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在姜国的那二十余年,江楠溪从小苦读,十七岁便入仕,为官十余年,江楠ᴶˢᴳᴮᴮ溪时刻警醒着自己入仕的初心,平不平之案,除害民之人。
她本以为,自己至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奋斗几十年,为那汝城的百姓再做些事。若不是为了扳倒林相,江楠溪不会赶去云州,威胁师韵提出那个死囚。也不会在从师韵府衙中一出来,就被这个愣头青扎了一刀,直接一命呜呼。
江楠溪和师韵穿着同色的官服,那日江楠溪一出来,时子初二话不说便冲上去将人杀了。哪里想到会闹这种乌龙。事后不是没人跟他说他杀错了人,但他只当他们是嘴硬不肯承认。
如今看着江楠溪近在咫尺的脸,眉如新月,朱唇玉面,一双杏眼蓄满了霜雪般,寒意惊人。眉眼间远看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这的的确确不是师韵。
得到这个结论后,时子初顿时像泄了气似的,直直跌坐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豁出性命一搏,竟是一场笑话。
“你如今可还要叫嚣自己没杀错人?”
“对……对不起。”时子初艰难地抬眼,只看了江楠溪一眼,便羞愧地低下了头。原先那一身反骨,执拗桀骜的少年失去了倔强的底气。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愧疚自责怕是要长长久久地成为他的枷锁与心魔。
眼看这案也没有审下去的必要了,江楠溪回了神,对着两个鬼差使了个眼色,将时子初带了下去。
后面几案,也不外乎是几个嘴硬的小鬼,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这样的案子,江楠溪在人间办的多了,不到半天,都漂漂亮亮地收尾了。
出了审讯室,几人在回去的路上聊了起来。
“楠溪,你死的也太惨了些。”
“是啊,以你的能力,在人间多留几十年,能帮百姓判多少案子呀。”
“不过得亏你来了,帮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孙七娘白了沈东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生死有命,各位不必为我惋惜。”江楠溪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温婉恬静的样子。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楠溪,我带你去居所。”孙七娘拉着江楠溪和其他两人道了别。
回了房间,江楠溪坐在铜镜前,摸了摸额上的金印,金印结着淡淡的光,衬得她的脸庞愈发光洁圣神。江楠溪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挑了一缕头发剪断,堪堪将金印盖住。
“我会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世间为自己挣下一席之地。”镜前的少女喃喃自语,明明纤细瘦弱像一株蒲草,偏偏眼神坚毅固执如一块磐石。
后面的几日,江楠溪凭着孙七娘传的一些基础修行的术法,日夜不停地修炼着。
是夜,月上中天,谷间风动。江楠溪正闭目练气,腰间的通讯玉符亮起,点开是孙七娘的声音:楠溪,速来殿中。
三天宫宫殿内,孙七娘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宫主主椅前,站着一个男子,身形清瘦挺拔,穿一件黑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根白玉腰带,袖口用银线绣着莲花图纹,即使穿着黑衣,也盖不住离华天来的那副仙者气度。在遍地修罗厉鬼的罗酆山,是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七娘,如此着急喊我,发生了什么事?”江楠溪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问道。闻言,男子转过头,长眉凛冽,一双眼睛如古潭般,冷漠沉寂,却在与江楠溪四目相接时,有些微不可闻的松动。
这样危险又迷人的气质,江楠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楠溪,快见过宫主!”孙七娘连忙上前拉着江楠溪行了礼,打破了眼前微妙的气氛。
傅明微微点头,接着翻开手中的名册,“其他人呢?”
“齐磊现下还在山下登记鬼魂。”
“岑礼和沈东许是在修炼,没有看到我的传音。”
“谢汝城上月被派去捉鬼至今还未归。”孙七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铃铃铃”桌子上的铃铛突然不停地响着,傅明指尖微动,墙上片刻简投射出一个画面来。一个中年男子在画面中连连地磕着头,那男子脸若圆盘,面带油光,身上穿着红绿锦袍,手中拿着符咒,嘴里喃喃地念着咒语:“罗酆山上的仙人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吧!”
罗酆山上的鬼神地位尴尬,但正因如此,民间有传言,吟诵罗酆山六天宫的名号所制成的咒语,便可获得山中鬼仙的帮助,从而消灾解病,去祸趋吉。
“宫主,此人名为段华涛,是无方镇上的商贾,说是家宅有邪物,不得安宁,自上月起便日日向我们跪拜。”
“今日已经是第四十八次了,若再让他号闹一次,只怕要被大帝斥责我们办事不力。”孙七娘担忧道。
“上月的事情,之前为何不处理?”
