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吗?”
即便脸上写满了忧虑,夏青竹还是对女儿表现出了最朴素的关心。
“在向里单位食堂吃过了。”
向野把行李拎进自己的房间,看到床上放着的,就是她妈妈刚刚抱进来的,翻晒过被褥,心头一暖。父母的爱,总是会藏在他们的言谈举止里,也潜伏在这些琐碎的日常里。
“什么时候回潭沙?”
夏青竹铺好了被子,又给她拿来了一个新枕头,套上了新的枕套。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实际上是想要女儿给她来一针定心剂。
“我想先休息一阵子。”
向野收拾着行李箱里的衣物,打开衣柜前,看了她妈妈一眼,只能先用用缓兵之计。
“你和李弋结婚的事,别再拖了。”
夏青竹拉开米色窗帘,然后又拉开了遮光纱帘,掸了掸窗台,打开了窗户。
向野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她根本不敢说,自己已经跟李弋提出了分手。她这个忧思过甚的妈妈,可禁不住女儿失业加失恋的双重打击。
有些父母,总希望儿女绕膝,近在眼前。向野不懂为什么,她妈妈好像更希望她远在天边。
“你歇会儿,我去做饭。”
夏青竹帮她收拾好房间,走了出去,下了楼,走进了那个既有老式柴火灶,又有智能集成灶的新式农村厨房。
晚饭是主菜是山药炖鸡,外加几碟小菜,木耳炒鸡蛋,醋溜土豆丝,清炒腰花。
向野看了看饭桌上的菜色,又看了一眼挂在厨房外面的干辣椒,还有头顶上的熏腊肉。
“在外面吃饭是不是没忌过口?”夏青竹看向野东张西望,满面愁容地看着她。
“没有,我这几年连外卖都是点粤菜,口味都吃淡了。”
向野敷衍着夏青竹突如其来的拷问,然后转移话题:“我爸不回来吃饭吗?”
“说他还没忙完。”夏青竹又给向野夹了一筷子清炒腰花。
“老早前不就说准备把厂子转出去吗?”
“你爸说他还想干个十年八年。”
“其实我爸早点把厂子转了也没什么,我现在能照顾家里了。”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你跟李弋的事抓点紧。”
向野听到李弋,突然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她妈对李弋的中意,此刻让她压力很大。
“外婆前阵子还念叨你,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好。”
从向野家所在的向善坪,到深山里的东楠隅村,需要二十多分钟的车程,途中还要经过长在悬崖边上的几段蜿蜒山路。
虽然在几年前,悬崖边因为时常出车祸,已经修建了护栏,但是每次开车进山去外婆家,向野都有些提心吊胆。
有惊无险地走过了那几段山路,再沿着一条新修的单车道水泥路,七弯八绕地开到尽头,车子停了下来。
向野的外婆家,和她大舅夏青杨的家,都在这片四面环山的山坳里,车子停在水泥路上,走过一座不足十米的石桥,就是夏青杨家了,沿着他家外沿的石板路继续往里走几分钟,就到了向野的外婆家。
下了车,向野看到桥对面的大舅妈,正一瘸一拐地驱赶着入侵菜园的大公鸡。
“小野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尹红放下手中驱赶鸡鸭的竹竿,踮着脚乐呵呵地迎了出来,向野连忙给大舅妈递上了两盒刚买的阿胶。
“她回来休假,过完年再回去上班。”
夏青竹还没等向野张嘴,就急着抢白,她下意识地想要堵死向野回老家的这条路。一想到自己的天之骄女会变成大龄失业的回村青年,这比让她生吞十只苍蝇更难以接受。
夏青竹带着向野,拎着大包小包,又去向野外婆家坐着聊了一会儿。准备回家的时候,尹红又踮着脚出来打招呼了。
“小野,我正恼火我这脚还没好利落,明天去不了夏瑜的家长会呢,你方便帮我跑一趟不?”
