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肃握紧刀柄,想到阿朝之前的嘱咐,心里还有些犹豫,可当他看见褚无咎把蔚韵婷扯起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怒发冲冠,怒喝:“拦住他!”
蔚韵婷眼看着殷威跌落,痛哭失声:“威哥!”
殷威圆睁着眼跌倒在地,他的额头被贯穿一个黑洞,滚滚破败的魔气从伤口溢出来,他全身抽搐,黑红色的血源源从身体漫开。
蔚韵婷踉跄着跑去他身边,伏地哭泣:“威哥——威哥—”
殷威溢满血水的眼瞳艰难移动,落在她身上,勉力露出个笑:“婷儿…”
蔚韵婷哽咽想开口,突然肩膀剧痛,被生生扯起。
“婷儿!”
蔚韵婷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巨兽脚下的飞虫,刹那间一股恐怖嗜血的威压覆盖在她全身,她的背脊一瞬间佝偻起来。
她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可她甚至无法觉得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那是钢筋铁墙,是血腥可怕怪物抬起的巨大爪掌。
一只手掌缓缓握住她的脖颈,那是一个看似无比温柔的调情动作,可蔚韵婷忽而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惊恐地抬起头,正对上男人低垂的目光,他的眼瞳猩红,毫无神智可言,像一头饥饿血腥的怪物,需要撕开猎物的血肉填饱肚子。
那绝不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不——”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蔚韵婷听见自己嘴巴里爆出惨烈的尖叫:“救命!救我!救我!!”
“婷儿!”
殷威瞬间红了眼,他竟又生生爬起来,举起魔斧嘶吼着向褚无咎劈去:“放开她!!”
褚无咎神色不动。
“噗——”
青年像一具恐怖的煞像,他毫无神志,却更有一种不紧不慢的残酷,他松开蔚韵婷,伸出修长苍白的手,迎面贯穿殷威的胸口。
蔚韵婷怔住。
黑红色的血水大口大口从殷威嘴角涌出来,魔斧在他高举的手臂中化作灰烬,他的手跌下来,半响,又颤抖着抬起来,想去摸蔚韵婷的脸:“婷儿,别哭,婷儿”
蔚韵婷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对不起,婷儿,我没用…”
殷威看着她,眼眶湿红,嘴唇颤抖,他像是想说很多话,可什么都已说不出,最后只能勉强露出最后一点笑:
“别哭,婷儿…婷儿…”
“婷儿……”
那只染满血的宽厚手掌在她脸颊前停住,再也没能往前伸。
他高大的身影倏然倒下,化作一滩虚薄的魔气。
蔚韵婷瞳孔颤抖,心脏像被拧紧,声嘶力竭地哭喊:
“威哥!!”
褚无咎慢慢收回手,鲜血与腥浓内脏残片沿着他手掌滑落,正在这时,磐石刀斜向劈来,褚无咎赤手握住,另一只手迅猛化掌刀就向霍肃拍去。
这一掌而去,掌风森戾悚骨,如拉朽摧枯,霍肃甚至来不得及躲,他眼睁睁看着那一掌拍来,心知自己受这一击必定碎身断骨。
詹桓骇然:“霍师兄!”
