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荷露的福,邬宁的话没有掉在地上,然而荷露这一句应承的不是特别漂亮恰当,谁不晓得钓鱼得耐住性子?
气氛莫名变得尴尬了。
邬宁手背在身后,踮了踮脚尖:“野湖里的鱼精明着呢,更不容易上钩。”
“还真是。”荷露表示赞同,就没下文了。
邬宁偷偷地瞄了荷露一眼,左边腮帮子那块骨头跟着微微一动,很明显是咬了一下牙。估计在心中纳闷,荷露今日为何这般的没眼色,害她尴尬。
不过邬宁很善于伪装,眨眼之间面色便恢复如常:“待会要进山,得饮福桔汤,我可不要大锅里的,你去单独给我煮一份。”
福桔汤是邬氏老祖宗手里流传下来的规矩,围猎即杀生,杀生虽不打紧,但怕冒犯山神,在围猎过程中招来灾祸,是以入山前要给山神供奉福桔饼,再将福桔饼撕碎,滚水煮成汤喝,以此驱灾避害。
可福桔汤就是福桔汤,大锅煮的与单独煮的实在没什么区别,邬宁明摆着借故支开荷露。
荷露笑了笑,终于识趣:“奴婢这便去。”
她离开后,湖边就只剩邬宁和慕徐行两个人。
“你方才,同荷露说什么呢?”
邬宁转过身,绷着脸,很是威严的质问他。
慕徐行紧抿着唇,脑子里有一点混乱,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会觉得邬宁可爱,要么如荷露所言,邬宁本性并不坏,要么,他就是犯贱到深入骨髓。
“你怎么不去问荷露。”
“哼,荷露心眼多的很。”
“照你的意思,我没心眼了。”
“你——”邬宁拖长声,故意用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反正是不多。”
幼稚的挑衅,不像大权在握的帝王,倒像没事找事的小学生。慕徐行深吸了口气道:“再不多,我也不傻,凭什么告诉你。”
邬宁双目睁大,飞快的眨了一下眼,短暂陷入窘迫,随即神情严肃道:“你既然不打算说,那我只能让荷露离宫回乡了,毕竟你恨我恨的要死,万一你跟荷露联起手来算计我怎么办。”
“随你便。”
慕徐行说完,眼睁睁看着她攥紧了拳头,两只手都攥得登登紧。
连端水洗脚也不当回事,那个刀枪不入的邬宁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气到了……
“好,你厉害。”邬宁保持着微笑,不过稍显勉强,她自己大抵是清楚的,沉默几秒钟后,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完全一副逃离战场的模样。
慕徐行难得大获全胜,可意外的,高兴不起来。
慕徐行脑子里一会是动手打他耳光的邬宁,一会是荷露口中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邬宁,乱七八糟的思绪交缠在一起,径自出神,在原地站了好久,直至徐山来唤他。
“少爷,陛下要进山了,咱们可一道去?”徐山心知眼前的少爷不擅骑射,为他找借口开脱:“要我说还是别凑这个趣的好,沈侍君一准寸步不离的跟着陛下,免不得挤兑少爷。”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
“啊?”
