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外正在与乱军厮杀的众人听见响声往这边望来,瞬间目眦欲裂:“韵婷!”“婷姐姐!”“朝朝秋秋——”
“啊——”
三人猝不及防从坍塌的车厢滚落下去,暴露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婷姐姐一声惊呼,下一瞬就被只粗壮坚实裹着铠甲的手臂揽起来。
“婷姐姐!”
慌乱间朝朝看着婷姐姐被一个身披大颐将铠的年轻健壮男人拉到马上,顿时舒口气,她抱着满脸惊恐泪痕的秋秋在地上滚几圈,刚爬起来,对面又有杀疯了的乱军举刀砍来——
朝朝睁大眼睛
身后传来踏马声,那乱军兵士被马蹄生生踹出去,喷溅的鲜血划过半空,一股强大的力量揽住她的腰,她感觉自己腾空而起,落在一个熟悉宽阔的胸膛。
“秋秋!”朝朝尖声:“还有秋秋——”
九公子身后的众禁卫一个弯身,把吓呆了的秋秋拎到自己马背上。
朝朝终于放心了,她全身骤然软下来,虚脱般依偎在青年怀里。
九公子一手攥住马绳,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他用的力气太大了,让朝朝甚至感觉勒得肋骨发疼,她没有说什么,把脸埋进他胸口衣服布料里,瓮声瓮气:“我没受伤,血都是地上滚的,”
九公子低头仔细看她,见她身上虽有血污,但没见到什么伤口,压抑紧绷的气息才逐渐松缓下来。
他感觉喉口泛起腥烈的血气,是刚才情绪太激荡,他咳嗽几声,悄无声息吞下那些滚上来的血水。
朝朝感觉勒着腰的手臂终于松了松,他摸了摸她的手,勒转马头带人避开混乱的战场。
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有人大喊来报,说是潜伏在京城的残余乱军所为。
原来是秦王查出一股十几年前残余乱党偷潜入京城,当即亲自带兵清剿,结果在行动前惊动了乱军,那些乱军被逼入绝境,干脆不死不休在京中作乱,趁着今日万佛节在街上大开杀戒,朝朝他们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但也幸好她们赶上,她们有兵有马,否则这一大闹,不定今日京城还要死伤多少无辜百姓。
而那个刚才救了婷姐姐的健壮男人,正是秦王。
“韵婷!”
霍肃之前策马就要过来拉起来韵婷,却因为救旁边的士兵晚了一步,见秦王先把人抱到马背上,霍肃松口气,便转身先去杀乱军整治战局,此刻终于能赶过来。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秦王马边,真心感激地对秦王抱拳:“秦王殿下,多谢您,日后您有所需,肃必舍肝胆相报。”
秦王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面容方正粗犷,眼神豪烈,穿着华贵的金黑色铠甲,婷姐姐在他怀里惊魂未定,身子微微轻颤,更衬得楚楚纤弱美丽。
霍肃话说出口,却没有得到回答。
霍肃抬起头,看见秦王低下头,目光久久落在韵婷身上。
霍肃心里忽然一沉。
秦王是先帝第二子,当今圣上的二弟,因为陛下.体虚病弱至今无子,未来的太子便将在诸公子中选,而秦王便是如今诸公子中最年长也是权势威望最盛的一位,性情猖狂霸烈,只如西楚霸王再世。
“别谢我!”秦王忽然朗声大笑:“本王救我的王妃,是理所应当!”
众人轰然大惊。
霍肃脸色骤变,秦王调转马头,大笑揽着婷姐姐疾驰离开。
“肃哥——”
“韵婷!!”
霍肃目眦欲裂,跨马而上,疯了似的追上去。
众人瞪目结舌,追的追叫嚷的叫嚷,又有人留守又有人要回府禀告,还有喊着要先去找京兆府,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
朝朝完全看呆了,她张了张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感觉头顶被滴下什么液体。
她摸一下,摸到鲜红的血。
朝朝呆了呆,她仰起头,看见九公子望着秦王和婷姐姐的方向,半垂着眼帘,鲜红的血珠从他唇角滑落下来。
他…吐血了。
可为什么……他是望着婷姐姐的方向,吐血呢?
