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舟抬起头看向韩郴,忍不住嗤笑,“裴桓无心帝位,就如今心性而言恐怕就算坐了那个位子也撑不起场面,皇后这是想把大梁江山拱手让人啊?”
“果然是疯了!”
韩郴又道:“皇上年老,太子体弱,西戎之征看好的人并不多,万首辅正是看了稚子懵懂,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若是殿下与陛下……这便是最好的选择。”
徐舟抬眸,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肃,“他不会输。”
韩郴看向她,面色也愈发坚定,“我也相信,殿下绝不会输。”
“可如今之计是绝对不能让他们联合。”徐舟扯着手帕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椅子上。
裴熙将一切交托与她,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她看向韩郴,“韩卿,殿下常说你聪明绝顶,你有何良策?”
韩郴看向虚空,良久道:“二殿下倒底年过十五,也没几年好控制了,他们若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看向徐舟,“太子殿下的骨血,不才是真正的稚子吗,且尚有一争。”
他视线移向徐舟腹部,徐舟下意识挡住,“我没有孩子。”
“没有也得有。”
……
翌日,太医院为太子妃诊脉,诊出太子妃已有三月身孕,一时之间后宫哗然。
皇上与太子西征之后,后宫一直处于某种低迷的气氛之中,如今恰闻太子妃有孕就忽然好似凭空出现了希望,整个后宫都活泛了起来。
太子的孩子,若是长子,那便是太孙啊。
自从这个消息传出,皇后与万淮之间良好的进度忽然被按了暂停键,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东宫,按耐不动。
徐舟看着万家女眷的拜帖忍不住嘲讽。
“今早刚得的消息下午就送来拜帖,这是多迫不及待打听虚实。”
“事关大梁社稷,万氏荣光,当然马虎不得。”韩郴恰到好处得微讽让徐舟忍不住笑出声。
“就他们这两颗葱,真以为能翻了天?”徐舟将拜帖丢到一旁,“本宫应了,三日后东宫设宴,邀请全京城女眷参宴。”
就一个人,多没意思啊,要看就一起看嘛。
·
三日后
徐舟特意将宴设在后院花园内,美名其曰:春日宴。
这帖子一发出去,果然那几个监国大臣家的女眷一个不落的都来了,后头陆续来的是一些文官女眷,亦或者在外征战得武将内眷,而徐舟双手放在身前,隐约能看出一副护身之态,一些生过孩子得夫人一看便知,这模样大概是真的有了。
徐舟站了一会儿便坐到椅子上被伺候着端茶送水,一旁得晗铃担忧道:
“娘娘可要担这点小殿下,万不可受累了,这些事奴婢来做就可以了,娘娘要不先去歇息,这开宴还有好一会儿呢。”
徐舟笑着摇头道,“无事,东宫设的宴哪有主人不在的道理,这孩子也没让我受累,你又杞人忧天了。”
一旁路过的夫人们对视一眼,心想太子妃这一胎看起来稳的很,想来能生下来的。
确定这事八九不离十后,众人言笑晏晏,席间气氛和谐非常,直至宴罢才离去,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还有夫人恳求徐舟来月再设一宴,徐舟含笑婉拒。
这是还想打探她真假。
徐舟心中隐含怒气,却被她压下。
常言道:游龙搁浅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还没落平阳呢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她缓缓抚上腹部,神色不明。
那日她与韩郴已经做好了假孕计划,却没想到……
这个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
后宫·坤宁宫
——噼里啪啦!
坤宁宫的皇宫已经砸了好几天的东西,自从东宫设宴以后,她的计划已经寸步难进,首当其冲的便是万淮那老东西!
墙头草!
迟早刮了他的皮!
“娘娘,二殿下来了。”婢女紧着胆子小心翼翼道。
皇后扫了一眼地上的破碎瓷片,冷声道,“收拾了。”
说完露出一抹和蔼笑意走向外殿。
裴桓近几日常常听闻母亲与太子妃之间似乎多有磨擦,他是知道母亲不忿掌管后宫大权落于太子妃之手的,可如今太子妃有孕,她怎么能趁人之危呢?
“母后!”
裴桓走向皇后,满脸不提倡,“大嫂如今有孕,你怎么能在这时候夺权呢!”
皇后表情一顿直直看向儿子,“……谁告诉你的。”
夺权之事她尚且无把握,自然不能将儿子拉下水,虽然这不拉也被拉了。
裴桓哼哼唧唧,“皇兄临行前托我照顾大嫂,您不能在我照顾大嫂的时候夺她管理后宫之权,不然皇兄回来会不开心的!”
皇后松了口气,却又憋了一口气,“你就向着你大嫂不向着你母后?!”
裴桓表情为难,他不过是不想辜负皇兄嘱托,为什么母后就一副他不向着她的模样,他没有啊!更何况这只是他大嫂又不是他媳妇,他已经很客观了好嘛!
