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抖开,摊在桌面上,的确是她。
画的是她坐在渔阳小院里的秋千架上的样子。
看了半晌,江楠溪惜字如金地点评道:“画得不错。”
他站在一旁,闭塞耳目,俨然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仍由她去翻弄。
“明缘”,一道轻笑声传来,江楠溪关上了画卷,叠着帕子,笑盈盈地喊他,“那会手艺不好,以后给你绣更好看的。”
“三天宫的宫主大人,哪还有闲功夫给我绣帕子?”他语气幽幽凉凉。
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到屋子里来,原来是在计较这个。
她伸手抓着他摇了摇,十分好声好气地开口:“以前在晋县做县令的时候,我不是还常常抽空和师爷爬山,赏雪,看书,绣个帕子而已,怎么会没有功夫呢?”
“嗯,你在晋县的时候,不过同我赏了三五回雪,看了两本书,爬了一次山,便死了。”
听这语气,积怨颇深啊。
说话太难听了。
她往抽屉里摸着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她指尖绕开,“你放心,我有手有脚,会好好保护自己。我以后也会好好修炼,会看重自己的性命,会好好陪着你。总之,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仰着脖子看他,他还是不说话,下巴绷着,好像谁欠他钱一般。
她手里捏着个东西,出声叫他:“明缘,张嘴。”
错愕间,嘴里突然被她塞进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
那东西慢慢在舌尖化开,熟悉的甜味漫在口腔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
“糖啊”,她歪头一笑,补充了一句,“吃了会变嘴甜的糖。”
然后兴致盎然地拉着他往外走,“走,我们用饭去。”
明缘:……
*
秋阳杳杳,落日余晖伴着山间晚风,描绘着冷秋气氛。
兰因堂的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
明缘在罗酆山呆了好些时日,直到符向川催着他赶紧回去,他才拿了幻世镜,从三天宫赶去佛州。
回来之后,便是马不停蹄去了州界,用幻世镜为佛州打下防御法阵,忙活了半日,终于能回兰因堂了。
一只脚刚迈进院子,一只枯藤绕成的小圆球滚着停在脚边。
明缘俯身捡起,一小阵急急乱乱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便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小童。
三四岁的年纪,丁点儿大的个子,此时正红着一张脸,喘着气跑过来。
他似乎是想要明缘手中的球,却不敢开口,于是怯生生地将伸在半空的手收回,局促地捏着衣角。
“你的球?”
明缘将球递过去,小童见状忙又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接,等将球抱住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他将球递到了小童手里,便提着步子往里头走。
“外头那个是你给我找的佛子?”
明缘进了屋子,符向川正半躺在塌上,手里拿着玉简不知在与谁通话。
见他进来了,才慌慌张张地把玉简熄了,复而又得意洋洋地开口:“你见过了?我办事效率高吧,你与江姑娘去玉华山没多久,我就将人找到了。这孩子你别看他看着温温吞吞的,但资质不错,有慧根。只要耐心培养,不日就可接替你的位置,让你安享晚年。”
‘温吞’倒是不假,但‘资质不错’他倒是真没看出来。
反正在符向川嘴里,只要是他办的事,就没有一件事不好的。
他上前走了两步,问道:“他家中可还有人?”
“父母去世的早,有个舅舅,我找到他时正被养在舅舅家。他舅舅听说是兰因堂寻他外甥来,很是高兴。我同他说,每月可以将孩子接回去,在家里呆上两日,再送过来,你看怎么样?”
明缘点点头。
“你方才与谁在通话?”
“没谁……”符向川言辞闪烁,从塌上爬起来,去摸边上案桌上的茶水喝。
明缘一只脚勾着小桌,将桌子拖到了自己跟前。
符向川扑了个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见他慢悠悠地从桌上端起一杯茶,递到符向川眼下。
这么好心?
符向川才要伸手去接,便听见头顶传来明缘的声音。
他学着符向川刚刚在塌上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纱纱,我错了?”
后头的几个字模仿地简直惟妙惟肖,符向川自己听了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明玉楼,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向川脸上闪过尴尬的神情,但又还想维持剩的不多的体面,努力绷着,又没绷住。
最终倒是变成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样。
看着明缘忍着笑的样子,他忍无可忍,于是拿了塌上的玉简夺门而出。
起身时还猛地撞了下他的肩膀,将他手中的水碰得洒出来一大半。
明缘将杯子放下,在原地站着,哭笑不得。
院外的小佛子手里抱着球,从门外进来。
门槛有些高,到了他的小腿肚,于是他将球先丢进门里,自己骑在门槛上翻了下来。
“师尊,擦手。”
然后球也不拿了,小跑着停在明缘跟前。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小巾帕,踮着脚往上递。
“谁教你这么喊我的?”
