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说,福宜他们弄的那些‘研究’‘试验’,都是你给指点的?”康熙忽然开口问。
乌希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康熙是在问自己。
她心里斟酌片刻,谨慎答道:“孙女儿平日里在家呆着也没什么事,就翻翻杂书,弟弟们还小,除了大蛋,都在府里请先生开蒙,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是混在一处玩,谈不上什么指点。”
蛋蛋们展露出在理科上的天分后,是受了乌希哈许多“启发”“引导”没错。
一来是不想浪费弟弟们的天分,二来,她还生出了那么一丢丢野心。
如果那十几年来自未来的记忆能派上点用场,为她所爱的家人和脚下这片土地做些努力和改变,为什么不呢?
不管通过什么方式、通过谁。
但乌希哈从不敢居功或是招摇,她懂的还是太少,也担心四爷他们认为她逾越了。
三蛋听到乌希哈自谦的话,却是不依,“姐姐最聪明,什么都知道!”
康熙道:“那你要多多读书,早点赶上乌希哈,以后也像你二哥三哥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考功名。”
“不,我不要,”三蛋人小胆大,反驳康熙,“我以后是要当物理学家的!”
他信誓旦旦握起小拳头,“我要做出能在天上载人飞的铁鸟,不点蜡烛就能亮一整天的灯,还有能在京城发射、穿过万里的箭,叫异族人都不敢犯我疆域!”
这些,都和“物理学家”一样,是他从乌希哈特意为蛋蛋们准备的睡前故事中听来的。
三蛋对此深深向往、深信不疑,“物理就是坠厉害的,遇事不决,基础力学!”
这也是乌希哈对他说过的。
“咳!”乌希哈被自己口水呛住。
她还跟二蛋、四蛋、小蛋分别说过“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化学是一切物质的基础”“生物能解开所有生命的奥秘”呢!
多少有点鸡娃和吹嘘过度的尴尬。
康熙当然不懂物理,可三蛋描述中的奇妙事物、还有他小小年纪有一腔壮志,值得赞赏与鼓励。
康熙揉了一把他的头,“行,你们十兄弟,各有所长,各有志向,往后才能守望相助,不至于……”
不至于为了四爷的王爵、甚至那把椅子手足相残。
康熙意味深长地看了乌希哈一眼,“丫头你说呢?”
他一直很好奇,四爷家这十个并非同母所出的阿哥们,为什么一点也没有要争权的迹象。
康熙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才摸出个大概,因为每人都有各不相同的“事业”。
以至于心态上,甚至还有那种,任何跟朝政权术沾上一星半点的事,巴不得都交给四爷和弘晖,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不务正业的奇怪想法。
不仅孩子们,后院女眷,从嫡福晋到两个格格,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难得囿于后宅方寸之地,都能寻到一二爱好,修身养性,偶有所成,悦己之余,也能惠及四爷和子女。
身为九五至尊的康熙,过去没少花心思去平衡调解妃嫔和子女们间的矛盾,一度失控的结果就是两废太子,朝政动荡。
见雍亲王府这般,他甚至有些羡慕起自己的儿子。
是天意使然,还是有意为之?
就算有,也该是四爷在潜移默化地引导。
总之,不至于是乌希哈这个刚及笄的小黄毛丫头。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弟弟们都算是她从小陪着带大的,曾经最顽劣的弘时,也是因为十年前那场变故,才痛改前非,苦练至今,初有所成。
看着乌希哈还带着婴儿肥、写满疑惑的小脸,康熙摇头失笑,叹了一声:“比起老四,朕不是个好阿玛。”
所以,老四的命比他好。
也愿他们能一直都好。
……
十月初,康熙令雍亲王世子弘晖代巡各省,查勘粮仓,十地皆有亏空,康熙震怒,命雍亲王彻查,问责官员数十。
雍亲王四子弘历并贝子胤禟献银十万,上行下效,京中数百官员、富商数百,当日共筹措善银三十万。
世子弘晖再献“化肥增产”之策,皇庄试种粮食作物十余种,少则翻两番,多则五番,龙心大悦,以皇榜告谕十八省。
十一月,雍亲王代行主持十五日大祀,虽无储君之名,然朝野百姓具归心矣。
……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
大祀就在两日后,三天前起,四爷就在宫中斋所致斋,不沾荤腥,潜心静气。
大祀事关重大,几乎等同于康熙正式昭告天下,他胤禛就是下一任帝王,容不得有任何差池。
念了再多的佛经,四爷心里仍然无法完全平静下来,今日更是从早起便觉得心中沉闷异常。
四爷默了几页《金刚经》,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他忽然想家了。
这皇宫曾经是他的家,现在却又不是,或许以后会重新成为他的心安之所,等到他可以名正言顺把女人和孩子们接进来的时候。
也不知他们现在在王府中,都在做什么?
