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闻喉咙动了动,他觉得自己有些发声困难,好像每一个字都需要自己用很大的力量才能挤得出来。
小栖无这时候乖乖的没说话,她觉得判官爸爸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
苏闻:“为何还要寻他?”
“为何?”钟昭喃喃两声,才说,“要有原因吗?”
“找不到了,自然要寻的。”
初至眉心轻蹙:“他缺了两窍。”
只有缺了魂窍的鬼才会如此思绪不清,但寻常鬼都只缺一窍,这一窍多半都是留在了自己执念所在之处。
若是缺了两窍,那这个鬼在人界几乎存留不下去,魂太弱了,时间越久就会越容易消散,又或者被其他的鬼所吞噬。
钟昭死的时候跟苏闻是同一个时期,那时候鬼神信仰功德十分圆满,鬼魂滞留人界的事几乎不会发生,而钟昭只有一窍却还能留到现在,这就是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不过,初至见他身上笼罩了那么大的一层福泽,好像也有了解释。
小栖无听到这话,立刻说:“那栖无叫他回来。”
才说完这话,一楼的大门就被人打开了。
苏四宝和郁溪一起走进来,见所有人都在这里,惊讶地问:“你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李珂裹着毯子:“苏老板怎么现在回来了?”
“本来也是今天要回来的,只是杀青宴耽误了一会儿。”郁溪解释,“因为明天是四宝他们家的祭祖日。”
“祭祖日?”所有人顿时来了精神,“你们家这个时候祭祖吗?”
苏四宝点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祭祖,还要去好多地方呢。”
想起这房子里突然出现的黑影,除了苏闻几个人,其他人纷纷猜测:“那你们家每年祭祖,都会发生这种事吗?”
“什么事?”苏四宝这才发现除了小栖无苏闻和初至,其他人都裹着厚毯子,疑惑地说,“家里装了空调的,也不冷啊,你们怎么裹得这么厚?”
大家才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自从小栖无她们下来以后,这屋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度,于是纷纷将毯子放到一边,起身道:“苏老板,您这房子里,是不是您的祖先回来找你们了?”
苏四宝一脸茫然,回头跟郁溪对视一眼,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郁溪看向神色凝重的苏闻,问:“苏先生,栖无,是发生什么了吗?”
小栖无有点苦恼,这要怎么说呢。
苏四宝叔叔的祖先的确回来了,但却是来找判官爸爸的。
还是苏闻开了口:“是钟昭么?”
“对。”苏四宝是跟苏闻通过电话的,他也不介意苏闻直接叫自己祖先的名字,毕竟苏闻也是个神仙呢,“我跟您说过的,他的墓就在这个庄园里,在后面。”
初至:“那里是他的墓?”
“对的对的。”
李珂小心问:“苏先生,所以刚才您和栖无看到的,是不是苏老板的祖先啊?”
闻言,苏四宝瞬间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们看到了我的祖先?!”
“我长这么大,每年都来,也没见过他啊。”
他叭叭叭地问:“在这儿吗,他这会儿在这儿吗?”
已经见过大世面的苏四宝现在对于鬼是一点都不害怕,更别说这还是自己的祖先了,激动的想要赶紧见见自己祖先的真容。
因为他这一打岔,原本微妙的氛围好像一下子就松散了些许。
而一直看着苏闻的钟昭也缓缓转头,看向了自己这个后辈,因为每一年自己的后辈都会来,所以他也模糊记得。
钟昭慢慢走到了苏四宝面前,抬手摸了摸他,身上笼罩的福泽也一点一点地沾染在了苏四宝身上。
钟昭轻声说:“你要记得他啊。”
话音落下,他就渐渐淡去了身形。
还未问出其他话来的苏闻身形微动,不过也就是那一刹那,终究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地。
“苏先生?”苏四宝没得到苏闻的回应,又去看小栖无,“栖无?你们怎么了?”
“没事哦。”小栖无说,“他应该回到自己的墓里了,四宝叔叔明天就可以见到他啦。”
苏四宝挠挠头:“这样啊,不过为什么见到我就回去了?他是不想看到我吗?”
对于钟昭为什么会出现,苏闻隐约有了一点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突然出现,让他有所感知,但现在的钟昭只有一窍,心绪不稳,现在苏四宝来了,也是被自己护佑着的,就打乱了钟昭那点点的感觉,他才说完那句话后,回去了。
其实是可以追上去的,但苏闻迈不开那个步子,他现在自己也乱得很。
其余的人压根知道这鬼是苏四宝的祖先后,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还想也让人家保佑一下。
于是闲聊着准备去休息,夏远钧说:“苏老板,您也早点休息吧,不是说祭拜不止一个地方吗?是要祭拜好多祖先吧?”