“……我没有。”裴桓委委屈屈,“您不能等大嫂生完我侄儿再夺吗?你这趁人之危实乃小人之举,不行的!”
皇后:拳头硬了
她神色明明灭灭的看向幼子,最终咬牙切齿吐出一个字。
“滚!”
裴桓连滚带爬的被赶出了坤宁宫。
·
这一等便又是三月,徐舟已经显怀,而前线战事愈发焦灼,梁军隐有败退之相,裴熙八百里加急送了信,信中先是表达了自己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之情,随后叮嘱徐舟注意身子,不重要的事可以交给旁人做,最主要护好自己,而信的最后却是怀念两人初遇情形,回想不由发笑,还给孩子留了名字,全然一副嘱托之态,徐舟阅后心情良久不能平静。
她知道,此时前线君主大约已经受了伤,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死死瞒着,而太子俨然心中亦不安。
他怕自己回不来,所以把一切后事都安排好了,甚至连徐舟离宫之事都安排妥当。
若陛下与太子战死,作为先太子遗孀孤儿寡母,在新的君王临位后将生死难测。
他不是不相信裴桓,他是不相信皇后。
皇后不会放过徐舟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四章
天元二十三年冬, 梁帝征西戎,梁军抵达乔水,与孟、卢、缙等部落会和, 联军总数达两百万。联军从乔水兼程西征,至渠徽, 折而东行, 次日梁帝誓师, 历数大梁百年之基业, 部族百年之和平在此一战。再日联军行至西戎威郢, 梁师率数百精兵上前挑战, 震慑西军冲乱其阵脚,然后梁王亲率助力跟进冲杀,将对方的阵型完全打乱, 首战大胜。
后屡战屡胜,梁王不顾臣下阻拦一意再战,却遭箭矢伤身, 终不治而亡, 西戎闻帝死讯, 意图反扑, 太子临危受命,携军以战惨胜, 而西戎诸族俱灭,班师回朝以葬先帝于骄陵, 同年登基,次年改元天祈。
太子班师回朝那天, 全京城百姓夹道相迎, 徐舟站在东宫门口望了许久才等到她的夫君。
裴熙身着战甲看到门口含笑的妻子, 终于忍不住奔向她紧紧抱住,徐舟顺从的回抱,战甲坚硬的磕的她难受,她却安静抚慰,因为她感受到了他身体传来的颤抖。
“……我回来了。”少年声音犹如萎靡的花朵,沧桑而干涩。
徐舟忍不住眼眶微红,“嗯,回来就好。”
他才放开她,她抬头看才发现他双目泛红,而曾经恣意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了风霜,明明更像个男人了偏偏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哭。
他哭着说,我没有父亲了。
人性之复杂变幻莫测,先帝在时裴熙怕他,恨他,可先帝一走,他又开始怀念他,舍不得他。
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又如何,徐舟知道此刻的裴熙氏真真切切的在为先帝的离去而悲伤。
他们之间复杂的父子之情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明白。
当天夜里二人合寝,徐舟如今不便,本不该同床,但裴熙依然义无反顾的要在她身边,他们静静的躺在床上什么话也没说,而他的手却一下又一下轻抚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算算日子,还剩一个月。”她看向他,“不知道男女,名字不改了吗?”
裴熙撑起身坐在床上低头看她,“不改了,就唤桥,骈木者曰桥,独木者曰杠。来日是个知人善任,心怀大义的人。”
徐舟问他,“万一是个女儿呢?”
他说;“唐有武曌,我大梁女儿自然也巾帼不让须眉。”
他眼中星光闪烁,徐舟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可爱之人自有可爱之处,在他眼中植物尚且需要善待,男女又有何不同?只是身在这个时代,诸多善思如谬论,他只也偶尔袒露一二,只是即便一二也得以让她窥见他的目光。
怪不得他能做到,大梁有了他才是真的伟大。
天祁元年,后徐氏诞下公主,帝赐名桥。
徐舟看向抱着女儿的裴熙,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要撑起一个国家的未来,她往往回想总觉得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来讲实在太沉重了。
但他却甘之如饴,即便日夜挑灯,常常整夜都看不完。
而徐舟会在坤宁宫内永远亮着一盏灯,等待他回来。
裴熙二十三岁那年,徐舟二十八岁,又诞下次女清,取微雨新晴,六合清朗之意。
那一年,朝中众臣进言,求陛下广纳后妃,以延国祚,陛下大怒,罢朝七日,直言此生唯后徐氏一人,且大梁女儿又有何不如男儿,竟有立女为储君之意,群臣大惊,跪于午门之外求陛下收回成命。
而只有徐舟知道,不是裴熙不想上朝,而是他病了。
昨夜回来后咳嗽不止,后来甚至吐了一口血,徐舟吓坏了赶紧让人请了御医,御医说陛下积劳成疾,不能再这么废寝忘食下去了,不然于寿数有碍。
徐舟第一次哭的这么狼狈,她握着他的手哭了半宿,硬生生把裴熙哭醒了,倒让他反过来安慰她。
“舟舟第一次为我哭,虽然心里开心,但还是别哭了,不好看的。”
他擦着她的眼泪小声道。
徐舟一看他这副模样又要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想哭,想到什么都想哭,一想到他十五岁带她摘杨桃那会儿的少年鲜活,转头却躺在床上病的脸色苍白,就又有些绷不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好不好看!你想死啊!”
