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滑出来一张调令的手抄版,以及一封口吻亲切的信。
是秦司令,秦司令可真是个大好人,知道海岛部队扩编之后,他的身份和资历短时间内难以提升,所以问他愿不愿意考虑进特种兵部队。
毕竟是他自己之前问的。
还把调令抄了一份给他看看,对于接收部队的安排满不满意。
满意,很满意。
可现在,他不想去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走错路子了。
当军官没什么好的,他能力就这么大,他做不到周中擎那么闪耀,那么光芒万丈。
但也许,他可以在别的领域发光发热。
可这个领域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还在探索,目前对于花花草草,他虽然很感兴趣,很想走她走过的路,看她看过的风景,可他连稗草和秧苗都分不清,他没有天赋。
他努力想变成她那个样子,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东施效颦。
不过他还年轻,可以慢慢摸索。
他不急。
就像信件最后说的那样:年轻人,你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不要怕走弯路,怕的是什么路都不敢走,什么事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你大胆去尝试,去试错,我会为你兜底。
是吗?
可你是谁?你不过是跟我隔了好几个军衔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有必要对这么一个记过大过,做过错事,短时间内升了又降的名不见经传的低级军官这么上心吗?
这里头有古怪。
于是张临渊捉笔拒绝了他的调动,并在末尾问道:“我一直好奇,你说你跟我有着不解之缘,这到底是什么不解之缘?如果解了呢?是不是缘分就尽了?
他没指望秦司令会回答他,信寄出去,他的心情非常平静。
就像再次看到安六合跟周中擎并肩走过时,他也一样平静。
不抱希望,和没有希望,同样都不会再激起心中的波澜。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只是没想到,数日后,一封回函,彻底打破了他二十几年的平静岁月。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信件的正文,手一抖,没注意掉下来一张照片。
等他跌坐在椅子上,才看到了那张有着他妈妈笔迹的旧照。
张临渊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不信,他不信他叫了二十五年的老子不是他亲老子,他不信!
他不信他妈居然,居然……
可这由不得他不信,他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跑去岛西,找到了他妈妈,当面对质。
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天空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次并没有台风,只是一个短暂的强对流爆发。
就像他的ᴶˢᴳᴮᴮ生命,在这一刻激烈撕扯。
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叫张临渊还是秦临渊。
他一病不起,休了病假。
离岛之前,他找到了安六合,神色里满是饱经风霜的隔世感。
安六合听说了他生病的事,不过她没打算插手,她很忙。
她没想到,他居然会来找自己,还挺意外的:“什么事,你说。”
“你的喜酒我就不来喝了。但有一件事,我发自肺腑地建议你,等小杰和蕾蕾五岁之后,告诉他们他们的身世,不要让他们长大之后再面对这一切,他们会受不了的。”张临渊以己度人,觉得小杰和蕾蕾应该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
不然,就会像他一样,浑浑噩噩的,到头来才知道自己当做亲爸的那个人不过是个后爸。
而自己的亲爸,则早已叱咤风云,成了堂堂的一个司令。
怪不得他妈妈那么积极主动地撺掇他去参军,怪不得海岛开荒她会第一个得到消息。
种种迹象,蛛丝马迹,直到此时此刻才全都浮现了出来。
他郑重地看着安六合:“我不是在挑拨孩子和周中擎的关系,我是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不想他们走我的老路,不管怎么说,我依然是他们的表叔,我没道理害他们。”
“谢谢你大老远跑过来找我说这番话,我会慎重考虑的。”安六合看出来了,张临渊是真的受到了剧烈的打击。
不过她还是要澄清一点:“其实亲爸后爸,还是要论迹不论心的,得看他为孩子做了什么,而不是看他是不是提供了所谓的生命。毕竟,喝西北风孩子是长不大的。你说呢?”
张临渊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可他遭到了欺骗。
所以他得强调:“既然论迹不论心,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告诉孩子,亲爸是亲爸,后爸是后爸呢?如果我知道我爸不是我亲爸,也许我做事就会多考虑一些,也许……”
“要不要告诉孩子,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如果你亲爸没养过你一天,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小杰不用我说,他会永远记得他还有一个爸爸已经长眠地下。至于雷蕾,我不知道,我再想想吧,这孩子一出来就跟她爸爸天人相隔,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安六合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可她现在还不想面对。
偏偏张临渊非要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不知道,她怕那样对周中擎不公平。
就在她为难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周中擎的声音:“当然要告诉她!她有一个英雄的爸爸,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只是不幸不能陪她长大。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爸爸,为她遮风挡雨,陪她寒来暑往,她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份爱,不好吗?”
“可这对你也不公平。”张临渊没想到周中擎这么看得开,可他就不怕孩子知道了跟他不亲吗?
