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仍然低着头,像是没听明白。
长罗风玉不再看她,转过身,继续说:“金雀牌稀少,我手里的来路不干净,蔚碧也如是,真正来说每座州府只能有一块,只在飞鸟使一人手中,外传者死,它并不是什么稀世宝物,除了寻人之外也没有任何功用,可却被禁令若此,你知道为什么?”
没有回答。
长罗风玉笑一声,说:“我也不能确信,但我听过一个传说,传说那是四百年前,昆仑掌座自刎而死,帝王碾碎了她的本命剑,融入白玉,融成金雀牌,分发十九州。”
那一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你是凡人,也许没听过昆仑掌座的名字。”长罗风玉似无所察觉,说:“几百年前,昆仑曾为乾坤仙门之首,那时的掌座姓衡,与帝王有婚约,后来昆仑掌座在大婚当日自刎而死,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把破碎的本命剑,帝王碾碎了那把剑,以剑屑化作金雀牌,寻找能令其有所感应的少女,收入宫廷,施以宠爱,其中美貌聪慧者,动辄宠冠内廷、染指前朝,背后外戚祸乱山河跋扈滔天,陛下也尽数纵容、无所不应。”
那是弥补吗?是麻痹与自欺吗?还是一场最残酷的报复与仇恨。
这就要她自己去想了。
不管她是不是李大丫,她都必须是李大丫。
因为……
“我们就快到帝都了,李姑娘,你猜,如果那位昆仑掌座活过来,再重新走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欣喜若狂吗?”
长罗风玉笑了下,又渐渐的收敛起所有表情。
“不会的,李姑娘。”长罗风玉:“沉年的旧珂,像一块腐烂的疤,没有随着岁月愈合,反而烂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烂进了骨头里,四百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陛下也再不是当年的陛下。”
“如果真的再见到那位衡掌门,也许,陛下会亲手再杀了她。”
第101章
阿朝一直是处于生无可恋的状态。
她不能不爪麻,先是冷不丁被蔚碧抓住,又落在长罗家这兄妹俩手里,这兄妹俩神奇极了,分别站在自己的角度尽心尽力为她筹谋,妹妹给她讲怎么努力当个宠妃,哥哥给她讲怎么做一个不被砍头的宠妃,盼望她和长罗家携手共进,共同创造一个称霸内廷横行外朝的美好新未来。
阿朝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忍无可忍,叫长生珠给她悄悄把绳子解开,打算再跳一个窗。
长生珠当场给她呸回来:“拉倒吧,你要是跑了,他就真知道是你活着回来了。”
这个“他”,阿朝和长生珠都知道指的是谁。
“长罗风玉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些话也没说错。”长生珠隐晦道:“听说他现在有头疾,时常发神经,你不能暴露身份,更绝对不能承认。”
长生珠是真的发憷。
衡明朝的本命剑,那把截断了契约的太平剑,褚无咎别说好好留着纪念旧人,他甚至都没有留下来,而是生生碾碎了做成牌子。
长生珠陪伴阿朝长大,也亲眼见证她和褚无咎那段年少的婚约与情谊,那时候虽然她们时常吵架、动不动就互相冷战,但哪怕是最后的时候,哪怕两个人在大婚前因为各自利益快分崩离析的时候,长生珠也知道,褚无咎不会舍得对衡明朝怎么样。
但四百年前大婚上那冰冷的一剑,一切都变了,四百年过去,通过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长生珠突然意识到,褚无咎真的变了。
长罗风玉的话不能全信,但绝对不能不信。
这么想着,简直越想越焦虑,长生珠焦虑得冒起泡来:“等见到人了,你可千万不要承认啊,不过也没事,其实李大丫和你以前长得不咋像,夺舍这个事几乎等于传说,只要你不承认,他们顶多是怀疑,谁也不敢肯定……”
阿朝听说太平剑的消息便一直沉默,看急得团团转的长生珠,拿手指头摸了摸它:“没事,没关系。”