慕徐行垂眸,快步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徐山急忙跟上,试图劝说他:“可是少爷,陛下和沈侍君……”
慕徐行道:“难道非得同他们挤在一处?进了山,各走各的。”
此番围猎不单是邬宁一个人的游戏,还有一众来年初春便要上战场的朝中武将。
北漠疆土,邬宁势在必夺,而这也是武将们立功建业,封官加爵的大好机会,众人心知肚明,若今日能在猎场大出风头,北上之时必将得以重用,因此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徐山原本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崭露头角,偏向来不热衷骑射的慕徐行一反常态要凑个热闹,他自是要处处以慕徐行的安危为先,难免束手束脚些。
慕徐行偏过头,见徐山面露郁色,很善解人意道:“你不用顾我,我自己会当心。”
徐山闻言颇受感动。他并不晓得自己前世那一番作为已经被邬宁看在眼里,现下他还只是个宫里的内奴,想要随兵出征,单靠与武门郡慕兵长的关系远远不够,自己也得有能拿出手的本领,可他久在深宫,如何彰显,错过了这次机会不定等到何年月。
想着围猎前早有军队封山搜寻了好几日,已将凶兽尽数驱逐,如今山里不过一些见人只会逃命的鹿麂狐狸,野鸡野兔,就算慕徐行一个不慎从马背上跌落,也不至于伤及性命,说不准还能以此为契机与邬宁重归于好。徐山转念之间有了取舍:“那……我给少爷选一匹最温顺的马驹,少爷莫要走太深了。”
那边邬宁及一众武将拜了山神,饮过福桔汤,陆陆续续的进到山里。
徐山紧随其后,慕徐行则略迟一步,因他这匹马不听使唤,给他牵马坠蹬的小奴以为自己让宫里的贵人出了糗,急得满头大汗,咬咬牙给了马驹一鞭子,它才不情不愿的挪了步。
这并非最温顺的马驹,而是马厩里最懒的一只。
慕徐行有点无奈,想笑又笑不出来,骑在马背上一路走走停停,连个活物都没瞧见,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呼,不知谁打到了值得惊叹的猎物。
马儿行至山涧,再度停下饮水,这一停可倒是好,再也不走了。
慕徐行望着两侧的参天大树和比人还高的枯蒿子,鼻子一酸,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缘由很可笑,是因为觉得孤单。
按说不该如此,他其实习惯了独来独往,在那个世界生活三十年,到头来唯有一条老狗是牵挂,可……邬宁,无论真假,邬宁让他过了一段不那么孤单的日子。
他们俩那一阵实在很像双职工家庭的夫妻,白天各自忙碌,夜里一起吃饭,相互倾诉,说说烦恼与难处,讲讲并不是特别逗趣,但一开口就会笑出声的笑话,偶尔也会争执,他生闷气,她就假模假样的挥拳头。
最后仍会相拥而眠,安安稳稳的睡到天亮。
这半个多月看似一晃而过,可慕徐行不得不承认,对他而言十分漫长,他既气邬宁,又忍不住想念邬宁,尤其每日听宫人们有意无意的谈论起邬宁过得有多丰富多彩,他就抓心挠肝的难受。
只是在今日之前,在荷露那番话之前,他好歹信念坚定。他想,一时难受算不得什么,等他回到那个世界,他就把这边的人和事都忘了,找一个简单的女人结婚,生子,平凡普通,按部就班的过完一生。
然而荷露的话与邬宁紧握的拳头又令他动摇,这么轻易的就动摇了。
慕徐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被千头万绪的杂念闹得疲惫不堪。
不能再乱想下去了。
荷露不清楚他和邬宁之间的情况,所以期望着他能多多体谅那可怜的小皇帝,劝诫,引导,携手一生,实为情理之中。
可他注定不能留下来,留下来,日后该如何与沈应等人相处,况且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万一哪天邬宁又和他翻脸……啊!什么跟什么啊!
慕徐行懊恼的皱起眉头,闭上眼,决心数羊。他在脑海里构建了一片青青草地,草地上安放了一张蹦床,一只羊跳上去,圆滚滚的弹一下,稳稳落地,随即跑开,第二只羊紧接着跳上去,第三只、第四只……
慕徐行最近经常用这种办法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效果还算显著,通常数到一千八百多只就能睡着了。
不过有时候光一张蹦床还不够,他得构建一个羊羊障碍跑赛道,才足以让自己注意力完全集中。
“陛下!”远处传来沈应刺耳的声音:“猎到了!猎到了!”
邬宁大抵说了句什么,沈应愈发兴高采烈:“当真!陛下可不准反悔!”
