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弥听着他的声音回忆往事,也轻轻地笑了笑。
祁行止被这淡淡的笑鼓励,捏了捏她的手,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话越来越少吧。也可能不会交到老肖和雷哥那些朋友,不会去学摩托和踢足球,不会去梦启当志愿者……如果没有你,我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即使后来的很多年你不在,我生活中大部分的色彩,也都是因你而来。
为什么喜欢陆弥?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太好看,褐色的瞳孔轻盈明亮;也许是因为陆弥挺有趣的,伪造了两张证书还承认得那么爽快;也许是因为那天的蜂蜜柠檬水香甜清凉,他的心情也因此前所未有的舒畅……
其实祁行止心里仍然没有答案。
非要让他说一句真心话的话,他觉得,就是碰上了。
就是那一天,他碰上了陆弥。
可他必须说出两件具体的事情来向陆弥证明——你值得被喜欢。你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和幸运,你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知道,他必须要让陆弥相信。
陆弥凝望着他静了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来,低头道:“你骗我。”
祁行止把她扣紧怀里,“没骗你。”
陆弥瓮瓮地说:“你说得好夸张。”
祁行止说:“我不说谎。”
他的怀抱温暖,大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将人紧紧贴在自己身前,像是要把这么多年她心中的那个空洞彻底弥合。
不知过了多久,陆弥说:“…我今天碰见夏羽湖了。”
夏羽湖。祁行止知道这个女生,当年蒋寒征尸体火化那天,如果不是他拦着,她会对陆弥动手。
他轻轻摩挲她的背,“嗯,没事的。”
陆弥:“蒋寒征妈妈去世了,就在前几天。”
祁行止的动作僵了一下,几秒后,他问:“你想去看看她吗?我陪你。”
陆弥不说话。
祁行止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说错了,陆弥有什么义务去看望蒋寒征的妈妈呢?一段短暂的少年恋情,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他不该再给她这样的压力。
他正要说什么,就忽然感觉到胸前一阵濡湿。
陆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开口带上了哭腔,“…可是我哭不出来。”
祁行止一阵心疼。
陆弥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也再止不住,她哭嚎起来:“那年蒋寒征……我,我也哭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哭……”
为什么我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
为什么我离开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喜欢你”。
为什么在他牺牲之后,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些年,陆弥耿耿于怀的,并不是当年提了分手,而是她从未与蒋寒征好好告别。
陆弥哭得厉害𝓜𝒜𝓛𝓘,嚎啕之后又变成抽泣,揪着祁行止的衣服,颤抖着。
祁行止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尽管他比谁都明白陆弥的感受。
那年父亲的葬礼,他穿着丧服跪在火盆前,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奶奶叫他哭,甚至掐他的胳膊让他哭,可他哭不出来。
他看着那个巨大的黑色棺材,想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他的爸爸——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在里面?他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他不想哭,他想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在。
陆弥的抽泣声变小,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祁行止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墓园,好不好?”
陆弥抓着他的衣襟,沉沉地点了点头。
“好。”
祁行止低头,轻轻地吻她的额角。
第二天早上,风雪寂静。
祁行止醒得早,扭头看见陆弥仍蜷在他怀里,呼吸均匀,但眉头还是轻轻地皱着。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他要先去车站把刚结束期末回到南城的傅蓉蓉接回来。昨天晚上傅蓉蓉临时发短信给陆弥,还好祁行止偶然看见。
临近年关,南城火车站人头攒动。傅蓉蓉背着一只巨大的布包从人堆里挤出来,齐刘海被汗黏在脑门上,乱糟糟的。
她一眼就认出了多年没见的祁行止。
祁医生家的这个男孩子还是这么好看,人群中最打眼。
祁行止没和她多说话,打了个招呼后,直接叫上车车载她回了医院。
两人各从一边下车,祁行止交代了一句,径直往酒店去。
傅蓉蓉犹豫了一下,叫住他:“哎……你等一下。”
祁行止回头。
傅蓉蓉问:“陆弥姐…不来医院看看么?”