“涉及到下山的事情,若没有宫主的命令,我等是没有资格自作主张的。”
傅明垂眸,指着桌子上堆积成山的记录和诉求状,对孙七娘说:“孙七娘,给你七日,把桌子上这些东西整理归类好。”
男人声音冰冷,带着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威压。
孙七娘两眼一黑,如临大敌。前几日与江楠溪刚送走一批,不过几日功夫,这东西又堆起来了,真是一刻不得闲。
傅明交代完这一句,便起身往门口走去。江楠溪抬头给孙七娘投来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替孙七娘可怜,下一秒,傅明路过江楠溪时,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你跟我下山。”
这下轮到孙七娘安慰地看向江楠溪,江楠溪现在还是采气境,出了三天宫便是鬼魂态。孙七娘交待了她几句,并给了她几个翎环,戴上这个,便是出了罗酆山也能靠它维持实体。江楠溪拿上东西,来不及与孙七娘多话,便追着傅明的脚步出了门。
无方镇是一座临河小镇,邻近云阳城,水运产业发达,镇里的人依靠着做些小生意,大都发了家。
段华涛就是十年前到无方镇定居,吃上第一批红利的人。如今段家也算得上镇中的大户,在镇中心的五里街修了一座大宅子。
自上月起,段宅中就屡屡传出怪事,段华涛时常白日醒来,发现自己被摔得鼻青脸肿,或是晚上在主房躺下,白日却在厢房醒来。段华涛的夫人刘氏,也说自己连连梦魇,对镜梳妆时总能看到虚影。
为此段家撤下了所有的镜子,请了一轮又一轮的道士作法,段华涛在入睡时也派人在旁看守,但怪事依旧。走投无路之际,他不知上哪寻到了罗酆山的符咒,便将这作为救命稻草,日夜召唤。
傅明和江楠溪二人到了段宅门口,听说是罗酆山来的术士,门口的仆从忙不迭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段华涛听了下人来报,早早等在正厅,两人前脚刚踏进屋来,只见段华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傅明的腿哀嚎:“二位道长,你们可算来了,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啊!”
傅明皱了皱眉,神色不悦。江楠溪忙上前拉起段华涛:“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三人坐定。傅明端起眼前的茶盏,吹了吹,淡淡地说道:“宅中确有鬼气,只怕这鬼还有怨气。”段华涛顿时慌了神,双手不住地颤抖,目光也开始飘忽。
“您看看有什么要与我们交代的,您说得清楚明白,我们才能帮您不是?”江楠溪伸出手,在段华涛眼前晃了晃,段华涛这才回过神来,“不瞒二位道长,我现在的妻子刘氏并不是我的原配。”
两人并不意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十年前,我同原配赵氏从家乡来到无方镇,在此定居。来到无方镇后,我外出做些小生意,她在家为我备好饭菜,操持一切。一开始有些生活十分艰难,但好在我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我们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不久,我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男孩叫段时康,女孩叫段时安。我们夫妻俩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前,孩子们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我们四处求医问药,散尽家财,却还是落得个阴阳两隔的地步。”
说到动情处,段华涛用袖子揩了揩眼泪。
“可怜天下父母心,时安和时康走后,婉娘一夜间白了头,天天守着两个孩子的衣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前,婉娘似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不愿我此后孤苦飘零,便强撑着让我娶了现在的夫人。我为了让她走的安心,便娶了刘氏。”
段华涛说完这些,便似卸了力般,瘫在太师椅上。
傅明和江楠溪两人对视了片刻,江楠溪问了句:“那这刘氏现在何处?”
“她已有了两月身孕,我怕宅中的秽物冲撞,将她送去了云阳城养胎。”
说话间,偏厅传来一阵叮儿咣当的破瓷声,段华涛猛地站起身,ᴶˢᴳᴮᴮ喃喃道:“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傅明闪身去了偏厅,江楠溪听得偏厅传来两声打斗声,赶到时只见一地狼藉,傅明怔愣在原地,偏厅的窗子大开着,一阵诡异的风将这窗吹开又合上,合上又吹开。
江楠溪一阵后怕,上前压低声音说道:“宫主,你和它交手了?这可是怨鬼,看着架势怨气不小,你怎么能和它正面交锋呢,万一伤了人”
“你放心,我有分寸。“傅明拢了拢衣袖。
江楠溪看了眼傅明负在身后的手,识趣地没再说话。
段华涛缩在过道边,久久不敢上前,便冲两人喊道:“二位道长不妨先在我府上住下,好做休整,我已派人为二位安排好了房间。”
江楠溪应下,和傅明各自回了房。江楠溪甫一进门,一股邪气直冲脑门,躲闪不及,跌坐在地上,心下害怕这诡异的气息复返,江楠溪忙不迭站起身,冲进了傅明房里。
“宫主,我那房间有...”话说一半,只见傅明衣袍半褪,露出结实的手臂,灯光下敛着眉眼的侧脸清秀俊逸。
第3章
听到动静,傅明慌乱地将衣服拉起,强装镇定道:“有什么?”
“有...有古怪。”
......