周中擎还真不怕:“对我不公平?这事你说了不算。不管怎么说,我养她一场,难道她对我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只要她心里有我,那就不算我白疼她。”
“你倒是看得挺开,我没有你那么高风亮节。”张临渊叹了口气。
周中擎笑了:“你这人倒是奇怪,又让我媳妇告诉孩子,又质问我怕不怕告诉孩子,你到底想让我们告诉还是隐瞒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很乱。我没经历过,我只能根据我的经验提出假设,你们参考着来就行。”张临渊虽然决定放下了,可他还是不想看他们夫妻俩当面秀恩爱。
于是他转身走入了夜色中。
周中擎低头看着怀里神色恍惚的女人:“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哪怕孩子跟你不亲,你也要告诉她?”安六合眼中带泪,她没给人当过后妈,可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她给人养个孩子,孩子还总嫌弃她不是亲妈,她得多闹心呢。
养到最后,孝顺还好,逢年过节看看她就行,就不算白养一场,可要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养呢。
所以,是的,她也做不到周中擎这样高风亮节,她还是一个自私的人。
周中擎并不需要她无私到那个地步,他笑着吻去她的泪水:“觉得我无私?不不不,我自私得很。我对孩子越好,你就越是加倍对我好,对不对老婆?”
“唔……嗯……”安六合被吻得意乱情迷,什么亲爸后爸都抛到了脑后,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她今天要让她的周旅长好看!
她的周旅长累趴下的时候,贴在她耳朵边上笑着说道:“你可真行啊我的旅长夫人,再过几天就办婚礼了,也不悠着点。”
“反正又不用我们自己办。”安六合今晚报复成功,周中擎的脖子上果然又多了好几排牙印!
一晃,好日子近了,可五哥五嫂,还是没有音讯。
第83章 打是亲骂是爱(三更)
日历撕开一页又一页,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六日,农历六月初六。
今天是英招的生日,周中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信口胡诌的日子居然说对了。
这也许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吧。
也许是小杰半个多月来的陪伴让英招有所感应, 也许是安六合每天孜孜不倦地给他输送灵力有了反馈。
总之, 英招在这天上午醒了。
他一开口说话,就被自己奶声奶气的声音给吓到了。
等他爬起来一看, 自己的爪爪居然变得那么小, 再看小脚丫,也是一点点。
他很意外,试图下床的时候才发现腿太短, 够不着地了。
他他他!居然成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小不点儿!瞬间小脸一垮,哭了。
小杰赶紧把拨浪鼓拿过来哄他:“英招乖,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哦, 爸爸教我的, 我学了一次就会了。”
英招听着小杰用哄蕾蕾的口吻跟自己说话, 更加受不了了, 哭得越发伤心了起来。
“呜呜, 我不要做弟弟啦,讨厌。”小奶音越哭越叫人怜惜, 正在院子里生火的周中擎听见了,赶紧丢下煤球炉子进来看了眼。
这一看乐了, 转身出去洗洗手,准备进来再抱。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勾动了英招的心思,他以为爸爸嫌弃自己变成小屁孩了, 不要自己了, 又哇的一声, 哭得更大声了。
周中擎擦了手过来,都快水漫金山了。
他赶紧问小杰:“怎么了这是,怎么哭成这样?”
“我不知道啊,想妈妈了吗?那我们去找妈妈?”小杰可算是看到英招醒过来了,他很开心,但也不开心。
因为爸爸告诉他,英招醒来之后就不能再叫英招了,要叫英骏,骏马的那个骏。
还说是八舅舅特地给英招算过的,这个名字好,可以对他的命格有帮助。
他失望地问道:“以后都叫这个了吗?”
安六合蹲在他面前安慰他:“也不是,除非英骏又长大了,变成了小杰的哥哥,到时候又可以叫英招啦。”
“啊?那算了,我还是喜欢做哥哥。”就这样,虽然小杰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为了过一过当大哥的瘾,也只好委屈巴巴地答应了。
现在,他看着小小的英招,还是不习惯这个新名字,尝试了好几次才开口:“英……英骏!英骏你别哭了,你一哭爸爸就只顾着你了,他都没抱我呢。”
英招听着一愣,是哦,他怎么跟个小娃娃一样的,像个什么样子。
他赶紧抹了把泪水,可对不住,这小奶马的身体,实在是泪腺发达,稍微有点情绪波动就想哭。
他一想到妈妈从云端力竭下坠的身影就担心得不行,他可不想看到她出事啊。
他的泪水还是止不住,他抱着周中擎的脖子口齿不清地问:“爸,我妈没事吧?她人呢?”
