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白鹭成双【完结】
时间:2022-12-10 15:05:59


  日日如此,无甚特别。
  然而在这一晚的普通梦境里,他看见了不普通的宁朝阳。
  醒来的时候手心被汗浸得濡湿,脑袋也有些昏沉,打水来照面,还能瞧见自己眼里那未褪尽的慌张。
  他有些烦躁地给自己写了一张药笺。
  梦境只是梦境,回到花明村门口,他还是冷淡地推开了她送来的紫檀木狼毫笔。
  “宁姑娘。”他道,“这不是我该用的东西。”
  宁朝阳丝毫不在意,只道:“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便换玉骨的来。”
  不是玉骨和紫檀木的问题。
  他冷脸看着她道:“这些我都不需要。”
  她扬眉:“写药笺还能不需要笔?”
  “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并不需要你。”
  昨夜的雨水从树枝上滴下来,落得她眼睫一颤。
  他垂眸不看,只硬声道:“你走吧。”
  宁朝阳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当真扭头走了。
  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毫不留情。
  他沉默地盯着药笺上的字,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果然不是真心。
  麻烦解决了。
  挺好。
  风从空荡的旁侧吹来,在他普通的笔尖上打了个旋,落寞地拂向远处。他垂眼,沉默地继续给病人看诊。
  回城的时候,江亦川遇见了随父来搜刮民脂的赵申。
  锦衣玉食的少爷,看见瘸腿的老人并不觉得可怜,反而是嘻笑着上前将人家的拐杖踢飞,看老人狼狈爬地哀哭,他痛快得哈哈大笑。
  他也不知哪来的气性,扔下药箱就冲了上去。
  混乱之后,老人拿回了拐杖,他也被几个官差围了起来。
  带头的官员抹着脸骂骂咧咧:“我堂堂正五品的尚食奉御,就是天子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
  恍惚间,旁边好像有人笑了一声。
  “谁呀!”赵齐恼怒地回头。
  高大精致的马车驶在了旁边,有人二指挑开侧帘,懒眸看了外头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赵齐一愣,接着就肉眼可见地谄媚起来:“宁大人?哎哟您怎么在这儿啊,小的挡着您了是不?您这边请。”
  宁朝阳没动,目光看向他身后。
  赵齐见瞒不住,索性就告状:“大人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小的是奉命来采收春果的,没想到路遇刁民,重伤犬子不说,还要拒捕。”
  “伤哪儿了。”她问。
  赵齐立马让人将他儿子抬过来,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躺在竹架上捂着胸口哎哟喊疼。
  宁朝阳不耐烦地拧眉:“我不是问你。”
  她伸手指了指:“我问他。”
  “……”
  山风四起,江亦川自人群最深处抬眸。

第4章 风吹都能晃两步的柔弱大夫
  风卷着桃花瓣打着旋儿飞散,自他的肩头飘飘扬扬地落进了她的马车。
  宁朝阳托腮看着,就见江亦川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干净的白袍上染了脏污,嘴角也带了青紫,他抬袖擦了一下,抿唇垂眼地站在了她面前。
  “哪儿也没伤着。”他低声答。
  她挑眉,伸手就要去碰他的嘴角。
  这人侧头避开了她的动作,僵硬地抿唇:“没事。”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宁大人。”旁边的赵齐看得有些傻眼,“这是?”
  转过脸来,宁朝阳正色道:“我倒是想问赵大人一句,后宫五品的御厨,什么时候有权动用官兵抓人了?”
  额上渗出冷汗,赵齐拱手:“宁大人明鉴,小的原不是来抓人的,只因此人先下重手伤了我儿——”
  “他下重手?”朝阳嗤声打断,“江大夫一贯柔弱,风吹都能晃两步的人,对你那又胖又壮的儿子下重手?”
  正在竹架上哀嚎的人一听,当即跳了起来:“他还柔弱?方才打我的时候——”
  “申儿!”赵齐呵斥他一声。
  赵申气愤地闭上了嘴。
  宁朝阳睨他一眼,又回头拉起江亦川的手看了看。
  骨节上红肿了些,还擦破了皮。
  她分外不悦。
  “宁大人。”赵齐惶恐地道,“再怎么说,也是这位大夫先伤的犬子,犬子可是伤在心口。”
  “我伤的也是心口。”她沉声道。
  车外众人都是一愣,心想您方才都不在这儿,谁能伤着您呐。
  可仔细再一想,江亦川耳根渐渐就红了起来。
  “你……”他抽回手,又恼又无奈,“你别胡说。”
  “没胡说。”她道,“今日就算你将人打死在这里,我问的也是他的罪。”
  江亦川怔然抬眸。
  这人依旧穿着那身素裙ᴶˢᴳᴮᴮ,发髻间也没有金钗银钿,懒懒散散地倚在窗沿上,气势却陡然变了,似深冬山上风刮出来的冰棱,倨傲又锋利。
  赵齐抖着腿就跪了下去:“宁大人说得是,此事是犬子的过失,小的愿意赔偿江大夫的伤药,再备薄礼送去府上,万请宁大人宽宥,切莫与小的计较!”