弘晖福晋和侧福晋都怀了身子,富察氏下个月就要临盆,不管是男是女都好。
弘昀福晋去年中生了个小阿哥,取名永玥,乌希哈起了个小名叫“彩蛋”,如今也快两岁了,活泼得很,像他三叔小时候。
乌希哈又多了个侄子要哄着,更忙了。
后院他很放心,只是纯粹的想念。
旁的,十四尚在西北,德妃的关怀大部分给了大蛋,待四爷不算太亲密,但比早前偏心、挑剔好上十余倍,四爷面上的功夫也都做足了。
还有康熙的身体……
因为粮仓亏空一事,康熙怒急攻心,旧疾复发,虽然弘历和弘晖所为让此事圆满解决,可病去如抽丝,康熙这两个月都深居在畅春园中休养,颁金节宫宴都不曾办,只赐下少许赏赐给宗室和满族大臣。
他还有许多朝事要处理,便和弘晖、弘昀两个轮流侍奉病榻,也从不拦着其他兄弟侄子们侍疾尽孝。
康熙接连为四爷造势,四爷心里是感动的。
至少现在,他是真的挂念康熙病情,期望他能康复。
康熙以慈父心待他,他为臣当忠,为子当孝。
“……爷,不好了,出事了!”四爷的思绪被苏培盛慌张的声音打断。
四爷皱眉,“怎么了?”
“爷,畅春园来消息,”苏培盛脸色惨白,声音发抖,“万岁、万岁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换天了
雍亲王府。
申时刚过, 天色渐暗。
虽说入冬后,日落得越来越早,今天也早得太反常了些, 天边一层一层的乌云压着,令人心里发闷。
乌希哈眼皮跳个不停,没法静下心来练画。
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十三。
……还会是今天吗?
作为一个背过历史课本的文科生, 乌希哈是知道这个日子的。
可是不管雍亲王府各人命运也好, 还是如今四爷公认储君的夺嫡成果, 已经与历史上迥然不同。
乌希哈对她所知历史走向,一直莫名的,无法直接说出口。即便她能说,也绝不敢提半个字。
她怕被当成妖孽, 也怕这种“预言”会搅乱原本的轨迹,弄巧成拙。
乌希哈想到康熙快一年来对雍亲王府、对他们的“好父亲”“好爷爷”表现,实在生不出那种希望他早日归天、ᴶˢᴳᴮᴮ好让四爷“按部就班”上位的心情。
所以康熙来圆明园的时候, 她尽量带着弟弟们哄他开心。康熙不在时, 也会向四爷和伴驾的两位哥哥,询问关心康熙的身体。
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一道突兀的墨迹贯穿整幅画, 毁了今日的习作。
乌希哈索性放了笔, 叫丫头过来收拾, 一边问:“青苹,额娘她们今日可是在一处打叶子牌?”
青苹答道:“三位侧福晋都在南院呢。”
“那弟弟们呢?没出门吧?”
青苹摇头,“原本四阿哥倒是想带五阿哥和七阿哥去看铺子查账, 可是福晋发话了, 这几日无要事都不得出府。”
也是, 府里还有尊大佛镇着呢。
不论是有四爷和弘晖那儿的消息,还是她猜想过的重生之说,乌拉那拉氏定会安排好一切。
乌希哈揉着额角,起身道:“我们也去李额娘那儿,过会儿该用晚膳了。”
黄桃给她取来披风,瞧外头乌压压的天色,又拿了把大伞半抱在怀里。
与此同时,四爷派出传信的人也到了乌拉那拉氏跟前。
“……说是不大好,世子和二阿哥在畅春园侍疾,爷已赶去面圣,福晋可千万看好府里,不许任何人出入。”
“我晓得的。”乌拉那拉氏长出了一口气。
她看向窗户,那对的正好是畅春园的方向。
半晌,她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低声喃喃:“是儿媳不孝。”
边上人听见了,只以为乌拉那拉氏是挂念康熙病情,为自己无法侍奉御前而内疚,不由在心中感慨她果然是康熙赞过数次的孝顺儿媳。
无人知晓她话中真正含义。
乌拉那拉氏的怅惘只持续了短短几息,定了定神后,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先确认女眷孩子们都在府中,听说几个侧福晋在李氏那儿玩牌,叫人传话,让两个格格、还有在做功课或是玩耍的阿哥们都到南院去,五个女人一起看顾,不要随意走动。
没有“各找各娘”,主要是担心年氏不一定能管得住五个蛋。
弘晖的家眷,尤其是永玟和富察氏肚子里这胎,乌拉那拉氏亲自守着才放心。
乌拉那拉氏早就在心里预演过这些,并不慌乱,起身出门去看富察氏。
路上,她望着愈发阴暗的天边,默默祈祷今天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到了弘晖院子,富察氏因为身子重嗜睡,正躺在床上歇息。
永玟却不见人影。
乌拉那拉氏问丫头,说被奶嬷嬷带去花园玩了,结果不多时奶嬷嬷回来,竟支支吾吾说小阿哥闹着要出去玩,她上了个茅房的功夫就不见了,她去门房问,说没见过小阿哥,想来总在府中,只是不知在哪个角落里。
乌拉那拉氏的心立时悬了起来,摔了手中瓷杯,将富察氏惊醒,“马上去把小阿哥找回来!”