慕徐行捂住耳朵,快要气死。
作者有话说:
月底了,我本来还想月底完结QAQ
第96章
白狐不多见,尤其是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狐更是少有,它从枯黄的草稞子里咻的窜过,被邬宁一眼盯住,立即勒马围堵,沈应反应也快,带人在后面截住了它的退路。
无处藏身的白狐狸叫邬宁用箭射中了后腿,沈应忙跑过去将它提起,笑容明朗,非常之欢喜,邬宁见状便赏给他了。
“入冬后一日比一日寒凉,拿这狐狸毛做领子倒是不错。”邬宁略加一思索,又说道:“得是鸦青色的大氅才好看。”
沈应眼底的笑意骤然减了三分。因去年寒冬,燕柏就总是穿着那样一件大氅:“陛下以为珊瑚红如何?”
“也不错,更衬你。”邬宁随口敷衍,继而抱怨:“好端端的怎么起风了。”
随驾的武将伸出手仰起头,端详片刻道:“南风……八成要下场雨。”
“哦?这时节上,又是晴天,当真会下雨吗?”
“陛下有所不知,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天老爷为三者首要,乃重中之重,臣下观天象鲜有出错的时候。”
文官爱自谦,武将多自傲,必有一番道理,就说武将吧,要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如何能统帅大军,如何能震慑敌人。
邬宁笑笑:“那依你看,这场雨何时会下?若你所料不错,朕必定重重有赏。”
那武将沉吟片刻道:“不出一个时辰。”
“好,一个时辰之内,朕非要猎头鹿不可。”
有了武将这般推断,时间忽然紧迫,众人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玩乐之心荡然无存,纷纷四散开来,争分夺秒的去围捕猎物。
虽然是各自为战,但总有那会曲意逢迎的人,远远瞧见鹿,便不声不响的往邬宁这边撵,邬宁骑射的本领是先帝手把手教导的,即便近两年有些懈怠了,猎一只鹿也不在话下。
而在她得偿所愿之时,山林里突然狂风大作,眼见着树枝摇摆、枯叶纷飞、惊鸟成群,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从南边涌过来,眨眼间便遮住了天光,原本还算景色宜人的山林顿时陷入诡谲阴森的昏暗。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你半仙啊。”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经验之谈罢了。”
武将嘴上谦虚,神情却洋洋得意,可因他有真本事,这股子得意不仅不惹人厌烦,还颇为讨喜。
邬宁觉得这场围猎没白办,挖掘出一个人才,心里高兴极了,用力拍了一下武将的肩膀,分外热络地说:“今晚朕亲自烤鹿肉给你吃!”
武将已有些年岁,样貌亦不出众,饶是沈应心眼再小,也不会吃他的醋,故而玩笑似的说道:“将军才是名副其实的靠天吃饭。”
天象是天,天子同样是天,沈应一语双关,逗笑了众人,一行人正说着话呢,就听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大雨声。
“看样子这场雨真不小,陛下还是快些归营吧。”
“嗯。”
众人心知肚明要下雨,一直朝着下山的方向前行,等雨真的来了,营帐也近在咫尺了。虽说挨了淋,却不至于被淋透,即使有那躲雨不及被淋透的,对身强力壮的男子而言也不妨事,回营换身干爽衣裳,烤烤炭火,喝碗姜汤,便又精神饱满的去清点猎物了。
邬宁的斗篷不易浸水,只下马时湿了鞋袜,冬日里的雨水到底冰凉刺骨,她坐在火盆旁烘烤脚心,沈应则就着火盆里的炭熬煮羊乳羹。
“陛下!陛下!”大雨倾盆的营帐外传来一阵呼喊。
邬宁听出是徐山的声音,不由皱起眉头,一边穿鞋一边吩咐小太监:“去问问怎么回事。”
小太监刚撩起帐帘,徐山便浑身湿漉漉的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邬宁跟前:“陛下,少爷,少爷他还没回来……”
邬宁懒得问徐山为何没和慕徐行在一块:“你家少爷没回来,你在这跪朕有什么用,还不快叫人去找!”