  方才还那么嚣张跋扈的人,转眼竟就怕成了这样。
  他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
  宁朝阳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脸上一丝动容也无:“此处可不是审案之地,赵大人先请吧。”
  赵齐脸色惨白,想再说点什么,抬头看一眼她的脸色就又咽了回去,欲哭无泪地起身,带着人匆匆走了。
  山风一吹,紧绷的气氛烟消云散。
  她歪了头来看他,眼尾又染上笑意:“江大夫真是好身手。”
  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不需要她,一转眼竟就被她救下了。
  江亦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艰难地问:“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宁朝阳失笑:“他回去只会祈祷我别找他的麻烦。”
  “你是很厉害的官?”
  “谈不上厉害,但保全你绰绰有余。”她将手腕搁在窗沿上,意味深长地道,“若待你不是真心,上门将你强掳了去也可以。”
  江亦川身子微微一僵。
  山里起雾了,没一会儿就飘起了细雨。
  明媚的姑娘倚在华车上,指尖葱白,神色慵懒。清瘦的大夫站在雨雾里,墨发松散,背脊孤直。
  一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落了下去。
  宁朝阳睨着他的表情,好笑地道:“怕什么,这不是没掳么,不但没掳,看见你有事还巴巴地过来帮忙。”
  顿了顿,又道:“雨下得大了,先上车吧。”
  江亦川想拒绝,但人家救了他,他还没道谢。
  沉默片刻,他踩上了车辕。
  身上狼狈,墨发也濡湿,他尽量坐得离她远些。然而这人却毫不在意,还朝他勾手:“过来。”
  竹帘隔开了外头的天地,此间唯他和她。
  他有些顾忌,面前这人却是径直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往里一带。
  失衡下跌,他当即扑在了她身上。
  白色的袍子倾覆下去,像三月间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温热的气息融合到一处时,他嗅见了她身上的松兰香气。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的梦境。
  乌发雪肤的少女仰头望他,肌肤湿漉,唇瓣嫣红,皓腕朝他搭上来,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
  江亦川登时就想将她推开。
  “别动。”宁朝阳取了干巾拢上他脑袋,顺势按住他的后颈,“好歹是个当大夫的人,不知道湿发要擦干?”
  脸整个被长巾盖住,他闷声道:“我自己可以。”
  “江大夫真厉害。”她戏谑地夸,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这么厉害,怎么跟人打架还会伤着?”
  “他们人多。”
  “我也只一个人。”
  那是你官大。
  他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她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头发:“我原是气得走了的。”
  他微怔,袖袍里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
  “本来么,天下之大,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上赶着过来看你脸色。”五指微拢,她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
  旋即,又放轻了力道:“但冷静下来想了想,我觉得你的话好像不对劲。”
  “江大夫,你只说你不需要我,却好像没说你不喜欢我?”
  背脊微微一僵,他想后退。
  这人不耐地按住他的肩:“再躲我可真用掳的了。”
  她好气又好笑:“别人看见我都是巴不得凑上来,你倒是好,生怕我凑上来。我到底是哪儿叫你不满了?”
  面前的这人一如既往地沉默。
  宁朝阳气得想收回手。
  濡湿的发丝之中,凉得泛白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没有。”他低声开口。
  朝阳一愣,接着挑眉:“没有什么?”
  没有回避,还是没有喜欢——
  “没有不满。”
  干巾往后滑落,她一怔,就见他自额前湿漉的碎发间看向她,肌肤白皙,嘴角青紫,一双眼似美玉出水,如琉璃挂珠。

第5章 谁要同你恩怨两清
  宁朝阳见过很多美人,在巍峨宫墙之下亦或是花楼楚馆之中,佩玉簪金彩衣飘飘,什么模样的都有。
  但她还是被江亦川晃得心神一动。
  这个人很奇怪,看着模样孤傲倔强清冷如月,低眸的一瞬却又比谁都脆弱,眸光似薄薄的琉璃,一眼看去摇摇欲碎,狼狈不堪。
  他哑声说着:“你救我予我,我岂还能有不满。”
  话似认命却有不甘,收拢的手不知扯痛了哪里,睫毛一颤,单薄的身子跟着微微前弓。
  光从身后落进来,照透他雪白的衣衫,人也透似朝露,顷刻就要化去一般。
  朝阳下意识地就按住了他的手臂。
  江亦川闷哼一声。
  “还伤着哪儿了?”她松开手低头。
  “没。”他收拢衣袖,疏离地退去旁侧。
  宁朝阳不悦极了:“你这还叫没有不满?”