祁行止说:“她没有这个义务了。”
傅蓉蓉欲言又止。
祁行止没等她说话,转身走了。
回酒店的路上,他给陆弥带了早餐。红豆粥、糖三角,陆弥是孩子的口味,一直都爱吃甜的。
走进房间,才发现她已经醒了。脸颊有些异常的红,坐在床上发懵。
祁行止有些紧张,快步走过去贴她的额头,怕她是真发烧了。
陆弥摇摇头,“没事,就是太热了。”
昨天晚上祁行止把空调开得很高,还拿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蚕蛹似的,能不热么。
陆弥把被子推到腿上,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肩,嘟囔道:“…你没给我脱内衣。”
怪不得她一晚上都睡得憋闷。
祁行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昨晚能克制地替她脱掉毛衣已经是对他极大的考验了,还脱内衣?他又不是神仙。
他把毛衣递给她,“快穿上衣服,别感冒了。”
陆弥仍然懵着,眼睛半睁半闭地把衣服囫囵套上,头发乱成了鸡窝。祁行止伸手,替她抚了抚平。
她脸上红潮褪去,皮肤白皙,摸上去暖暖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祁行止喉咙滚动一下,收回手,“你先洗漱,我去把早餐摆好。”
陆弥洗漱完出来,人就彻底醒了。
她安安静静地吃完粥,啃了一个糖三角,最后接过祁行止剥好的茶叶蛋,蛋白吃了,蛋黄丢回他碗里。
祁行止失笑,“这么大人了还挑食?”
陆弥:“噎嗓子。”
祁行止不再说什么,两口把那只蛋黄吃干净。
两人一直安安静静的,没人提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也没商量要不要买花或者其他东西。
祁行止收好餐盒,叫了辆车,才从电视柜边拿出刚买的一束马蹄莲。
陆弥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有束花。
洁白的花苞,绽放在挺秀翠绿的粗壮根茎上,一朵一朵小小的簇在一起。
她怔了一下,“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
医院附近,卖花的很多。
“只有菊花和马蹄莲,我选了这个。”祁行止说,“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下去再买一束。”
陆弥摇摇头,“不用了,挺好的。”
她上前接过花束,抱在怀里。右手仍旧挽着祁行止的臂弯。
永祥墓园离市区很远,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
陆弥静静地坐在后座,窗外景色变幻,她开了点窗,冬日的空气清冽,她隐约闻见马蹄莲的清香。
墓园门口的小亭子里有个管理员,裹着军大衣,揣着袖子在小太阳前烤火。
陆弥找他登记,报了蒋寒征的名字。
管理员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嘟囔道:“…没见过你。”
陆弥抿抿唇,没说话。
“这人是当兵的吧,来看他的人好多。”管理员絮絮叨叨的。
“每年倒是也有个小姑娘,跟你一样捧朵花。不过她那个好像是菊花,你这挺少见的,是什么花?她也总是一个人来。”
陆弥猜他说的是夏羽湖。
管理员登记好她的名字,抬起头,这才看见她身边还有个人,着补一句:“哦,不是一个人啊。”
这管理员有点话多,而且他自己似乎不觉得尴尬。
陆弥抽了三支香,说了句“谢谢”,对他的那些嘟囔不作回应。
祁行止看她一眼,冲墓园里面努努下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来的路上,陆弥其实一直在想要不要和他一起。如果叫上他,似乎很奇怪;如果不叫,好像有点伤人,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没良心。
没想到祁行止主动说他就在外面等。
陆弥点点头,转身进了墓园。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要在脑海里不断回放刚刚在登记簿上看到的号码才能准确找准位置。
当年在医院,她就连他的遗体都没敢看。
火化的时候,也只是在殡仪馆外面守着,没有跟到墓园来——也许是因为蒋妈妈不让,也许是因为她不敢。
现在,蒋寒征的笑容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这是她和他时隔五年的再见。
他还和以前一样,笑起来爽朗开怀,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
陆弥盯着那照片看了一会儿,也被感染了似的,轻轻笑出来。
和蒋寒征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心里装着许多无法释怀的事,可她经常笑。蒋寒征总是在逗她笑。
她蹲下身,拿手拂了拂他碑上的灰尘,把那束花平放在碑前。
“给你买了马蹄莲,希望你不要觉得矫情。”她轻笑着说,想起蒋寒征的大男子作风,他觉得一切花儿草儿都“娘们儿唧唧”,可要是她喜欢,他也会给买,也会别扭地在行人的注目礼下捧着大束花朵走一路。
洁白的花朵静静地躺在他的笑容下,风一吹,花瓣便向一个方向舒展,像马蹄奔腾,像他的铁马金戈。
这花很适合他,陆弥忽然觉得轻松了一点。
她站起身,仍看着那照片。
“我回来了。”
“当了老师,还有几个学生挺喜欢我……你以前还说我这种脾气肯定不招小孩喜欢……”