另一边,李氏得了正院嬷嬷和四爷心腹的双重口信,立刻重视起来。
如今两个儿子都在朝中有职位,她不似早年那般在深宅中消息闭塞。
乌希哈到南院后,就发现李氏她们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心下有种说不出是好是坏的预感,没有多问。
很快,钮祜禄氏、耿氏带着弘历弘昼出现,五个蛋蛋也在嬷嬷和谙达的护送下抵达。
李氏点了半天人头,郁闷地发现少了一个,“弘时呢?他不是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
畅春园。
四爷到的时候,康熙寝殿中已经围了不少人,在京中的太医悉数聚集在偏殿,对如何用药争论不休。
龙榻上,康熙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中泛着灰,嘴唇颤动,时不时发出几声呓语。
梁九功、魏珠带着十余康熙心腹的侍人牢牢地守在床前,不敢随意叫人靠近。
诚亲王早四爷一步到,正在质问侍疾的弘昀。
他时不时就扣几顶“疏忽”“居心叵测”的帽子到弘昀和他背后的四爷身上,言语间颇有问罪之感。
若是在平日里,弘昀的口才起码抵得上三个诚亲王。但眼下气氛一触即发,弘昀只能勉强招架,让自己不至于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
“三哥若有话,直接来问本王吧。”
四爷的出现,让屋里一半人松了口气,另一半人则是又添了十分警惕。
“阿玛!”见到四爷,弘昀双眼一亮,快步走到他身边。
没等四爷开口问,弘昀小声道:“今日皇玛法照常用过午膳后休息,结果一直没醒,院正和几位太医已经试了一个时辰,都没醒,鼻息都差点……”
弘昀声音颤抖,停顿片刻继续,“大哥说得喊您和其他叔伯大臣来,现在还在外头安排人。”
“你们做得对。”四爷拍拍儿子的肩膀安抚。
若康熙真出了事,只有弘晖弘昀在场,也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四弟,雍亲王,”诚亲王语带嘲讽,“如今朝政在握,贵人事忙,就不把皇阿玛的身体放在心上了吗?!”
这种诛心之语,四爷当然不会认。
至于反驳……康熙还躺在那儿人事不知呢,他说出花儿来都没用。
四爷干脆无视了三爷,上前召太医问话:“皇阿玛何时能醒?”
院正脑门冒着汗珠,“回王爷,万岁看着没有要醒的迹象,待奴才再施一遍针,若能用进汤药,应能好转些。”
诚亲王当即暴躁怒喝,“那还不快去施针熬药?!”
院正讷讷应是,动作迟钝。
四爷目光扫过康熙胸前还没来得及更衣清理的深色水渍,复又对上院正晦暗无望的眼神,心不断往下沉。
这回,怕是真的不好了。
四爷静立在床角,仿佛一尊雕像。
接下来两刻钟,一个又一个人走进寝殿。
“四哥。”“见过雍亲王。”“皇阿玛!!”……
大多早已默认了四爷储君之位,唯他马首是瞻,不敢随意做声,只等四爷发号施令。
也有几个眼神鬼祟,好似在酝酿什么。
四爷发现了,也知道他们背后的人大概就是八爷一伙,但这会儿他懒得理会。
在院正反复在几处要穴施针,又强行用银勺灌了小半碗烈性药后,康熙低咳着转醒。
“万岁爷!”“皇阿玛!!”
离得最近的诚亲王“喜极而泣”,当即就要扑上去,被四爷扯住手臂。
康熙勉强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人影晃荡,只能勉强看个轮廓,分辨不出相貌。
诚亲王这下“饿鬼扑食”的架势,还将他惊得向后躲避,梁九功探过去半边身子垫了下,才没让康熙撞到床柱,“万岁爷,你总算是醒了!”
别的话,梁九功再不敢多说半个字,生怕漏出一点不对刺激到康熙。
康熙缓了缓神,看着眼前乌压压一片人头,思维几乎在一瞬间重回清明——真的是许久没有这么清明过了,清明到足够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此时此刻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你们都来了……也好。”
即便要离开,他也得给自己六十一年的帝王生涯写好最后一笔。
康熙又咳了几声,被内侍搀扶着半坐起来。
他目光在诚亲王脸上扫过,落在四爷身上,“老四,你到朕身边来。”
“儿臣在,”四爷上前,垂首低声道,“儿孙不孝,未能侍奉龙体周全。”
他刚说完,康熙突然又捂住胸口,脸色泛青,乍一看像是被四爷气得犯病。
“皇阿玛!”诚亲王跪在床前,带着哭腔悲愤道,“您如今抱恙,可是受了小人磋磨怠慢?如今朝中不平,还望皇阿玛保重龙体,早日回宫主持大局!”
康熙没有如诚亲王期待般发怒或是苛责四爷,只摆摆手,“起来,边上去,吵得朕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