  江亦川孤身坐直,垂眸轻道:“人贵自知,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夫,如何高攀得起有权有势的女官。”
  “……”
  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好笑:“自知这东西,我看你是没有。”
  这等的容貌,这等的风姿,只要他想,上京里什么高门攀不上?偏还妄自菲薄。
  面前这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似是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宁朝阳张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江大夫一双眼眸澈如清潭,想也是在极为单纯的环境里长出来的,没见过机关算尽,也没见过你死我活,不知美色可以易物,也不知野心可以遮天。
  他只拿着最简单普通的自尊,企图在两人之间划下迢迢银汉。
  轻轻啧了一声,宁朝阳有点不忍心。
  太干净了,像一截白生生的玉枝。
  折下来会不会养不活?
  马车碾到了石块,车厢骤然一个颠簸,江亦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在了车壁上,闷哼一声之后扶稳,脸色更白。
  宁朝阳回神皱眉,打开矮几下头的小屉挑出一盒药膏:“过来。”
  江亦川没动,张嘴似乎又想拒绝她。
  宁朝阳不耐烦了,倾身而起,越过矮几就抓住了他的衣襟,单手旋开瓷盒,指尖一挑就沾了药膏出来:“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江亦川:“……”
  素色的宽袖摆扬起又从他身侧覆盖下来。
  他怔然看着面前这人,只觉得心口震动。
  别人都是羞羞怯怯轻撩心弦,这位倒是好,拿起撞城门的巨木就往人心口上冲,一边冲还一边喊:管你是谁,马上开门!若不开门,玉石俱焚!
  有这样的道理?
  他抓住自己的衣襟挣扎,这人却也不肯松手。
  拉扯之间,江亦川闻见了她手上药膏的味道。
  微苦发涩,些许刺鼻。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他突然问。
  宁朝阳一边单手按住他两只手腕,一边不甚在意地答:“宫里新赐的伤药,御医说不管内伤外伤,敷上皆有奇效。”
  他费劲挣开她:“不对,你先别动。”
  她停下动作,这人当即拿过了那盒药膏,凑近细看。
  “你用过了?”他问。
  宁朝阳摇头:“原是该用的,最近每日赶着来花明村,倒是忘了。”
  合上瓷盖,江亦川抬眸:“这里头有见血封喉。”
  朝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猴?”
  “见血封喉,比砒霜还毒的东西,一旦沾着伤口,顷刻便会让人麻痹、窒息而亡。”
  “……”
  她松开他,拿出手帕将指尖上的药膏抹了,仔细看了看。
  没有伤口。
  轻舒一口气,她就着茶水洗了手,转头在小屉里挑了另一盒打开:“这个呢?”
  新的药膏递了过来,他下意识就查验了一番:“这个无碍,是普通化瘀之药。”
  “那就用这个。”她点头,又抬眼看向他的衣襟。
  江亦川愕然。
  都被人下毒到伤药里了,这人怎么不害怕也不着急?轻飘飘地就过去了,甚至都没多看那毒药两眼。
  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想不明白。
  宁朝阳瞥见他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了。
  好生鲜活可爱,有什么心思都挂在了脸上。
  她忍不住托着下巴逗他:“怎么办呀?有人要害我。”
  这人立马严肃地道:“回城去报官。”
  “可是~”她眨了眨眼,“我就是官呀。”
  正四品的上京尹卿,主掌京内典狱刑事、巡防调度,品级不高,实权极大,敢暗杀她的人一定是上京衙门都拿不住的人。
  江亦川不知所措了起来,左右思忖半晌,干脆打开药箱,拿出了最下面藏着的一瓶东西。
  “这是保魂丹。”他递给她,“虽然不能解百毒,但不管遇见什么毒也总能拖延半个时辰,你以后若再遇见这种事,就先吃了它。”
  小小的一个瓷瓶,被他用绢布包裹了三层,看得出来十分珍贵。
  宁朝阳伸手捻起瓶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样的宝贝,就这么给我了?”
  “你今日救了我。”他ᴶˢᴳᴮᴮ垂眸,“就当恩怨两清。”
  宁朝阳听完,想也不想就要把瓶子放回他的药箱。
  江亦川连忙拦住她的手:“人家一次不得手就必然还有第二次,这么危险的处境,你不想保命?”
  “想。”她颔首。
  “那你还……”
  “但我不想与江大夫你恩怨两清。”
  桃花眼抬起来,她微笑补充:“——宁死也不想。”
  江亦川怔愣。
  被拦着的手纤指松开,瓷瓶落回药箱里,咚地一声响。
  他一震,只觉得心口也跟着咚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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