作者有话说:
搞点盛大的虐恋火葬场
第50章
那日回来,朝朝总感到不安。
那日叛军作乱,秦王抢了婷姐姐公然策马离开,肃大哥发疯似的追上去,几乎与秦王在街上打起来,京兆尹都劝不住,最后甚至惊动相府和宫中,闹得声势浩大,秦王才不情不愿把婷姐姐送回来。
婷姐姐受到惊吓,回来就卧病了好几日,朝朝去看她,她脸庞苍白,又是难堪又是委屈,说话时几欲垂泪,缓了几日,才勉强打起精神重新见客。
朝朝心酸,她的婷姐姐是名门闺秀,天骄贵女,好好的将要与良人成婚,怎么就撞上秦王那样的狂徒,受这种欺负。
但这还不完。
秦王不知受谁指点,亲自去西南群山四请三拜,竟然请得早已隐世多年的琅琊大师出山。
琅琊大师是一个奇人,在大颐久负盛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真实年纪无人知道,但至今少说有百余岁高龄,曾在高宗一代被拜为国师,相传他已修到人世至高境界,可浮窥天机,最让他为世人津津乐道,是他曾经判下的两个预言。
高宗在位时,琅琊大师曾预言高宗的儿子中将会诞生一个祸世灾星,这位皇子可能将王朝拖入战火,高宗犹豫不信,但为求安稳,将所有皇子送出宫中,只留最聪明的皇子作为太子养在这边,二十年后,太子即位,这位有天纵之才、鬼魔之心的太子,他几乎杀了所有的兄弟姐妹,视江山天下百姓为傀儡玩物,那就是先帝。
先帝即位后,又把琅琊大师召进宫中,以天下道人的性命笑命琅琊大师为自己预言,于是琅琊大师不得不做出第二个预言:将有一位大仁心的圣人诛杀暴君,扶持新帝,重整山河。
先帝听了这个预言,行事愈发残暴无道,他甚至肆意妄为到意欲焚书坑儒,杀尽天下读书人找出那个圣人,以致江山破碎、民不聊生,而这个时候,当时新升任掌管西北全境兵马的大都督回京述职,他进宫,乘夜宴、杀先帝,辅佐长公子登基,然后平叛四方、安抚百姓,这位当时不过青年年纪的大都督,他叫衡玄衍。
而现在,秦王请琅琊大师出山,重新入宫。
那时正是宫中宴席,诸多命妇贵女在席,在太后玩笑般地拉着婷姐姐的手说想请大师看一看的时候,大师端详着婷姐姐,这位相传已活过上百岁却仍面目如儒雅中年的琅琊大师,便缓缓露出个笑容,说:“这位女郎,命格贵重,于当今国朝,如久旱落甘霖,是一味救世良药。”
此言一出,众宾鸦雀无声,
什么样的命格,可以说是“天降甘霖”,还敢说于国朝是一味“救世良药”。
宴席久久无声,婷姐姐捂住嘴骇得说不出来话,好半响,太后才小心翼翼问一句:“敢问大师,命格贵重…作何解?”
琅琊大师闭上眼,面庞挂着一种奇异不明的笑意,缓缓道:“天有子,为命定的帝君主,天命会为其挑选一位合适的夫人,合卺同修,能助其褪沉疴、焕新生,登坐至尊位,掌无上大道。”
“这位女郎,合该为国母之尊。
“……”
皇帝已经立后,而且因身体虚弱,至今没有子嗣,也就没有太子。
于是那日下午,秦王便入宫,跪在太极殿前请旨赐婚。
婷姐姐自宴席后便被留在宫中,苍叔父来到相府,身后是几乎红了眼的肃大哥,爹在书房里与两位叔父说了会儿话,然后换了官服,乘着夜入宫。
朝朝守在门口,一夜没睡。
天光微曦的时候,宫门再次缓缓大开,爹爹披着一身晨雾,带着婷姐姐回来。
爹爹把婷姐姐叫进书房说话,书房门关了两个时辰,朝朝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只知道等门再打开时,爹走出来,对两位叔父和所有人说,婷姐姐与肃大哥的婚事就此作罢,为婷姐姐重新准备作为秦王妃的嫁妆。
朝朝站在院子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呆了很久。
她扭头就跑去找爹爹
“爹!”她问:“为什么要作罢婷姐姐和肃大哥的婚事,就因为大师那一句不知真假的判词,就要逼婷姐姐嫁给秦王吗?”
她爹没有立刻说话,对她招了招手。
朝朝跑到他面前,她的眼睛湿润,有种孩子气的倔强,他轻轻摸了摸朝朝的头,说:“朝朝,两情相爱固然好,但那不是所有人都最想要的东西。”
“没有人逼迫她。”他说:“她是选了自己更想要的两全。”
朝朝呆住。
她去找婷姐姐,正遇见肃大哥离开的背影,他的眼睛是红的,朝朝第一次看见印象中从来严肃刚正的大哥,这样黯然落寞。
朝朝走进去,婷姐姐坐在梳妆台边,脸色苍白,眼眶红肿。
“…婷姐姐…”朝朝讷讷问:“您和肃大哥…”
婷姐姐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神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朝朝,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最终会和最喜欢的人成婚。”
“可是您之前都没与秦王说过几句话,您根本就不喜欢他!”朝朝急道:“我们还有办法的,如果您不愿意,我们家也不会任人欺负的,即使那是秦王——”
“秦王殿下喜爱我,许诺我一生一双人,他是个伟岸的男儿,让人仰慕。”婷姐姐低头,轻声说:“我也许现在还不那么喜欢他,但他对我好,我也总会慢慢更喜欢他的。”
“世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她说:“朝朝,这对我来说,也是另一种很好的结果了。”
“……”
朝朝呆呆看着婷姐姐,这一刻,好像终于明白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感到一点哀凉,却又觉得理解。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也不应该去指责合理的私我与欲望、以完美的无暇去苛求一个人。
朝朝眼睛湿润,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到底跑过去,抱了抱婷姐姐。
韵婷全然愣住。
“婷姐姐。”她说:“你要幸福啊。”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韵婷眼眶忽然红了。
“朝朝。”她颤抖着手回抱住朝朝,又哭又笑:“好朝朝,好妹妹,你也要幸福啊。”
·
自宫中赐婚的旨意传召后,肃大哥几日不归。
秦王与婷姐姐的大婚筹备得越发盛大。
秦王送了许多许多聘礼来下定,他大肆找来南国的玛瑙、西海的珠贝、把江南最好的绸缎锦料缝着金丝线裁作嫁衣,车架一辆接着一辆浩浩荡荡送来国公府,好像恨不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送给他最珍爱的王妃。
秦王是真的喜欢婷姐姐。
朝朝终于感到一点安心。
都是她的哥哥姐姐,手心和手背分不出哪个伤起来更疼,但都会疼、都很重要,她没有那个本事让所有人都事事如意,神仙也没有那个本事,但是,但至少要有一个人幸福吧。
她离府的时候,在街上一家小酒馆看见肃大哥撑坐在门边喝酒,他衣衫破烂,浑身污泥,仰起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一匹汗血骏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嘶鸣扬蹄停下,红衣劲装的女将跨马下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怒喝:“你发什么疯!”