“她去接你大舅舅了,等会就来。”周中擎没想到自己面子这么大,大舅哥居然因为他和安六合的婚事,特地请了半个月探亲假过来。
今天就到了。
这会儿快到中午了,想必大连过来的船只已经靠岸了。
没错,大舅哥在沈市,从沈市坐火车过来太费劲了,要过山海关,又要从天津北京绕一大圈,再从徐市绕过来,这么一番折腾,倒不如直接走海路,从大连南下,绕道东省半岛,沿着青市和照城的海岸线,一路过来。
还快,还省得换乘麻烦。
这年头其实并没有从东北南下的客船,安一方是运气好,赶上了东北这边支援海岛建设,搭上了鞍钢运送钢材的货轮,这才有了这么一趟省心的旅程。
周中擎给英招擦擦眼泪,看着一脸羡慕的小杰,干脆空出一只手,把小杰也搂进了怀里:“兄弟俩一视同仁,都抱,走,接你们大舅去!”
“爸,门不锁啦?”小杰可以跟英招一起享受抱抱了,他很开心,可他看到敞开的门,又担心起来了。
这都多少次了,妈妈看到会生气的。
爸爸怎么总是ᴶˢᴳᴮᴮ记不住呢?
明明他跟爸爸提什么要求爸爸都记得很清楚啊。
他费解地看向周中擎,周中擎露出一个坏痞的笑:“你不懂,你妈生气了好玩儿。”
“生气好玩儿?”小杰想了想,唔,他不这样觉得。
他只知道妈妈一生气,爸爸就要挨打,不过妈妈应该打得很轻,因为每次爸爸都笑嘻嘻的,看起来一点都不疼的样子。
可叫人羡慕了。
这半个多月来,岛上的海军大院又建好了一大片,爸爸终于不用跟吕伯伯挤在一起了。
结果吕伯伯刚搬走,就进来一个更加闹哄哄的伯伯,那个伯伯动不动就打人,真的很可怕。
哎,这么一对比,果然妈妈打人是不疼的。
那个新来的葛伯伯每次都打得华阿姨又哭又闹,再看他家妈妈打爸爸,他可从没听过爸爸哭呢。
看来爸爸应该很喜欢那样吧,那好吧,他不管了。
他叹了口气,看向了对面的英招,哦不,是英骏。
结果他刚准备挠挠英骏的小爪爪,就听爸爸说道:“好玩儿啊,当然好玩儿,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你妈跟我那叫打是亲骂是爱。”
小杰歪着脑袋:“那葛伯伯呢?他也爱华阿姨吗?”
“那当然不是,他那是发神经,他不好跟咱们比的,华阿姨也不配跟你妈妈比。”周中擎越来越瞧不上那一家子了。
其实华念君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报复葛长征,曾经大半夜的用蜡烛油把他胳膊上烫了一大片水泡。
还剪掉了他的制服,害他不得不重新申请,因为是个人原因造成的损失,所以只好自掏腰包。
别看副旅长是个正团级,一个月的津贴有198块钱,可也经不起这么糟践啊。
这年头物质匮乏,军官的制服用的都是好料子,一套制服那得好几十块钱呢。
多剪掉几套,这个月就喝西北风去吧。
可华念君不在乎啊,她这娇小姐脾气,就想发泄了再说。
还一次又一次耀武扬威,她哥哥嫂子马上会来看她,她就不信了,葛长征再横横得过他哥哥。
葛长征原本没当回事,可是前天,他收到了华念君哥哥的来信,信件直接寄到了部队。
华念君的哥哥,华长征,来自农建二师,原为解放军第97师,在解放战争中,转战东省各地,参加过的著名战役数不胜数,譬如孟良崮,张店,昌潍、济南等战役,是与新疆建设兵团,既农建一师齐名的硬骨头队伍。
这么一只队伍出来的人,那能是脾气好的吗?
那不能!
华长征已经请好了探亲假,几日之内就会到达,但是具体哪天来,他也不说,他就是给葛长征打个预防针:小子哎,敢动我妹妹,不想混了是吧,等着啊,老子提着大刀来了!
所以葛长征这两天消停了不少,也不知道能坚持几天。
周中擎从他家门口经过的时候,还看到华念君正眼泪汪汪地抱着信,靠在床头等她的哥哥来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思来想去,有这么个女人在院子里,还是把门锁上的好,不然一会砸起东西自家的不够用就来霍霍他们家的,倒大霉。
于是周中擎宁可今天不惹老婆生气了,也要把自家的小屋子保护好了。
到了外头,小杰还纳闷呢:“爸,你不想挨打了?我妈爱你爱够了?”
“傻瓜,怎么会爱得够呢?爸今天想给你大舅留个好印象,所以今天就不惹你妈妈生气了。”周中擎脑子转得快,这理由非常经得起推敲。
小杰很好说服,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也对,大舅喜欢认真的人。”
“是吗?你连这都知道?”周中擎乐了,这傻小子估计都没见过他大舅几回吧,居然能得出这么高的评价?
小杰认真点头:“对,妈妈经常跟我说,说大舅是家里读书读得最好的,大舅读书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打扰他,大舅说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他要做家里最有魅力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