明缘眼中闪过几丝玩味,蹲下身来,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向川哥哥。”
“不对,要叫叔叔。”他纠正道。
符向川那根老油条也配被喊‘哥哥’?
“好的,叔叔。”
小团子声音软软糯糯,很是可爱。
“我是说,你要叫他向川叔叔。”
真笨,明缘看过去的眼神带了些嫌弃。
第107章
罗酆山地势高耸,山势突兀。深山高林,幽谷深壑之中,挺拔起伏的长峰秀林对于气候的变化也更为敏感。
秋日忽忽而过,山间已覆上雪色。
三天宫的高伟殿门上,掬了一捧雪。雪落在玉质的殿门上,风吹过时,簌簌地还要掉下一些来。
江楠溪领着谢汝城楚瑶二人,刚从门口进去,便被兜头兜脸罩了一肩雪。
楚瑶‘哈哈哈’大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去,谢汝城跟在后面也没忍住,尴尬地用手挡了挡嘴,跟在楚瑶后面往里头走了。
江楠溪一个人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转了两圈,才将身上的雪抖落干净。
刚冒进来的凉意才被驱散几分,后颈上好似伸进来一个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激得她顿时缩起了肩膀,往后抓去。
一回头,穿着玉白色披风的佛尊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衣领子上的两团毛乎乎的白绒随着风轻摆,挠在他下巴上,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江楠溪的脸色陡然柔和下来,带上几分示好的意思,她抓着他的手,顺势往自己这边送着,嘴里哈着热气,替他驱着寒意。
“佛尊怎么来啦,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冷哼一声,将手从江楠溪手里抽出来,脸色比这山里的气温还要冷几分。
“你看看我这个月给你传了多少次信,你何时搭理过我?”
接着便是直接绕过她,往里头走去。
她忙不迭跟上,“这一趟和谢汝城他们去了北域,中途又碰上南边的事情,我忙ᴶˢᴳᴮᴮ得昏了头,本来想回来吩咐两句就去找你的。”
一路走着回了屋,前头那人气性还是大得很,一声不吭地走在前边,在塌边坐下。
“明镜怎么样了,乖不乖,有没有想我?”
江楠溪也跟着乖乖坐在他边上。
明镜是符向川带回来的那个小佛子,明缘给他起的名字就叫明镜。
屋子里的温度比外头高,一进来,还感觉有些闷闷的。
江楠溪此时一张小脸埋在斗篷里,有些发红。
个把月没见,好似瘦了。
“一上来就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
他是再也没忍住,两只手伸出来掐着她的脸,把人掐得直叫唤。
她伸手抓着他的手腕,求饶一般喊道:“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那边才松了几分力气,她又凑着往前,笑眯眯的,“那你乖不乖,有没有想我?”
她刚从人间回来,嘴里甜甜的,好像又偷偷吃了什么东西。
那股香味在她凑近着开口时更加馥郁了。
像熟栗子的甜味。
毫不费力地,他稍稍一偏头就衔上她的唇,温软的,熟悉的滋味。
怎么会不想念呢?
最后恋恋不舍地分开,一只手还抓着她的后颈,手要抓着她,额头要抵着她,让她软软地靠着他。
然后才带上几分恼意开口:“明知故问。”
江楠溪很喜欢明缘披风上的那两团白毛,这还是她在晋县的时候给他挑的。
她钻进他怀里,一张脸蹭在他肩上,软绵绵毛茸茸的触感很是舒服。
她开口问他:“你知道我这一趟还去了哪吗?”
“去了哪?”
“我去了姜城,还去了庐州。
算起来我离世还不到半年,这一次去晋县,我看见杨砚接了我的班。
你将蒋信承带回晋县交给他之后,那个案子,居然真的叫他审出来了。
不过林鸿这一次虽然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根基深,朝中党羽又众多,怕是过不了多久又能恢复成以往那副风光模样。”
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人间之人,这些俗世尘缘她都不该再管,可讲起这些事情时,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当成了局中人,语气不平,胸有怒火。
他静静地抚着她的背,她又接着往下说:“我去了庐州,又见了景玉山的娘。
她说,景玉山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景玉山一门心思扑在考取功名上,从来没有朋友,我们上门的第一日,她就怀疑了。
还好最后为他讨回了公道,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你在晋县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官,没有对不起谁。”
“真的?”她抬起头来,脸上压了一道他衣领印上的浅浅的印迹。
这会突然抬头,和明镜偷懒的时候,压在桌上刚睡醒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何时说过假话?”他捏捏她的脸,好似上瘾了一般,一下还不够,一只手在她脸上来回地捏着。
“跟你说个事儿。”
“佛尊大人请讲。”
“三日后是明镜的即位大典,以后,我就不是佛尊了。”
“哈?”她挣开明缘的手,一脸不赞同地看向他:“他还那么小,你就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你这个师尊怎么当的?”
