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你被抢了位置也要留下来。都说患难见真情,虽然你一开始也混账过,好在你及时回头了。这么说来,小周其实算得上是你的贵人了,你要不是跟着他入伍,也许今天的你只是一个街溜子,或者蹲大牢的。”宁华夏客观地陈述着。
却听得诸葛鸣无地自容:“没错,要不是他,我肯定还在跟那帮混账鬼混,他们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什么都做。所以,老同志,我想说,我们团长真的是个很可靠的人。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尽管放心地考虑他就是,我诸葛鸣拿性命担保,只要是他想护着的人,那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守护到底。”
“英招不是他的孩子吧。”宁华夏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个诸葛鸣始料未及的话题。
他愣怔了一下,随即失笑:“我也觉得不是他的,这些年了,我就没见他身边有过女人,他上哪里来的儿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不过我问了他也不说,大概是想帮谁瞒着吧,我也没好追问,毕竟他这个人是有些倔驴脾气的,打定主意不说的事,谁问了跟谁翻脸。”
“那今天的这段谈话,你也藏在心里,别人问起来敷衍一下就是。”宁华夏知道诸葛鸣是聪明人,所以点到即止。
诸葛鸣了然:“明白,老同志放心,我今天只是找您探讨了一下海岛戍防的漏洞,别的什么也没说。”
宁华夏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眼前的坎坷会过去的,好好干。”
诸葛鸣看着老同志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笑了。
是的,会过去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急什么。
*
安六合的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一个周中擎,药都喂完了,还是不肯走。
安六合原本还能假装跟别人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可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这就有点尴尬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有几次低头喝药的时候,脸颊碰到了他的手背,那触感总是挥之不去,导致安六合现在整个人有点魂不附体的。
一会儿看看外面的雨,一会儿又低头摆弄起身上的被子,试图抚平那些褶皱,抚平被吹皱的一池春水。
周中擎就这么坐在旁边处理着公文,她不开口让他走,他就不走。
她不说话,他也不没话找话。
反正就这么相对无言,各自琢磨各自的。
过了一会,安六合实在是别扭得慌,索性躺下,拽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周中擎抬头看了眼,顺手帮她把被角掖掖好。
宁华夏推开门看了眼,误以为女儿睡了,便轻手轻脚地进来,把周中擎喊去了隔壁屋子。
空置的房间跟其他房间的布置一样,里面堆放的果子已经被运走了,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一张床。
宁华夏指了指椅子:“小周,坐。”
周中擎毕竟是晚辈,坐着不合适,便拒绝了:“您坐吧,我站着就行。”
宁华夏没坚持,坐下后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年轻的同志。
不得不说,这小周当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山根也正,虽说是有点迷信,不过这种面相的人确实符合诸葛鸣口中那个倔强又刚正的形象。
肤色倒是黑了点,不过当兵的太白反倒是不常见,所以宁华夏觉得还挺好。
至于衣服,看得出来这位同志非常勤俭节约,衬衫上打了补丁,但还在穿着。
虽然破旧了点,不过洗得倒是干净整洁,可见是个爱干净的。
再看手指甲,全都白白净净,没有沾染泥灰。
这一点最是能在细节之处彰显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她满意地点头,最终视线落在周中擎的鞋子上,不免有些感慨:“衣服破点旧点无所谓,鞋子可不能将就,一是伤脚,二是影响作战能力。别看二战结束了,可这天下是不可能彻底太平的,尤其是你们戍守海岛的,更是要面对虎视眈眈的南朝鲜和小日本,说不定还有宝岛那边的国军来骚扰,你要随时做好出征的准备,所以这鞋子,一定要穿好的,哪怕里面的袜子是坏的,但鞋子,不可以凑合。“
“老同志说得对,回去我就换一双。”周中擎没想到老人家的眼光这么仔细,其实这鞋子只是在急行军期间豁了个小口子,不过还是被她发现了。
他自己倒是没太当回事,现在说来,也确实不应该,要是带兵打仗的时候鞋子坏了,那的确是有影响的。
即便他们是海军,但海军也是有登陆作战的需求的,到时候连鞋子都破了,光着脚怎么跟人赛跑?
所以他很是诚恳地接受了宁华夏的建议。
不过,他也知道,老同志找他不是为了说这些,所以他耐心地等着。
宁华夏果然开口问了别的:“英招是我家六合带来的吧?也许是她捡的,也许是她收养的,不过肯定不是她生的。这孩子在我跟前长大的,她有什么见闻认识什么人我还是有点数的,所以,英招的年龄对不上。那么问题来了,你为什么要冒认这个孩子,甚至不惜拿孩子当借口,拒了华江山女儿的婚事?”