阴云密布,骤雨狂风,山路愈发泥泞难行。
内廷禁军身披着蓑衣,手举着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如萤火虫一般在山林中飞快地穿梭,雷云滚动,轰隆作响,雨水击打着枯叶,也不容小觑,两者交加足以阻隔一切兵荒马乱。
这个时候就算喊破嗓子,慕徐行都未必能听得见。
邬宁一脚陷进泥水里,溅了一身泥点,眉头皱得更深:“好手好脚、不痴不傻的一个大活人,跑到哪去了。”
沈应跟着她,难得安静。
能说什么呢,明知不会出事,明明有人搜寻,邬宁偏要冒着大雨与禁军一同进山。
沈应紧抿着唇,用袖口蹭掉脸上的雨水,将油纸伞朝着邬宁的那边稍稍倾斜。
邬宁跟着上了山,禁军不敢不尽力,一块草稞子都不放过,几乎是一寸寸的往林子里摸,如同在发间篦跳蚤的篦子。只碍于这场劈头盖脸的大雨,效率很是缓慢。
幸而是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黑漆漆的乌云逐渐积压在北方的地平线上,山林正上空的云色便浅淡了,雨势也跟着平息,一道彩虹悄然挂在了天边。美则美矣,无人欣赏。
雨都停了,人还没找到,禁军统领回头看了眼邬宁的脸色,开始不由自主的打冷颤。
邬宁脸色极差,苍白的像是一片冰雪,眼睫垂下来,遮住一半的瞳孔,剩下的一半,黑是黑,白是白,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邬宁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令人心惊胆颤的神情。
禁军统领仿佛被她掐住了喉咙,有些喘不过气。
谁也不知道那时的邬宁在想什么,甚至连邬宁自己都不清楚,她脑子里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念头:倘若慕徐行有个好歹,这天底下就再没有能跟她说话的人了。
不成立的因果关系,不切实际的结论,让邬宁隐隐感到万念俱灰,但在当时神思混沌的情形下,很多东西转瞬即逝,唯有一声“找到了”清晰明确的扎进邬宁心口。
“找到了!陛下!常君找到了!”
邬宁睁开了眼睛,仍然黑白分明,却像乌云逐渐褪去后,天际边那一小片湛蓝如洗的晴空,干干净净的,清透明亮。
“人呢?人在哪?”
“陛下不必担忧,常君并无大碍,只是不慎崴了脚。”
沈应望着长舒了一口气的邬宁,扭过头问:“常君可有淋雨?”
“常君便是躲雨的时候崴到了脚。”
“可有伤到筋骨?”
“这一时还瞧不出,要等医官验过才知。”
沈应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这报信的当真蠢笨,打一棒子答一句。
好在该说的都说清楚了:“陛下,既然常君无碍,咱们就先回去吧,回去换身衣裳。”
沈应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不愿慕徐行看到邬宁这般狼狈的模样。
邬宁瞥了眼身上肮脏的泥点子,微微颔首,转身下了山。
没过多久,慕徐行被徐山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回了营帐,这时邬宁已经换了衣裳,站在营帐外的空地等着烤鹿肉,那一团赤红的火焰映照在她脸上,仿佛是黄昏的霞光。
而慕徐行又是另一幅光景,他身上滴滴答答的流淌着雨水,好像怎么都流不完,好像头顶还有一片云雨,他一条手臂搭着徐山的肩膀,左脚不能结结实实的落地,至多蜻蜓点水似的支撑一下,右脚紧忙往前一蹦,凄惨中又掺杂着些许滑稽。
邬宁看着慕徐行,慕徐行同样看向她,本就不灵活的脚步也停住了。
这相距遥远的对视让沈应心中一惊,不假思索的挡在了邬宁身前:“陛下……”
“你别太得寸进尺。”邬宁轻描淡写的说完,目光再度落到火焰上,没有继续盯着慕徐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