“宫主,你受伤了?”江楠溪岔开话题,刚刚看见傅明左臂上的灼伤痕迹,应当是今日与那怨鬼打斗所致,怨鬼的怨气对修士而言是致命的,灼伤的身体没有任何药物能修复。
“小伤。”
傅明拿起桌上的药瓶,放回了袖间。
“宫主,这鬼你打算如何捉?要不我们回去把情况告诉判官,请他们地府的来捉吧。”
江楠溪虽与鬼怪打交道不多,但也是知道哪些东西她能惹,哪些她惹不起。比如宅子里这个,虽未正面打过交道,但刚刚在偏厅,她的确感受到了滔天的恨意和怨气,直觉告诉她,这东西绝对不好对付。
“不可,我来罗酆山若第一件事都办不成,日后如何服众?”
再看看三天宫的那群草台班子,傅明知道,他若不尽快竖立威信,日后只怕更难管教。
“还有,在外不必叫我宫主,他人听了只怕以为我是什么反派头领。”
“那如何称呼您?”
“道君?公子?道长?”江楠溪从善如流地回应。
“叫我名字就好——傅明。”
“好的。”
上一世做女官之前,江楠溪也在其他人手下做过事,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种性子高冷,规矩多,还有些固执的上司。
“傅……明,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不能硬碰硬。”
虽然不知道这位宫主实力如何,但从他今天与那怨鬼交手的情形来看,并没有占到好处。更不要说目前自己才开始修炼没多久。
“今日段华涛说的那些事,我其实不太信。在他的陈述里,他是一个没了孩子,没了妻子的可怜人。但你看看他现在,没了妻子,他又娶了一个,没了孩子,刘氏又给他怀了一个。住着无方镇最好的宅子,经营着规模不小的产业。”
“事情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我们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傅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江楠溪,可能是一直在说话,少女原本清冷的面容添了些生动活泼的盎然生气,头发高高地束起,发尾落在肩上,像春日里倾斜而下的一把柳枝,额前的碎发随着她说话的频率微微颤动着,倒有几分娇俏可爱的味道。
见傅明没有反驳她,江楠溪继续往下说:“怨鬼之所以成为怨鬼,是因为怨气太重,怨气是它的力量,也是促成它成为怨鬼的原因。所以,只要想办法搞清楚,它的怨,它的愁,它的恨,也就能对症下药,进行疏解。”
“那你预备如何搞清楚它的怨气?”
江楠溪突然靠近,附在傅明耳边低声道:“明日我摘了这翎环,以魂体去接近她,她若见我也是个可怜的孤魂野鬼,应当愿意向我我倾诉一番。”
女子的气息喷在耳后,傅明的脊背有些僵住,颇为艰难地开口,“此法有些凶险,若是事情败露,她必然迁怒于你。”
“您放心,这种事情我上辈子也常干,我有经验。”
以前在人间办案子时,那些嫌犯也好,证人也罢,总没几个说真话的。一场案子下来,少不了要演几场戏,对着人要说人话,对着鬼要说鬼话,这是江楠溪官场十余年获得的珍贵技能。
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傅明只觉得那个“您”字,听起来十分刺耳,好像还不如喊他“宫主”。
“那你上一世在人间,可还有什么遗憾?”
“遗憾嘛,自然是有的。”
傅明貌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甚至低头摩挲起自己的袖边来,假装并不是很在意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只有他心里知道,他有多好奇那个答案。
江楠溪叹了口气,姣好的容貌上罕见透露出几分晦色来,“若我能多活几日,我手里头那个案子,应当能了结了。数年来,为它操劳奔走,布局伪装,眼看就只差一步了……”
傅明猜到她要说什么,与师韵缠斗半生,最后以那样可笑的方式结束,他知道,她定然是不甘心的。
“没有别的了?”
江楠溪的不甘心,傅明知道。可他的不甘心,她不知道。
“没有了。”
“从前有个人跟我说过,不过凡世一场,须臾光阴,不必放心上。我起初觉得这人的心肠真硬啊。但如今身死后,回望凡间那几十年的光阴,像做了几场大梦,梦醒成空,此间过往,的确不必放在心上。”
说起这些过往时,江楠溪的表情淡淡的,不见几分动容。窗外有阵风吹来,掀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那金印在额间还散发着淡淡的光华,衬得眼前的女子有股超尘脱俗的神性。
“往事不可鉴,来者犹可追。”
傅明吐字如玉,声音落在耳边,如清泉击石,春夜洞箫。这两句话,恰好映照了她此时的心境。
江楠溪不由地抬头看向傅明,他长了一副令人恍惚的出尘样貌,跳跃的烛光下,敛去了些白日里冰冷淡漠的气息,姿态闲雅,便是只坐着不动,也透着一股不染凡尘的仙气。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江楠溪在身上掏出一个瓷瓶,“这是七娘给我的,您今日的伤,罗酆山的药应当更管用些。”
“多谢。”
傅明接过药瓶,打开天青色的瓷盖,是一股淡淡的草药气,闻起来还有些清爽甘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