周中擎不得不服,这老同志问问题就是直击要害,半句废话都没有。
他也不是那耍滑头的人,索性实话实说了:“英招确实不是我儿子,是安同志带来的。至于英招的真实身份,我不能说,我答应了安同志,老同志要是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她。不过我冒认英招确实别有用心,我想多些机会接近安同志,拒婚也是同样的原因,我看上安同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被宁华夏审视着,不过他没有回避,而是坦荡地做出了回应。
这让宁华夏很是满意:“倒是个实在的小同志,我也喜欢跟实在的人打交道,舒服。不过,你跟我说说,你看上我家六合什么了?她还带了两个孩子,加上英招那就是三个,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这可不是小猫小狗,一旦你换了身份,就不可能随随便便甩手不要了,你懂吗?”
“我懂。要问我看上她什么了,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看上了,觉得ᴶˢᴳᴮᴮ她哪儿哪儿都好,她脆弱的时候我想护着,她英勇无畏的时候我想陪着,她做什么我都想参与到里头,我想让她多看看我,哪怕一眼两眼我都能高兴半天。至于孩子,那也是她的一部分,我既然看上了她,那自然是珍惜她的所有,只要她愿意,我随时可以跟部队打申请结婚。”周中擎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毕竟这种话说出来怪难为情的。
不过说到最后,他还是抬起头来,要让宁华夏同志看到他的诚意。
宁华夏笑了:“好一个珍惜她的所有。行了,我这一关过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不过我提醒你,我不想听到不好的言论,你要是真的想护着她,就要方方面面考虑周到了。不要模棱两可,不要似是而非,留给别人议论和发散的空间。”
“我明白,老同志请放心,我的手下我会约束好,部队这边绝对没有闲言碎语。至于岛上的百姓,虽然我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但我起码可以做到不跟别人不清不楚。”周中擎毕竟不是神仙,洁身自好已经是最大程度避免谣言的办法。
宁华夏点点头:“那就好。你忙吧,我去看孩子。对了,七星跟我说,我家四海也要来岛上。你要真是想跟我家六合好,就少不得要过四海这一关,他是家里脾气最臭的一个,也是最护短的一个,到时候要是刁难你,你可得沉住气,别着了他的道儿。”
“明白。您慢走。”周中擎侧身让开,目送宁华夏离去。
自己则又进了安六合的房间,坐在那里批阅公文。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总觉得安六合好像没睡,不过他也没拆穿,他倒是想看看,今天到底谁先沉不住气。
明明昏迷的时候嘴里还喊他的名字,怕他出事,现在醒了,倒是装没事人了。
他想想觉得有点好笑,公文也没心思看了,索性在空白的纸上画起了画来。
因为画技堪忧,所以明明想画的是美人卧榻图,最后画出来的却是一团不明所以的线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六合憋尿憋不住了。
终究还是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
周中擎听到动静抬头去看,但见女人家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和好奇。
他赶紧低头看了眼,索性把那工作簿摊开,推到了安六合面前:“好看吗?”
“……”安六合嫌弃地撇撇嘴,“难看。”
“我觉得很好看啊。”周中擎把工作簿拿回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起码还看得出来是个女人呢。
长发飘飘的,细胳膊细腿的,这已经是他至今画得最像人的一张画了,她居然说不好看。
安六合无奈:“行,你觉得好看就好看,也不知道画的谁家的姑娘,大概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说着她便踩上鞋子下了地,走到走廊尽头的公厕,排解压力。
洗完手回来,却发现周中擎不在了,工作簿倒是留了下来,那张丑画也在,旁边写了三个字:安六合。
什么嘛,居然写了她的名字,那她刚才说的话不就是……
不就是说,她是周中擎眼里的那个西施?
好啊,这么变着法子的臊她,可真行啊周团长!
安六合脸上火辣辣的,把那工作簿拿起来,直接把这张画撕了下来,团做一团,扔了出去。
纸团咕噜噜地滚出去,眼看着要落在窗户下面的雨水里,安六合又赶紧跑过去捡了起来。
回到屋里摊开,抚抚平,反复看了看,还是一个字:丑。
她才没有这么丑。
她还是想把这画扔了,可这安六合三个字像是魔咒一样的,叫她还是把这幅画收了起来,夹在自己的观察记录本里,小心地合上,压在了一堆书籍下面。
周中擎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餐盘。
是他这两天无聊,用竹篾子自己编的,周围箍了一圈铁丝,很牢固。
他把餐盘放下,把里面的饭菜一一摆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吃饭。”
转身的时候,才发现工作簿上的画不见了,他把饭递给安六合:“你把我的西施扔了?”
“扔了,太丑了。”安六合面不改色地说着,接过饭碗,只当自己看不到那两束火辣辣的目光。
硬着头皮吃了半碗荞麦饭,她忽然回头,看着低头重新画画的周中擎,很是不满:“你还画?”