苏四宝摇头:“不是的,是祭拜同一个人,但我们家一直以来都是要去好多地方祭拜?”
“为什么?”
“不知道啊。”苏四宝也茫然呢,“都传了好多年了,到现在几乎没人知道详细的缘由了,好像是因为我家祖先说的?”
说着他自己都迷糊了。
祖先自己说的,那为什么还没死就定下要去哪里祭拜他了?
“那苏老板都去哪里祭拜啊?”
苏四宝道:“就去古城墙下,还有杭湖边。”
夏远钧:“这些地方,倒像是祭天地。”
苏四宝:“不清楚诶。”
苏闻抬眸:“墙下湖边?”
“嗯!”
“这两个地方…”初至若有所思,“或许两窍在那,苏闻,你觉得呢?”
苏闻:“嗯。”
小栖无抬起头:“那爸爸,我们要去吗?”
苏闻还没有回答,郁溪便道:“如果几位想去,我们很欢迎。”
“对对对。”苏四宝也赶紧点头,“这是我们的荣幸。”
苏闻看向节目组,李珂点头:“这两个地方也是我们要走的线路里的,我们当然可以去。”
苏闻:“那就打扰了。”
折腾了一晚上,大家都各自回到了房间。
苏四宝还高兴呢,几个神仙去祭祖,那祖先一定很高兴,他原本还想去老祖宗的墓那里看一看,不过栖无既然说了明天就能见到了,他也没有这时候过去,神仙的话是要听的。
郁溪想得要比他多一些,睡下后,看自己老公还是一脸单纯,于是说:“苏先生他们恐怕不是去看一看这么简单。”
苏四宝:“嗯?”
郁溪:“苏先生他们一直对我们家的事情很在意,家里的笔,有关于祖先的事。”
苏四宝想得东西一向不多:“老婆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父母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们不是普通人。”郁溪顿了顿,轻叹,“我的意思是,苏先生会不会是认识我们的祖先?”
苏四宝的睡意一下子就醒了:“那都是多少辈的祖先了?!”
“我只是猜一下。”郁溪道,“或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加深入一些,你记不记得,苏先生手里常拿着一支很特别的笔,他对笔还这么在意。”
“我想不通这些。”苏四宝说,“难道我们家那支笔是苏先生的不成?”
郁溪无奈:“睡吧,可能明天就神的都知道了。”
另一边,已经是凌晨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闻站在房间里看着庄园后方,许久后,他身形微动,法相离体,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在他离开后,旁边的窗户也被打开,小栖无从窗帘后面探出头:“帝君,判官爸爸真的走了诶!”
帝君说爸爸今晚一定不会睡觉要跑去看人家的坟,居然真的说中了。
初至笑道:“我就说,他一定憋不住。”
小栖无问:“那我们要去吗?”
“不去。”初至打了个哈欠,将小崽子的头按回来,“今晚就让他自己待着吧,以后有的是时间,你抓紧睡觉,还要不要长高了?”
小栖无立刻点头:“要!”
她说着就要躺回床上,但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了很多糖,穿过墙放在了爸爸的床上。
规规整整地放好后才回到自己房间。
初至明知故问:“干什么去了?”
“安慰爸爸。”小栖无爬上床自己盖好被子,“栖无知道的没有初至和爸爸多,做不了什么,但是栖无希望爸爸开心,就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她转身抱住了初至:“初至,你们长大了,你知道爸爸的很多事情,你能不能帮栖无,安慰安慰爸爸呀?”
“你操心的还挺多。”初至拍拍她的脑袋,“睡吧,没事。”
小栖无点点头,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而这时候的初至才看向窗外,闭上眼,法相离体,朝着苏闻的方向去了。
初至才离开,小栖无就睁开了眼睛。
她乖乖地坐在窗前,心想:等爸爸想告诉栖无了,他就会说的。
现在,就先麻烦帝君叭。
此时钟昭的墓前,苏闻站在那里,视线却落在一旁的一座无名墓上。
空白的墓碑。
他心底猛然抖了一下。
像是有了预感。
察觉身后的动静,他微微偏过头。
初至走上前:“小崽子想让我替她来安慰安慰你。”
“我想苏大人既然想跟苏四宝一起去看看,想必是不需要安慰了,所以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苏闻无声笑了下。
他看着那座无名墓,轻声道:“我只是在找一个让自己接受过去的契机。”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初至问:“这里葬着谁?”