就在掌风要拍在霍肃心口的前一刻,褚无咎的肩头被轻轻拍了下。
这实在是太不知死活的动作。
褚无咎脸庞带着种极尽残酷的冷漠,转身想都没想反手一掌拍去。
冰冷的手掌挟着腥风,狠狠拍进柔软脆弱的血肉中,那一瞬间,响起女孩子低低的闷哼声。
褚无咎的身形倏然凝固。
那是很小的一声,但在他耳边,如惊雷轰然炸响。
他的耳膜嗡嗡响,布满视野的血色像被从中间撕开,他终于能看见景象。
衡明朝站在他面前,在冲着他笑。
她在笑,然后黑红色的、粘稠的血水从她嘴角涌出来。
阿朝忽而想起来,那天在姑臧,蔚师姐恳求她拿出‘相思引’的解药,她说她不知道,蔚师姐不相信,说她必定知道,只是不愿意拿出来解掉情蛊。
可阿朝没有骗人,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真的不知道解药。
她从没有情蛊的解药,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世上所有毒蛊解除的共同的办法
——当母蛊自愿死去,一切契约将随着母蛊最终的意志,烟消云散。
阿朝知道,终于到了这一天。
她看见褚无咎要杀霍师兄,她赶紧小跑几步,拍拍褚无咎的肩膀,他转过身一掌拍来,她站在那里,半步也没有躲。
她看着他眼中腥浓的血色像被一把刀劈开,重新浮露出清明的神智,他看着她,许久像回不过来神,半响,他的手开始颤抖,他全身开始颤抖。
他的眼瞳颤抖,死死看着她,变得目眦欲裂、撕心裂肺。
血气从心口冲上喉头,阿朝一口血吐出来,便再止不住,大口大口的血呕出来,沿着她的下巴、脖子淌下去,漫红她胸前的布料。
她边吐着血,边忍不住,竟然笑起来。
“褚无咎,你以后就是三界的老大了,看在我们好歹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你得对我们昆仑好一点,你得保护我们人族,别被妖魔欺负。”
她说:“蔚师姐是我的师姐,你既然喜欢她,以后就对她好,补偿她,别辜负她。”
她终于等到机会,能把那些早想好的藏在心里的话都一气儿说出来,好像终于能完成一件等待了许久的事。
她心里特别轻快,甚至高兴。
她说着话,拔.出太平剑,那柄曾经流光溢彩、如今却已蒙上厚厚魔气的剑,她横过剑刃,抵在自己的脖颈:“褚无咎,别辜负我呀,你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做一个好帝君,镇守太平,平定八方。”
她看着他,像望着遥远的爱人,像望着一个信赖的君王,望着一个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褚无咎,我想你能做一个好帝君呀,英明神武,受人敬爱,有温柔的妻子、儿女绕膝,有我们俩都没有的阖家美满团圆。
褚无咎,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两百年前我们一起放花灯,其实我那时曾悄悄发誓: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你,我一定会挡在你前面,如果有一天你快死了,我也愿意拼命救你回来;我许诺的那些誓言,我从没忘记过,我都记得,今天,我都做到了。
我都做到了呀!
“褚无咎,褚无咎。”
她浑身流着血,眼睛却在晶晶发亮,她久久望着他,像要把他记在心底。
褚无咎,我从没有告诉你,可我真的无比认真地爱过你。
“褚无咎,”她终于露出个大大灿烂的笑容,大声说:“我放你自由啦。”
我知道你一直最想要自由,我终于把你想要的自由,还给你了。
从今以后,我们两个,终于,都能自由了。
…褚无咎,
再也不见啊。
第92章
褚无咎第一次见衡明朝,她坐在树上,躲在树杈后悄悄瞅他。
那年她才十四岁,像一只刚长出芽的细竹,眼眸清澈又明净,藏在茂密阴翳的树枝后,傻乎乎地呆呆地看他。
褚无咎想,真是个娇小姐,蠢丫头。
后来这个娇小姐、蠢丫头,在他的精心谋划下,终于成了他的未婚妻。
褚无咎比所有人更早体会过弱肉强食与世态炎凉。他少年时遇见魔尊血罗刹,被活活抽出脊骨,换成一条魔骨;十二岁那年,他的母亲深夜打开他的屋门、想把他献给好美色的褚家小管事;与衡明朝定下婚约后,他承嗣褚氏少主,一度被视为得用的提线木偶被褚氏族长众长老争相抢夺。
他不恨不怒,只是更深地蛰伏,慢条斯理地等待,他架空褚岳,血洗褚氏,再等到衡玄衍与血罗刹自相残杀而死,他彻底放开手脚扩张疆域,杀了氏族内外所有敢反抗他的人,真正成为说一不二的封疆帝侯,睥睨四海,权势滔天,离三界至尊也不过一步之遥。
权势,欲望和决断,天然像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是他奉行一切的法则,为了至高的权力,他甚至可以放弃衡明朝。