“我画我的西施,你着什么急?”周中擎微微有点情绪,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扔了,他画了半天呢。
安六合把饭碗放下,直接把工作簿抢了过来:“要画你回去画,别给我看见。”
周中擎恼了,干脆坐到她的办公桌前:“既然这样,那我用你的工作簿画吧。”
安六合赶紧去阻止,拉拉扯扯间把那一摞书全给撞到了地上,连带着那本夹着丑画的记录本。
记录本倒扣在地上,露出半截丑画的影子。
安六合脸上一热,赶紧捡起来,把记录本用别的书压着,试图掩饰过去。
周中擎却蹲在地上,摁住了她的手。
视线对上,他有很多话想问她,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只当自己不知道那里藏了张自己的劣质作品。
他松开手:“我来收拾,你快去吃饭。对了,你四哥过几天过来,你看看给他安排在哪里住合适。”
“我四哥?”安六合意外得很,也开心得很。
四哥来了好啊,不光是孩子们多了小伙伴,爸妈也会很开心的。
四哥都两年没回来过年了。
她开心地出去了,到隔壁跟自家妈妈商量起接风洗尘的大事。
留下周中擎一个人在屋里,给她收拾那乱糟糟的书籍和工作簿。
刚把一摞记录本堆好,便看到地上躺着一本不一样的工作簿。
封面写着四个字:六合夜话。
翻开看了一眼,扉页写了一段话,让他默默地把工作簿又合上了。
那段话是:谨以此簿记录我也许正在出现的第二春,但我知道,我和他是没可能的,所以,仅仅只是记录。有朝一日,我垂垂老去,我会想起那年那月那时那地,曾经有个人在我生命里努力地闪耀过。可那终究只是划过夜空的流星,我没有能力抓住,也不敢去抓住。就让我在它逝去之前,为它拖曳出来的美丽弧光而贪婪地惊艳片刻吧。
周中擎摸索着这本工作簿,反反复复,打开又合上。
最终还是没有翻开扉页以外的其他内容。
他猜到了,这大概跟他有关。
所以……
所以她才会撒谎把画扔了,结果却偷偷藏了起来?
所以她才会在今天漫长的沉默里,装作自己睡了?
那么这昏迷的七天呢?
从她嘴里喊出他名字的每一个瞬间,如果被她知道了,是不是也会后悔,也会恨不得没有被人听见,没被人发现?
是他不配?
不,她已经给出了答案,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抓住,所以不想去抓。
这怎么可以呢?
为什么还没有开始就妄下论断?
也许是他错了,他不该把一切藏在心里,他应该大胆告诉她,没什么不敢抓住的,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抓。
要是她累了不想抓了,他也不会离开,随时在这里等着,等她回头。
他把工作簿摆回桌面,放到那一堆繁杂的名录之中。
随后静静地去了隔壁,站在门口,就那么靠在门框上,低头处理他的文件。
他的意图很明显,他在等她。
但是为了把时间省下来跟她说事情,所以他也不会干等着,而是自顾自忙碌着。
安六合正跟妈妈和妹妹谈笑风生,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先是英招扯了扯她的袖子:“干妈,我爸找你有事呢。”
再是小杰一脸热情地把自己的小板凳搬给了周中擎:“周叔叔,你坐。”
再后来,安平也喊她:“姑,周叔叔等你好久了,要不你先去把事情处理了再来吧。”
到最后,亲妈,七妹,二嫂,都在那撵她走。
她厚着脸皮又磨蹭了半天,终究还是扛不住老妈的白眼,攥紧了衣服的一角,平静地站了起来。
经过周中擎身边的时候,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回屋拿上雨伞,到大厅那里等着。
周中擎把文件送回自己屋里,没有撑伞,就这么出去了。
来到安六合身后,他从她手里接过雨伞,跟着她往外走。
两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到了山脚下才停下。
荒草早就被铲除,盐角草扩张的速度惊人,漫山遍野都是。
就连曾经那个山洞,也被遮挡得七七八八。
安六合拨开盐角草,往山洞走去。
周中擎合上雨伞,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安六合并没有甩开,而是由着他紧紧地握着,一前一后,往温泉那边走去。
走到山洞中段的时候,安六合忽然停了下来。
她蓦地转身,跟周中擎撞了个满怀,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抱在一起滚了几下,被侧边的洞壁碰着才停了下来。
鲜血从刮破的伤口冒出来,有她的,也有他的。
她没动,他也干等着。
过了好ᴶˢᴳᴮᴮ一会,她才叹息着开口:“看,我今后的人生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不小心,就会跌跌撞撞,刮擦摔倒,受伤流血。所以,我不想停下,也不想跟别人碰撞。周团长,你可以松开我了吗?”
“不可以。”周中擎说着把她扶了起来,却没有松手,反倒是一勾一拽,把她摁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