尹红拉住向野,给她冲搅了一碗葛根粉,提到了家长会的事。
“夏瑜高三了吧?”向野上大学后,和她两个舅舅家的孩子有些疏于联络。
“高三了,他们班主任通知我好几次了。”
“那我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向野吃了一勺葛根糊,甜甜的。
第二天,向野起了个大早,要去上庸一中参加表妹的家长会,自然要稍微倒饬一下,毕竟这也是她曾经战斗了三年的地方。毕业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母校,总要有点仪式感。
向野打开衣柜,一排一排的黑白灰。剪裁利落的黑色长款羊绒大衣,内搭白色高领羊毛针织衫和黑色半身裙,再配一双黑色短靴,走在学校里,不至于太夸张。
在中国南方这座山城小镇里,能长到一米六的姑娘就算高个儿了,向野一米七一的个头,再踩个带跟短靴,走在人群里难免“高人一等”。
换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上扬眼画小弓眉,让眉眼看起来没有那么凌厉,配上大地色系的眼影,符合她低调不浮夸的个性,M 唇涂上丝绒质地的口红,和大衣的质感尤其契合。用卷发棒将左侧的刘海和长发,卷出流畅的弧度,再把右侧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珍珠白耳钉。
向野的骨相和皮相从小就出落得很出众,脸部轮廓线条流畅,下颌骨棱角精致。
清亮有神的杏眼,眼角尖细,眼尾上扬。山根细长挺直,鼻头圆润精致,唇线清晰,嘴角微翘,微微扬起就有恬淡笑意。
向野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回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好像很少有开心挂在脸上的时候。那时有几个高中同学,还给她起了个外号——“珠穆”,个子高,性子冷。
去上庸一中的路上,向野心里有些忐忑,想着如果碰到了自己以前的任课老师,该说些什么。
高三(7)班的班主任王鹤鸣,走到开家长会的小讲堂门口时,往已经就座的家长们扫了一眼,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最后一排戴着黑色口罩的那位女士,看着有点眼生。
遵守防疫管控规章的向野,虽然觉得很闷,还是坚持戴着口罩。可能因为上庸长期处于疫情低风险区,她看到身边的很多家长,都没有佩戴口罩。
“各位家长,下午好,首先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本次家长会。我是 7 班的班主任王鹤鸣。时间过得很快,现在距离 2021 年高考还有不足半年时间。高考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向野手撑下巴,看着讲台上这位年纪轻轻的班主任,心里觉得庆幸。还好,不是哪位曾经的任课老师,完全陌生的新面孔。
这个王老师,个子看起来比李弋高一点点,估计一米八四左右,额前的短碎发看起来很利落。单眼皮的眼尾微微吊梢,低头垂眸时的这个弧度很好看。抬眼看向台下时,眼神又给人感觉很温和。他看向门口那位迟到的家长时,从后排这个角度看他的侧面,虽然戴着口罩,也看得出鼻梁很高挺。
向野的印象里,高中老师群体本来就女多男少,男老师也多是暮气沉沉的中年男人,这么看来,王老师这个形象实在是有些过于阳光和出众了。
剪裁很简单的黑色大衣里搭了一件棕色高领毛衣,衣品很衬他的体型,还有他这个宽肩窄腰,也太适合穿西装了……
“我把本次家长会的主要事项,还有这学期的成绩单和反馈表都发到群里了,各位家长可以先查看一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在最后的答疑环节进行提问。”
什么群?查看什么?提什么问?王鹤鸣几句话,让向野瞬间从“审美评委席”上惊醒,她看到周围的人都在低头看手机,这才想起来了,自己这个替舅妈跑腿的代班“家长”,根本不在那个家长微信群里。
她对着讲台上的那位王老师,举起了手:“老师,我不在群里。”
王鹤鸣走到她身边:“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夏瑜,我是夏瑜的表姐,她妈妈脚受伤了来不了,所以我替她过来。”
“好,我现在拉你进群,我扫你微信吧。”王鹤鸣拿出自己的手机。
向野立刻从包里拿出手机,找出微信二维码,递了过去。
王鹤鸣看到二维码上面,那个头像旁边的“向野”两个字时,心里一怔,他拿着手机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抖了一下,向野?!
他看向她,眼里混合着震惊的,惊喜的,怀疑的,期待的……各种复杂的情绪。
“王老师?可以了吗?”向野看了看他,感觉他操作不太熟练的样子。
王鹤鸣匆匆收回视线,扫下那个二维码,把她拉入了家长群。
“可以了。”
刚刚还神色自若的王鹤鸣,突然两耳通红。向野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毕业班的班主任,开个家长会能紧张成这样,还是太年轻了啊。
王鹤鸣满腹心事地回到讲台,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好像听夏瑜提过,她有个表姐也是上庸一中毕业的。想到这里,他又匆匆地往向野投去一瞥,不敢确认。
向野打开群里各种文档和表格,仔细地查看着夏瑜的成绩和反馈表,看名次,在班里算是中游,语文不及格,数学还不错,老师的反馈是:偏科。
向野看到这儿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她低头继续看着手机屏幕里的成绩单,拧开了桌上的那瓶水,扯下了口罩,喝了两口水。
真的是你……王鹤鸣看到拉下了口罩的向野,情不自禁,眼角带笑:向野,真的是你。
向野并未察觉到,讲台上那位老师的眼神转换。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眸色沉静地听着王鹤鸣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比其他家长还认真。
看到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她眼疾手快地挂断了李弋的来电。幸好,开会静音似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不至于惊扰其他人。
这个家长会开了一个多小时,不过跟向野在公司里动不动几个小时的策略会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了。
“各位家长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那我们今天的家长会就到这里结束了。”
向野看了看身边这些急着回家的家长们,都在纷纷摇头,她也附和着,朝讲台上的王老师摇了摇头。王鹤鸣看到后排的向野“盲目从众”的样子,庆幸自己今天戴了口罩,家长们看不到他突然扬起的嘴角。
又是李弋的来电,向野食指一滑,继续挂断。
“辛苦各位,希望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可以齐心合力,一起陪孩子们打完高考这场硬仗,谢谢大家,今天的家长会到此结束。”
家长们鱼贯而出,王鹤鸣收拾着讲桌,向野盯着手机上的来电提醒,一脸漠然。
小讲堂外的走廊上,挤满了向左走、向右走的家长。只剩下两个人的小讲堂里,讲台上有汹涌的沉默,最后一排是疏离的安静。
“这位家长,以前也是一中的学生吗?”