“那块牌子会变色,是太平剑本能在寻找和主人相似的躯体,按长罗风玉所说,这四百年已经找见过数个这样的女孩子。”阿朝轻声说:“我问过长罗风玉的妹妹,那些女孩子中,最美丽聪慧的会被重点关注,但其他平庸的也都活着,被分散送到各处行宫居住,我长得并不美,如果实在要进宫,小心一些,也很快可以被送去别处。”
长罗乐敏天天在她面前念经,阿朝也大约听明白了,褚无咎对妃嫔并不苛待,只要不犯大错,甚至可以像长罗乐敏这样往外撒欢,最坏的情况她就是在哪处行宫蹲两年,等两年后没人记得她了,她再想办法搞个“病逝”。
毕竟她只是个凡人嘛,病逝还是很容易病逝的…
阿朝想着,感觉车架慢慢停住。
车帘掀开,长罗乐敏带着一众侍女走进来。
最后跳窗的机会没了,阿朝没辙了,老实坐在那里,看着长罗乐敏为她解开锁链,边絮叨:“你可别恨我啊,这是规矩,我们长罗家送你进宫,我俩以后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暗自给我使绊子,我肯定要你倒霉…”
阿朝忍不住想笑,她唇角弯起,长罗乐敏第一次看见她笑,呆了呆,嘀咕:“你虽然长得一般,但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阿朝摇了摇头,站起来说:“我不会给你使绊子,但我只是一个凡人,更没有倾城姿容,给不了你们长罗家想要的荣华富贵,你们恐怕要失望了。”
衡明朝还没入宫,穿不得宫装,长罗乐敏本想给她新做一件素色裙裳,可哥哥只让取自己以前在家里的裙子给她穿,这件就是绮红织金的,头顶也给插着很华丽的金钗玉簪。
长罗乐敏打量她,像一支清梅被鎏上黄金,倒也不难看,但总觉得很俗。
长罗乐敏不知道哥哥是什么审美,如果这李大丫原本有七分颜色,好好打扮可以到八分,现在倒好,反折成六分半了,淹在内廷无数如花似玉的美人中,真是再也半点不起眼。
长罗乐敏撇嘴,算了算了,这样那些女人更不会瞧得上她了,她反而能多活得更久。
“得不得宠的,那是另一件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们是把你送来了。”长罗乐敏摆摆手,道:“我们已经到帝都了,现在我带你进宫,你要紧跟着我,不要多说话。”
“走吧。”
长罗乐敏转身下了车,有侍女过来为她戴上帷帽,然后扶住阿朝的手臂,阿朝顿了一下,没有拒绝,慢慢跟着走出去。
时隔几个月,她终于再次见到明媚的阳光。
阿朝踩着木凳慢慢下车,下午不太晒也足够明亮的阳光扬扬洒落,映亮周围无数军马士卒银澄澄的铠甲,隔着帷帽的轻纱,她看见那些见过的妖兵魔将,众人簇拥中一个碧眼俊美少年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他手勒着缰绳,勒得手掌虎口青紫,那双碧眼死死盯着她。
阿朝移开眼,对上另一道深沉的目光,长罗风玉负手站在不远处,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阿朝收回视线,神色平和。
再怀疑她又怎么样呢,他们觉得她像,却其实都无法断定,只要她不承认,衡明朝就是一个早死去的旧人。
毕竟四百年了,谁没有变呢,她也变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成长与疲惫,连她有时都恍惚认不出自己,四百年前的衡明朝,又怎么不是早已永远死去了。
长罗乐敏与长罗风玉挥了挥手,转身往前走,侍女与宫卫簇拥着的仪仗往前,阿朝没有多看一眼,微垂着眼跟长罗乐敏走入宫门。
她背后投注的目光从炙热到绝望,仿佛溢出血来,又被重新合拢的宫门重重阻断。
这是一座很庞大、华美的宫阙群,如龙凤盘绕高地而起,走山傍水,浩浩迤逦,丝缕的云雾在脚下漫开,远远望去,是望不尽的重叠交错的屋阙飞檐,阿朝已经模糊的幼年记忆中那座凡世的皇宫,与这座宫廷比,像小孩子粗糙的玩具。
“这座宫殿,外面总传叫天宫,其实它的名字叫‘阿房宫’,传说是取自凡世一个王朝大国的王都帝宫,放眼天地,多少万年来,都没有这样壮阔的宫殿。”长罗乐敏背着手,颇为得意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气派,以后你就能住在这里了,不比你那个小破村子强。”
阿朝沉默一下,却问起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是陛下取的名字吗?”