情爱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他抱着这种冷酷的心肠疏远衡明朝、接近蔚韵婷,他甚至会在心底冷笑着想,天底下多的是女人,衡明朝不识好歹,他又何必自找苦吃,他当然应该换一个柔顺懂事的女人。
温柔小意,曲意奉迎,这是衡明朝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东西,她的眼睛只崇敬望向衡玄衍所指引的方向,她的心中有昆仑、乾坤仙门,有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唯独容不下儿女情长生长的余地。
褚无咎清晰感觉自己在扭曲,每看见她多一刻,他就会更扭曲一分,他不能容忍这样可笑的自己,他迫不及待想把她从心里血淋淋剜出来,像剜除一块毒瘤、一块腐烂的血肉。
然后他等到了。
手掌拍进血肉里,他手心能清晰感知到少女柔软的身体皮开肉绽、血肉崩裂,像轻而易举碾碎一只蝴蝶的蝶翼。
她竟还在冲着他笑。
她张开嘴,说了很多话,但他听不清那是什么。
黑色的血水从她嘴边涌出来,她举起剑,横戈在自己脖颈。
她浑身流着血,血染黑了大红的嫁衣,可她眼睛还在闪闪发亮,望丽嘉着他,还像当年躲在树后的少女,明明害羞,却又色胆包天,眼都不眨地傻乎乎偷看他个不停。
“褚无咎,褚无咎。”
“褚无咎,”她咧嘴露出个大大灿烂的笑容,大声说:“我放你自由啦。”
她毫不犹豫把剑锋划过脖颈,血水乍开艳丽的花,泉水一样飞泻喷溅,溅在他脸上。
是热的,褚无咎想,太烫了。
那血比火还烫,烫得他脸上好像烙印出一道疤,烫得他全身都像燃烧起来。
他听见自己心脏猛烈的泵跳,像传出幼畜凄痛的哀嚎,蔓延在他四肢百骸的紫色蛊线像被火燎烧的丝褪色融化,就在那一刻,在他心脏最深的地方,那条啃噬了他心脏两百年的子蛊幼虫倏然倒下,抽搐两下,燃烧成灰烬。
就在那一刻,褚无咎的心忽然空了。
他的心像漏了一个大洞,黑黢黢的,漏着风,他又觉得很冷,那些风簌簌吹着他,无穷无尽又深不见底的冷。
前所未有的庞大力量从骨头最深处破锢而出,自由与无拘的强悍伴随着血液尖啸。
褚无咎听见许多的惊骇欲绝的惨叫,面前无数人影闪动,交错重叠的面孔布满惶恐,争相疯了似的退后。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并不在意。
他只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少女。
“衡明朝。”他轻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闭着眼,黑色的血从脖子涌出来,她的脖子细长,剑刃割得太深,半边脖颈都断了,他很怕她的脑袋掉下来,用手先轻轻把她的头摆正,才去捂她脖子断开的切口。
太平剑的剑痕利落又干净,他颇有耐心地对准合拢,果然对得严丝合缝,他再用手捂住,认为可以把血堵住。
可血没有止住,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黑红色的血,很快漫过他的手掌。
褚无咎静静看着自己染满血的手掌,他的狐尾从身后伸过来,他扯下一小块皮,像在丝布上绣花的小娘子一样,细细覆在少女伤口处。
“不会捂不住的,别怕,别怕。”他有些温柔地说:“我给你添一块皮,伤口会很快长起。”
那块皮盖上,血果然渐渐不再流了。
褚无咎眼中浮现出愉快的色彩,他摸了摸那块皮,小心地揭开一点看,少女静静躺着,脖颈处没有血痂,却再没有血流出来了
她的血流干了,再也流不出血了。
褚无咎坐在一片血泊里,很久没有说话。
他捂住她的脖颈,低垂着头,重新安静下来,仿佛终于恢复了冷静。
周围心惊胆战的众人看着他身后如怒龙张扬的狐尾缓缓垂落,心里放松下来,才觉浑身大汗、冷汗如雨。
这褚族长,刚刚真跟疯了一样。
詹桓松了口气,可看着褚无咎怀里衡师姐的尸身,忍不住红了眼眶,越秋秋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咽大哭起来,霍肃握着的磐石刀手无力垂落,仰起头闭着眼睛,眼角渐渐湿润。
长罗风玉把护身的法宝收起来,眼睛遥遥盯着衡明朝染满血的衣角,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慢慢蹲下来。
王氏老族长王尧本远远站在,看见褚无咎终于冷静下来,心里大松口气,又恨得牙痒痒。
这小崽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褚氏与王氏同为大氏族,早藏着无数龌龊,如今褚无咎吞了魔种、又活过来,天底下还有谁能与他匹敌?!