徐舟又气又恼,而殿里的宫女内侍却皆惊的低了头,生怕陛下大怒。
而裴熙却笑着摇头,“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死,我要陪你的。”
徐舟捂住眼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恶狠狠的说,“你要是死了,我转头出宫给别人当媳妇!孩子也不喊你爹了,喊别人爹好了!”
这话让裴熙彻底变了脸色,他生气的拍了拍她脑袋。
“不行,媳妇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谁要敢娶你我就把头砍了!”
徐舟一把拽下他的手,“你都死了你还怎么砍头!你管不着了!”
裴熙气活过来,喘着气一把把徐舟拽上床,也不知道病成这样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闷闷不乐,最后憋出一句。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徐舟挣扎的挣开他,却被紧抱的怎么也挣不开,气的直翻白眼。
“那我也来做鬼陪你!”
他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不准。”
他说,“阿桥还没长大,阿清那么一点儿,除了你我谁都放心不下。”
他还说,“好多太后都喜欢垂帘听政,也幸亏我是皇帝,要不然还不能实现你的愿望呢。”
徐舟哭声戛然而止,她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你也不怕我误了国。”
裴熙笑着说,“不会的,大不了日后再让阿桥收拾好了,反正我的舟舟不能不好。”
徐舟默默转身抱住他。
他殚精竭虑为之付出的帝国,转而却如此轻描淡写的交到一个女人手上,这是怎样的情谊才让他舍得下这诺大的基业。
他相信她,从十五岁那年赠她琼瑰之时他就将一生赠予了她。
他将她当做了自己永远割舍不下的灵魂,他舍不得她受一点儿苦。
徐舟喘着气紧紧闭上眼,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龙涎香终夹杂了几缕散不去的药香,是他终日汤药留下来的,他才二十三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才继承先祖百年基业还未来得及展现自己的宏图大志,难道就要凋零在这朝露似的年岁里吗?
人生有诸多遗憾,可徐舟就是为了遗憾而来的呀。
若果让裴熙来回望自己的一生,他是否也会遗憾自己壮志难酬?
是否也会遗憾自己不能将帝国带向更高的辉煌?
徐舟缓缓睁开眼,撑起身看向他。
“人生至今二十三载,可有未尽之遗憾。”
她认真看向他,如果他说有,她一定竭尽全力完成它。
裴熙看向她,缓缓道,“有,若再给我三年,我定然给你一片太平盛世。”
他还说,这样舟舟垂帘也不会举步艰难,殚精竭虑了。
徐舟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问他,“若有机会与我白头,你愿意吗?”
当年香山红枫树下的誓言是否已然成了谎言。
你难道忘了吗?
裴熙终于红了眼眶,他哽咽的看向她,“我没忘,我又怎么忘的掉……”
“我期盼与你白头,却终究抵不过天命,只希望你以为是我舍你而去。”
你就是恨我,也总比念我伤身好。
可算来算去,倒底算不过心。
狠不下心,于是就不断叮嘱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其实心里哪里舍得。
到头来,不过是舍不下。
难以舍下。
永远放不下
“我舍不得你……”
他抱着她哭的小声,好像生怕扰了她,被她嫌弃。
“我舍不下舟舟,我一点也舍不下,一想到今后几十年光阴空渡我就难受,若我好一些,那几十年该是我陪你走完的。”
“……可我走不完了。”
“我走不完了。”
“舟舟,你别念着我,你别念着我了,生难厮守,往生之路上我再等你一回,我要等你,你要记得来找我,别忘了好不好。”
他抱着她哭的压抑又小声,就像当年躲在墙根下偷偷哭的模样,让徐舟忍不住哽咽难喘。
徐舟靠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的心跳,直到夕阳渐落,皎月高悬,直到他哭累了,睡着了,双手却依然紧紧抱着她,不愿松手。
徐舟撑起身抚上他的脸,感受手下暖意,她收回手转头望想虚空,缓缓抬手轻触,伴随着一阵无形的涟漪撒开,一本透明的书乍然浮现。
灵书抖着身子飘到她身边,书页颤抖的不像话,似乎满含愤怒。
徐舟听完忍不住咳笑。
“若意外而亡我尚可阻止,可他积劳成疾体弱病亡,我无力回天,因果阻止我救他但阻止不了你,灵书,你我本同生,你难道只甘心做一本书而不渴望拥有躯体吗?”
灵书怔住,良久未动,徐舟喘了一口气,努力挣脱无形的丝线,她看向灵书接着道:
“待我完成我的任务,我自愿化为灵书,助你成书灵,送你前往十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