“只是传位给他,我又不会撇下他不管,真有什么事不还是我来处理,哪里指望得上他?”
他很不满意江楠溪这样护着明镜,谴责自己的行为。
“你别光顾着心疼他,能不能也心疼心疼我?”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早传位给他,不如等他大一些了再说?他现在晚上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呢。”
行吧,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还是在心疼那个小东西。
“为什么这么早传位给他?”他盯着江楠溪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问题。
不知怎么的,他这样的神态过分认真,眼里幽幽凉凉的,看不到底,反而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为什么?”她跟着开口。
“因为想娶你。”
屋子里夜间用的是夜明珠,不像在人间的时候,要么是烛火,要么是油灯。
火光常常将人影描得朦胧,好似笼着一层黄纱,所以那个时候在烛火光里坐着,往往只要带上那么五六分的真情流露,两三分的一时冲动,一两分的灯火朦胧,便能一瞬间就陷进去。
可这时候不一样,夜明珠是他从佛州一颗颗挑来的,屋子的四角各自摆了一颗。
四颗珠子发出的光清润明亮,亮得能看清他眼睫下藏着的一粒小痣。
这样的光照着,好像什么都无所遁形。
所以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看到他眼里明明白白地流淌着的炙热的,直白的情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从佛州现世以来,千年的时光,历代还未听闻过,有哪个佛尊娶过媳妇。
法照对他们俩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
若他还是佛尊,的的确确是没法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块的。
“本来,可以等到佛子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再来说这回事。
可符向川给我找的这个,太小了,我等不了。”
他也不是突发奇想,一时兴起地去筹备这些事情,只是日日盯着小明镜,见他呆呆傻傻的,长得又慢,心里实在是焦急。
这也就算了,他还不勤奋。
实在是指望不上他。
“在晋县,你问我愿不愿意娶你,我那时说我愿意的,只是后来你失了约。
做人要讲诚信的,江楠溪。”
他见她半天没说话,低头去瞧她。
她见他凑着上来了,便往后躲。
明缘干脆又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叫她动弹不得,只得被迫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是想赖账?”
“你先把手松开。”
他依言松了,她便突然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抓着两道毛领子,翻身坐了上去,对上明缘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她轻轻在他嘴上啄了一口,眉眼弯弯,笑道:“不赖账,一辈子都不赖账。”
一月没见,那些日夜的思念和牵挂在这个点到即止的吻下翻涌而出,仗着她今日的好脾气和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之情,便开始了一整夜荒唐无度的索取和讨要。
天色渐明,外头树上的雪落在地上,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衣架子上拢着两件白色的披风,堆叠在一处,说不出的静谧安宁。
床榻上传来翻身的响动。
“既然你前不久都去了趟姜城,你说,不如我们今日也去光若殿瞧瞧,怎么样?”
他一只手从江楠溪的长发间穿过,她的头发如果不束起来,就这么垂散着,能拢到腰上。
他就在那发梢的末尾处打着圈儿,轻飘飘的动作,惹得她又痒又麻。
江楠溪恹恹地开口:“可我有些累。”
手指游移着,摸到前面来。
“我背你去。”
“……好吧。”
明明一夜没睡,可这人是真有精神。
风吹着天光,外头越来越亮。
山谷间偶尔传来些飞鸟额叫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生气。
原以为罗酆山入冬早,秋日刚过就落了雪。这会走在渔岛的山上,才发现这里也早就覆了一层厚雪。
光若殿门前的长阶上,穿着黄色僧衣的小沙弥拿着扫把一阶一阶地扫着雪。
明缘拉着她往上走,小沙弥停下来,冲着两人问了声好。
穿过石阶进了庙堂,只见寺里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道旁的松柏古树覆上一层雪色,风吹着枝叶翻动,才露出那么一点翠色来。
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人来上香,寺里冷冷清清。
两人往里头又走了一段,才出来一个师傅相迎。
寺里没什么变化,和百年前一样,如今的小厨房没有请外人来打理,是由寺里会做饭的师傅来负责的。
他们留在这里吃了一顿斋饭,味道差强人意,没有李南珍做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