奶奶的托关系才能端起这个铁饭碗。
是以,燕贤从未将玉川驻军放在眼里,他自诩周全的谋划自然也遗漏了这一环,又如何能想到邬宁会在他发动宫变前两个时辰就派人去玉川调兵。
棋输一着,功亏一篑。
五城兵马司的人见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纷纷弃刃而降,内廷禁军很快腾出手来围住了相府,高呼着圣上口谕:“陛下有旨!除燕氏一族者!束手就擒可饶其性命!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相府密室中,燕老夫人听完家仆回禀,不禁嘴唇发白,满面惊惧,搀着二儿媳的手臂小腿肚子直哆嗦,再没有往日那堪比太皇太后的气派:“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问的是燕夫人。
燕夫人虽面如死灰,但看燕老夫人的眼神里充斥着恨意:“婆母这会知道怕了?若非你以死相逼,非要老爷庇护燕泽,老爷与圣上之间也不至于到今日这个份上!”
“你!”燕老夫人气得涨红了脸:“你竟,你竟敢都赖在我的头上!”
二夫人在旁哭得梨花带雨:“大嫂怎能这般说,当初燕榆被流放,婆母不也是拼死去宫中求情,一家人本就是该如此,何苦来又埋怨起婆母。”
即便燕夫人长久处于后宅,可她毕竟出身言情书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她咬紧牙根,抬起手狠狠给了妯娌一巴掌:“你竟敢拿那混账与我的榆哥儿相提并论!我的榆哥是任性了些,却不曾做出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若非是你,你们这些人教子无方!何至于此!”
二夫人捂着脸,再抬眼时已然面露凶相:“造反的可不是我家燕泽!大嫂与其在这里怨天怨地!不如想想怎么保全燕家!”
燕老夫人终于从那一巴掌里醒过神来,怔怔地道:“没错,说的没错……”
燕夫人冷笑:“保全燕家?燕家同我有何干系!我的榆哥儿远在遂州,与陛下是青梅竹马,我的柏哥个乃当今君后,与陛下是结发夫妻!就算燕家全族覆灭,他们两个也必不会受牵连!”
燕老夫人闻言,竟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痛哭,赫然一副乡野泼妇的模样,而她哭的,不是旁人,正是那让燕家扶摇直上显赫无极的燕知鸾:“可怜我的鸾儿啊,你的命怎就那么苦!早早的就去了!要是你还活着,燕家岂会落到这般下场!”
哭音未止,密室外忽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是燕老夫人的哀嚎引来了禁军。
燕夫人深吸了口气,拭去眼角那一滴泪,理了理鬓间凌乱的碎发:“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我劝婆母体面些,说不准陛下能看在你这把年纪的份上,叫你少受些罪。”
说罢,她款步上前,亲手打开了密室暗门,目光沉沉的望着一众禁军:“陛下这一刻未定燕家的罪,我这一刻便仍是一品诰命的永安公夫人,要杀要剐,皆有陛下决断,容不得你们在此放肆。”
为首的禁军统领笑道:“那是自然,夫人尽管放心,陛下特地交代过卑职,待燕氏女眷行事要客气些。”
这统领身染血迹,显然是经历了一番厮杀后才匆匆赶来相府。
燕夫人叹息一声,低不可闻道:“果真是她的女儿……”燕夫人扭头看了眼瘫坐在地的婆母,不禁想,若燕知鸾还活着,可会顾念母女之情,兄妹之情。
“永安公夫人,请吧,陛下与燕宰辅正在宫里等着呢。”统领对燕夫人客气是看在燕柏的面子上,毕竟宫变前邬宁还往景安宫跑了一趟,叮嘱宫人好好侍奉,这世事变化无常,难保哪一日燕柏就翻了身,统领可不想遭了他的记恨。
至于旁的女眷,却不必留有情面。统领一声令下,甭管愿意走不愿意走的,都连拖带拽装进了马车。
子时三刻,夜深人静,金銮殿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邬宁翘着腿坐在龙椅上,面前的金案摆着一摞摞密函,她随手抽出一封,丢给一旁的内侍,内侍心领神会,转递给立于大殿中央的燕贤。
“这是……”
“舅舅看字迹难道还认不出?这可是你最信任的燕鸿章与邬振往来的亲笔书信。”邬宁见燕贤攥紧了拳,眼中流露出些许讥讽:“你一心庇护的燕家人,在背后捅起刀子可丝毫不手软。”
曾在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被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和十几岁的外甥女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对燕贤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打击,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沧桑。
燕贤沉默良久,抬起头注视着邬宁:“陛下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要放任至今。”
“自然是要将那些朕看不顺眼的都连根拔起。”邬宁摇摇头:“朕的心思舅舅岂会不知,你问这一句,不过想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给朕扣一个昏君的恶名罢了。别急着否认,舅舅是不是想说,朕为了置燕氏一族于死地,为了削去邬振的王位,便枉顾万千将士的性命无数百姓的安宁,任由京中大乱,任由淮北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