苏闻:“过去的苏闻。”
“城墙下,湖水底。”他缓缓道,“葬着的也都是苏闻。”
初至点点头:“那些人将你扔下去的地方?”
“嗯。”
初至问:“你恨过他们吗?”
这次苏闻沉默了很旧,才笑了声:“我也是人。”
“若是能过自己那关,我也不会不愿轮回。”
他说:“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会恨自己。”
“朝京啊,那里的每一个百姓,都在等着他们的苏大人凯旋归来,做他们的救世主。”
“但他们的苏大人,背弃了朝京,做了叛国贼。”
第九十一章
初至似笑非笑地问:“你一直都在把自己当做叛国贼?”
苏闻看着那座无名墓, 也不知是在笑什么:“是或者不是,也没那么重要。”
“就像善恶之辩,本就难分。”
“既然不重要, 那你这些年摒弃的那些都是什么?”
苏闻抬手, 轻轻拂去了无名墓碑上的一颗杂草:“人性。”
“世人都说神有大爱,但只有自己明白, 其实我大爱不周, 您问我,我会恨他们吗?”
默了默, 他垂眸:“恨啊,为什么不恨。”
“如果可以,我也想选择庸庸碌碌过一生,游山玩水, 吟诗作画, 只做那个无用的书生。”
“不至于被万人唾弃, 死无其所。”
初至问:“你后悔了?”
“嗯。”苏闻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他回眸笑问, “如此说,帝君会觉得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初至不怎么在意道, “若是你要问我,做这个所谓的酆都大帝后悔吗?我也会说后悔。”
“为何?”
初至没什么所谓地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现世的?”
苏闻摇头,过去的帝君高高在上,哪里能有像现在这般说话聊天的时候,更别提去问询和窥探帝君的过往了。
“天地初开, 万物混沌。”初至微微低下头, “那时候所有的生物都在为生存挤破头, 纷乱不休。后来人生了灵智, 抢夺领地、食物,每一个地方,都是战乱和灾祸,他们将不服从自己的人都当做是恶鬼,必须要抹杀。”
“这些人自己创造了很多神来信仰,希望这些神能够保佑他们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神也是他们用来统领种族部落的工具,他们认为死去的那些恶鬼会有神来惩治,自己种族部落的人死后也有神的护佑,我就是那时候现世的。”
“入耳是无数人的祈祷和哀怨,睁眼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地阴暗,一地两界,一界是人类的争端,一界是没有意识的魂魄混乱,他们都在说‘神会惩罚你的’,但是我能怎么惩罚呢?”
“后来,我受世人祭祀,住在罗酆山,镇守着酆都地狱,成为了所谓的酆都大帝,事实上,也不过是将我关在那里罢了。”
“信仰所生,便只能做该做之事,一来便是千年万年,不停不休。”
“跟你一样,没有人问过我:你想不想做帝君?你想不想在罗酆山成神?”
苏闻转头,初至的脸隐在黑暗里,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但他却觉得此时的帝君,像是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关心过的,孤独的人。
“是不是跟你一样?”初至说,“没有人问过你想不想做这个救世主,也没有人问过你你能不能做得到,他们就强行将所有的希望强加在你的身上,做不到了,你就是万恶之源,是耻辱。”
“那后来呢?”苏闻问,“后来的帝君,理应有了不做这些的能力。”
若是初始诞生,她或许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后来的帝君,已经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了,她大可不必做地府的创造神,让人世轮回混乱,如果不愿,十殿神陨,她也大可不必进入幽冥门,让地府就此消失。
安静了几秒,初至轻声说:“苏闻,我没有做过人。”
“但最初那些人的记忆,却一直都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又像是做了千遍万遍的人,也许,我也像一个人那么复杂。”她道,“我见过没有尽头的战争,也见过平安盛世,我不想做一个镇压恶鬼的神,但又想做一个能让世间永远喜乐的神,任何人和事,不都是想要最好的吗?我也不例外。”
“因为见过了,我就想一直见到,所以留下来了。”
“过去那些人还在祈愿的时候,我经常在罗酆山听到他们的声音,高兴的不高兴的,他们也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初至幽深的瞳孔里仿佛有些茫然:“很奇怪,我不想做救世主,但我也想做救世主。”
苏闻沉声道:“不奇怪。”
“皆是如此。”
“所以你不用问我会不会失望。”初至说,“若你要是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是答不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