“如果你放不下!就去把你心爱的女人抢回来!”她厉骂:“别像个懦夫!让人瞧不起!”
霍肃一言不发,踉跄着起来去拿一壶新酒,邓凝一脚踹开他身边所有的酒壶,反身抽出马侧的红缨枪,反过木质的枪身向他刺去
霍肃终于再撑不住,他扯起旁边的刀柄,直接与邓凝厮打起来,年轻的男儿与女郎刀枪相击,拳脚相接,飞沙走石,惊起街边百姓一阵惊呼。
朝朝透过车窗看着他们,怔了好久。
过了会儿,她慢慢把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不知为什么,心情莫名开心起来一些。
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她想,不好的事情总会过去的,每个人都会有好好的未来的。
天边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到公子府的时候,九公子正在水榭赏雨。
水榭素净,细细的水串从飞檐落在雕花栏杆,溅起碎小的雨珠,有人跪在地上低低禀告着什么,他歪倚在贵妃榻上抵着额角假寐,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手边垂着半卷散开的竹简。
朝朝提着裙裾顺着木阶跑上去,听见哒哒脚步声,那几人不由噤声,更深地低下头。
九公子这才睁开眼,看见朝朝,便露出浅浅的笑来,向她伸出手:“阿朝。”
朝朝跑过去,握住他的手,坐到他旁边:“你的伤好些了吗?”
“家里还有一些适合你的滋补的药和药方,我都找来了。”她摸摸他的额头,又去摸他颈侧:“还发热吗?还咳血吗?”
他小时候在宫中不受重视,受过许多苦,身体也不好,之前那日在街上咳了血,之后就在府里养病,断断续续不见好,如今又是春天换季,最容易发热生病,朝朝很担心他。
九公子有些纵容地任她在自己脸上身上乱摸,才握住她的手,把脑袋靠在她肩头,才轻笑说:“好多了。”
不远处的禁卫长褚毅微微动了动手指,亭子里跪着的那几人无声无息后退,在朝朝注意到他们之前,已经全退下去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亭外细细雨幕成帘,有一种静谧而安逸的美好。
朝朝静静看着那雨幕,突然心里涌起一种冲动。
“我们尽快成婚吧。”她说:“等婷姐姐成婚后,我们也成婚吧。”
九公子看向她,轻笑:“你原来不是总不愿意早嫁,舍不得家,想在家里多留几年。”
“我嫁给你,也可以回家呀。”朝朝毫无异样地说着,她弯着眼睫,欢快道:“我的家在那里,你在这里,我贪心,我都想要,想要永远都在一起。”
九公子静静看着她,眼底晕开一点深色,不可捉摸。
朝朝问:“好不好?”
九公子低笑一声,说:“好。”
他揽住她的腰,把她环到怀里,半阖着眼说:“阿朝,阿朝。”他轻轻一遍遍唤着她的小名,说不清意义。
朝朝眨了眨眼睛,大大笑起来,她乖顺地歪进他怀里,低下头摸着他袖口素色的暗纹。
她很小时候,读过书里一句话,月亮那么皎洁,也总会在阴沉的雨天,有一丝半片阴翳。
世上从没有绝对无暇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一份感情,她并不奢求无暇,她看得见月色更多的皎白和温柔,所以她也愿意宽容和接受那片月光偶尔的暗影。
就这样好了。
朝朝想,能这样顺顺利利的,就足够好啦。
朝朝笑眯眯和九公子腻歪一会儿,才回家去。
马车车轮咕噜噜划过青石板的路面,停下来,她掀开车帘,跳下来。
她哼着小调,提着裙摆跨进家门,秋秋脸色苍白冲出来
“朝朝!”她哭喊:“你去哪儿了?!”
“大伯吐血了——”
“朝朝,大伯吐血了!!”
朝朝脚步停在那里
倏然所有鲜活的神情在她脸庞凝固。
那一瞬间,朝朝仿佛感觉,整个世界轰然天塌地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