见小讲堂里几乎人已走空,王鹤鸣摘下了闷人的口罩,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向野的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到他的脸上,定定地看着他,在心里给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点了个赞,表情并无波澜:“是,08 级。”
同样是上庸一中 08 级毕业生的王鹤鸣,不想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是啊,她怎么可能认识我呢?
第3章 那个数学老师的漫长暗恋
王鹤鸣悲喜交集地走回办公室,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前,他的脑子里在自动倒带,调出了一帧又一帧记忆里的画面。
“鹤鸣?不去吃饭吗?”陈有志经过他的办公桌旁。
“你先去吧。”王鹤鸣把刚刚带回来的那摞开会资料,放进了抽屉。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王鹤鸣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拿出了手机,看着那个刚刚添加的微信好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从没想过,一别几年,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和她再见。这隔着七排座位,没有更多交流的一个多小时,他都觉得异常的奢侈。
高一的时候,你是 0801 班的向野,我是 0802 班的王鹤鸣。
第一次见你,是在高一的开学典礼,你代表全体新生上台发言。当时被九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的我,一直低头听着身边的朋友闲聊。
直到你念出发言稿里那一句“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身边的朋友突然开始推搡我。我坐在最后一排,抬头看了看主席台的方向,你站在那里,仿佛身披光环,掷地有声。
我后来想,那一瞬间的我,是不是中了别人说的“光圈效应”。我听到身边有人在讨论你,他们说你拿着全市第一的中考成绩,来了上庸一中。难怪,是你站在那里,代表新生发言。
高一的一整年时间里,别的女生总是三三两两,你好像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你的成绩总是稳在榜首的位置,你的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就连你做课堂笔记的方法,都被老师们在全年级学生间推广。
你很少午睡,别人都趴在桌子上的时候,你还在眉头紧锁地刷题。别的教室灯都灭了,你还在座位上戴着耳机学习。你经常会去跳绳,晚自习过后,熄了灯的操场上,总能听到跳绳砸地的声音。
高二的时候,我们换了一间教室,你选了文科,去了 0802,我读了理科,进了 0801。高二之后你好像有了一个比较要好的朋友,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陈雁飞。
每次经过你们班教室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往你座位的方向多看几眼,从高一到高三,你一直坐在倒数第一排的正中间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你的个子太高了,后来听陈雁飞说,是你跟老师主动要求的。
整个高中,我最讨厌雨天,因为雨天,你不会去跳绳,学校还会取消课间操。课间操你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这可能是年级第一的优等生才能拥有的特权。
从高一到高二的第一个学期,你一直站在你们班女生队伍的最后,我站在我们班男生队伍的最后,除了学习,你看起来对其他的事都不太上心,课间操动作经常会出错。
体转运动的时候,你经常会转错方向,然后给我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面对面,有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我的手,再小声地说一句:不好意思。
高二的第二个学期之后,你的课间操位置,换成了陈雁飞。到现在我还是能回想起来,那天一路飞奔去做课间操时,发现你的位置突然换了人时,那种猛然的失落。
你好像总是垂着眼,不愿与人交流,看起来心事重重,却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高考前的一个多月,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课桌上的书全都被收走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在一次送数学作业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提到了你。
“2 班的那个向野真是可惜了,今年可能参加不了高考了。”
他们看到门口站着的我,立即噤了声。为什么你参加不了高考了?我问过陈雁飞,就连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发生了什么。
我从你们班的学生通讯录里找到了你家的地址,到了你家,我看到你们家空无一人,我对你的邻居说,我是来给你送学习资料的同学。他们告诉我,你们一家人去了潭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问他们,你们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充满戒备地看着我,只是摇头。
我再一次见到你,是在高考第一天数学考试结束后,3 号栋教学楼的楼梯上。
你左手提着装了身份证和准考证的透明文具袋,右手扶着腰,似乎下楼梯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当我想追上去扶你一把的时候,你的班主任涂老师跑过去搀住了你。我看到你,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