她说着说着,发觉自己竟然有些翻旧账的意思,苦笑了一声,不说了。
她只是想和蒋寒征分享一些近况,像以前蒋寒征习惯的那样。可在脑海里想来想去,能和蒋寒征说的,也就这么几件事。当年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不到四个月,对对方生活的参与度,其实并不高。
陆弥和蒋寒征分享过的,也不过就是大学里的课业,和当老师的梦想。这么几件小事。
笑容凝滞在眼角,陆弥顿了顿。
“…对不起。”她还是只能说这一句。
照片上的人还是笑着。
“我以后……会来看你。”她低头又说。
冬风又吹起来,衬得墓园里更加寂寥。
陆弥好像没有更多话可以对他说了。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轻声道:“我走啦,以后都会来的。”
往后挪了两步,她忽然又停住了。
“蒋寒征。”她嗫嚅着开口,叫他的名字。
“我喜欢过你,全心全意。”
风把马蹄莲的清香吹向远方。
那个正直的少年像从前一样,笑得爽朗灿烂,温暖如阳。
作者的话
和蒋大哥的感情就交代到这里啦,可以放下了! 其实从上帝视角来看,这只是一段仓惶短暂的少年恋情,十八九岁的人互相取暖,开心过也冲动过,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蒋寒征性格上的高调,和这段恋情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两场意外,让简单的少年恋爱变得沉重和悲伤。小陆也花了这么多年才释怀。 另外前两章讲的蒋寒征牺牲前的家属栏填的是陆弥、调班出任务是为了见陆弥,其实都是夏羽湖视角的叙事,有没有夸张和执拗的发散成分在,见仁见智哦。(可以理解为蒋寒征就是这么长情痴情,也可以说是夏羽湖固执地浪漫化了蒋寒征的感情,看大家怎么理解啦。(其实我个人觉得蒋大哥的性格加上他当时的年纪哦,认为他怀有非常非常深沉的感情,也不太现实啦。
第68章 这一刻,祁行止甘心向自己的恶劣和卑鄙臣服
从墓园出来,陆弥看见祁行止站在路边。
他挺拔地站着,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除了鼻尖被冻出一点通红,几乎像个雕塑。
那个话多的管理员眼神在他们俩之间逡巡了好几遭,也没猜到这俩人是什么关系。一个进去祭拜,一个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等着?这情况可少见。
陆弥登记完离开时间,他忍不住问:“哎,那是你家司机啊?”
他朝祁行止努努下巴。
“……”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弥没搭理他,脚步匆匆地走向祁行止。
祁行止这才回过神似的,语气里似乎有点惊讶,“怎么就出来了?”
陆弥看他通红的鼻子,心里有点发酸,紧紧挽着他手臂,“说完了。”
“那现在回去?”
陆弥将脑袋靠着他肩膀,点了点头。
祁行止伸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她发顶。
他的手很凉。
“祁行止。”陆弥又叫他。
“嗯?”
“后天是不是就过年了啊。”她想到刚刚在那个小亭子里看到的日历。这几天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居然就快到除夕了。
祁行止点头,“是。”
“我们……陪三伯过年好不好?”她尝试跟着他喊祁方斌“三伯”,开口脸上还是有点发烫。
祁行止僵了一秒,好像在反应她说的“三伯”是谁。
但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嗯?”陆弥轻轻摇一下他的手臂,“三伯有没有空?他要去医院忙吗?”
“…不忙。”祁行止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说,“他今年应该在家。”
“好,那我们回家。”
酒店还剩一天,两人趁机休息了会儿。第二天,收拾了行李,又一同去和林立巧告了个别。
陆弥之前说过,她会负担林立巧之后的医疗费,但傅蓉蓉回来后,她不会再来见她。
并非难以释怀,只是有些人只适合留在回忆里。强行圆满,去处理一段交杂着好感和芥蒂的关系,太为难她了。
林立巧坐在病床上朝她笑,说:“好小弥,你过你自己的日子去,不要再记挂我。”
傅蓉蓉似乎有些忿忿,欲言又止了半天,在祁行止过于冷的目光下,只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是有空,也可以来看看的……”
“我不来了。”陆弥回答得很干脆,“钱我会打到你的卡上。”
林立巧仍然讷讷地摇头,“不用,不用。”
陆弥不和她多说,又道:“福利院如果一直还在,我也会尽量帮衬一点。但也只能尽力而为,我没多有钱。”
林立巧不摇头了,红着眼眶忍眼泪。
“我走了,你好好养病。”
陆弥最后说。
没有怨愤,没有不舍,她淡淡地同林立巧告了别。
这世上,大部分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的。曾经或依赖,或信任,或怨恨的人,也能变成过客。时间会稀释所有浓烈的情感,最后能好好地告个别,就已经算圆满了。
回到老巷子,经过福利院的时候,门口玩闹的小萝卜头都换了一拨,她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了。
没看见熟悉的面孔,陆弥也没有停留,挽着祁行止的手往巷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