王族长心里又妒又怕,他眼珠转了转,可形势所迫,他到底咬着牙换了张殷勤悲痛的面孔,第一个上前哀声:“唉,唉,怎么偏发生这样的事。”他哀痛地摇了摇头,对褚无咎劝慰道:“侄夫人慷慨就义,大仁大义,慈悲心肠,定不忍心看你如此,贤侄是有大造化的人,万请节哀,快快起来,别再伤了身子。”
蔚韵婷还在旁边不住地颤抖哭泣,听着王族长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抬起头,看见低垂抱着衡明朝坐在那里的褚无咎,心里又怨又怕,百般复杂,可是终究慢慢生起一点说不出的轻松。
衡明朝死了,褚无咎必定伤心,甚至刚才都发起魔怔来,可他再魔怔,衡明朝也已经死了。
相思引断,情蛊解除,他的心终于被挖空出来一块,可以填上新的人、一段新的感情。
蔚韵婷心里有无限的委屈与痛苦,可她知道自己没有继续痛哭的资格,脆弱只会让她失去更多东西,她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终于咬着唇爬起来,踉跄走向褚无咎。
这时候,她看见褚无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猩红,呈现一种妖异而瑰丽的色泽,那是妖魔的眼瞳,是万分冷静的,甚至平静。
他眼珠慢慢移动,看向王族长,轻柔说:“我什么要节哀。”
“她只是睡着了。”他说:“你是想诅咒她。”
王族长浑身汗毛陡竖,他猝然瞪大眼来不及说话,一条冰冷的狐尾猛地凶残贯穿他肚腹,像乡间小孩用木棍串起蚂蚱的身体,他的尸体被高高扬到半天,四分五裂,化作数不清的碎肉,血雨似的稀里哗啦泼下来。
所有人悚而颤栗,蔚韵婷踉跄着后退,猛地跌坐在地上,惊恐望着他。
“褚无咎!”霍肃忍不住怒吼:“你做什么!”
褚无咎神容仍然平静,甚至柔和的弧度。
他低头看她的脸,她脸上都是血,他去擦她脸上的血痂,可他手上的血更多,越擦越脏,他低下头,冰冷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一下一下轻轻地含吮,舐干净她脸上所有污浊的泥血。
“衡明朝。”他说:“你听见了吗,他敢让我节哀。”
大乘期的瓶颈在那一刻倏然崩塌,洪荒般势不可挡的力量从他体内爆发出来,天地轰然大震,阴沉的雷云铺天席地,如史前怪物的雷光在厚重乌云后缓缓峥嵘出一角。
“我为什么要节哀。”他自言:“我知道你没有死,你必定又在骗我,你必定是在报复我。”
“我知道,你不在这里。”
他抱着她,慢慢站起来,竟然向外走去:“你必定跑走了,你是不是又回沧川峰了,你必定去找衡玄衍了,你好大的胆子,我得去找你…”
“褚无咎!”霍肃忍无可忍要追上去:“你要发什么疯,你把衡师妹的尸——”
一只手猛地捂住他的嘴,长罗风玉神色充满阴沉惶恐的警告,低吼:“闭嘴啊!”
“你没看见吗,他疯了!”长罗风玉虚指着褚无咎,神色忽而也露出快被逼疯的狰狞:“你看他那样子!你睁大眼睛看看他那样子!你再敢说一句话,他连你也杀!别说你,他恐怕要彻底疯魔,要屠了昆仑!要把我们全杀了给衡明朝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