“什么?”长罗乐敏随口道:“名字啊,是啊。”
阿朝想,那个王朝二世而亡,帝宫被烧成灰烬,这可真不是一个吉祥的名字。
这时候,前面走来一队华衣宫装的侍女,向长罗乐敏笑着行礼:“贵姬娘娘安,贵妃娘娘听说您带着李姑娘入宫,已备下点心,请您往长安宫。”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长罗乐敏晒笑,不过蔚韵婷毕竟现在还是宫里老大,去拜见她也是应该的,长罗乐敏摆摆道:“行,带路吧。”
翠倩笑着应了是,福身而起,阿朝感觉她的眼神悄无声息在自己身上迅速扫了一下,笑容更大了,转身谦敬道:“贵姬娘娘请。”
长生珠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不爽:“好了,看来蔚韵婷不会觉得你是威胁了。”
阿朝摸了摸脸,给长罗风玉点个心心。
长罗乐敏低声对她说:“现在宫里赵芸儿独大,蔚韵婷,咳,就是贵妃,她不会招惹你,应该还会对你施恩示好,不过她这个人心思很深,又特别能忍,心狠手辣,你可不要轻信她,面子情就行,你记得,我们俩才是一伙儿的啊。”
阿朝觉得这和她没啥关系,她大约过几天就可以被踢去行宫了,但未免长罗乐敏又开始念经,她老实点头:“好的。”
长罗乐敏满意了,带着她大摇大摆往前走,没一会儿就到了长安宫。
长安宫是一座很雍容华丽的宫殿,碧瓦朱檐,层楼叠榭,阿朝跟着长罗乐敏走进殿内,一股柔和暖香迎面而来,她抬起眼,就看见和这座宫殿一样高贵端庄的主人。
蔚韵婷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宫装,挽起的鬓发簪着几支半旧玉钗银钗,她仍然很美,没有太多变化,四百年的岁月让她容颜变得更绝色美丽,是一种女主人的典雅与温柔。
与她相比,长罗乐敏太年轻,阿朝,呃,阿朝…
蔚韵婷的目光在阿朝身上的金红裙衫和半头朱钗掠过,眼中浮现更多的笑意。
阿朝心里又给长罗风玉点两个小心心。
“长罗妹妹,坐吧。”蔚韵婷心里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这位便是小李姑娘。”
阿朝露出有点紧张的神色,看得出她很努力保持镇定,双手相扣放在左腰侧,弯身屈膝行礼。
“民女见过贵妃娘娘。”
蔚韵婷紧紧看着她,全身忽然放松下来。
这个姓李的女孩子不够貌美,长得并不像她,连性情,也大不一样。
帝王不会宠爱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能见到…大概?
第102章
阿朝默默地喝茶。
看过她一眼,蔚韵婷可能觉得她实在不像个能当宠妃的料子,放心下来,就不再理会她,温声和长罗乐敏说话。
长罗乐敏之前老给她念叨诉苦,说从她进宫开始,蔚韵婷就总对她敲敲打打,想从她们氏族撕下块肉来,可毕竟人家是贵妃,是内廷之主,许多事她就得忍让委屈巴拉巴拉……把自己说得比小白菜还纯洁可怜。
但阿朝看着,长罗乐敏这姑娘也实在难说是什么省油的灯,蔚韵婷和声细气与她说话,长罗乐敏爱答不理,十句话回两句,还多是在阴阳怪气,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十分嚣张了。
蔚韵婷再好的隐忍,嘴里那一声亲热的姐姐妹妹也吐不出来了,脸色渐渐勉强起来。
“呵。”长生珠像大夏天灌一桶冰水,从头爽到脚:“没想到啊没想到,四百年过去,堂堂贵妃娘娘,就混成这德行?!”
长生珠一直很烦蔚韵婷,这女人要说也没做过什么大的坏事,但太见风使舵、自私自利还装得道貌岸然,就让人很烦,长生珠其实一直想让衡明朝整整她,可衡明朝这玩意儿不争气,最后的时候也没整蔚韵婷,反而为她说了好话,给了她最后一道护身符。
但它没想到,蔚韵婷穷尽算计,也没如愿变成尊贵的帝后,没有琴瑟和鸣共分江山,反而沦落成个小妾,还得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被一个小丫头讽刺。
长生珠忍不住看一眼衡明朝,阿朝低着头,不吭声地慢慢吃着茶。
长罗乐敏看蔚韵婷隐忍的脸色,心里十分得意。
她还记得以前蔚韵婷居高临下的算计与打压,风水轮流转,如今想来讨好拉拢她,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长罗乐敏压着茶杯盖,心里坏主意咕嘟咕地冒,她眼珠转了转,正想说什么,就听门外两声呵斥。
屋里几人都是一愣。
就见一队衣着素雅的宫人推开门长驱直入,有长安宫宫人追上来试图阻拦,被她们径自推开,口中猖狂道“我等传贵主口信,贱婢安敢阻拦”。
长罗乐敏一下变了脸色,她认出那些宫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永乐宫的人,她扭头看蔚韵婷,蔚韵婷脸色青白,气得全身哆嗦。
不是吧,长罗乐敏心弦一提,蔚韵婷连自己宫里都拦不住人了?!
那些素衣宫人推开长安宫侍女,为首的女子走过来,眼角飞快扫一眼坐在边角的阿朝,看见她满头珠翠与不过清秀的容貌,眼底划过一抹轻松与轻蔑,才虚虚向长罗乐敏行礼:“贵姬娘娘安,淑妃娘娘正与众位娘娘在太液池水榭赏鱼,听闻贵姬娘娘带着一位新娘娘回来,请您往太液池一叙。”
长罗乐敏才想起,每次她从外面回来,蔚韵婷都会召集宫妃在暖阁等着她请安,以彰显内廷之主的威望,但今天长安宫空空荡荡,只有蔚韵婷一个,那其他人,都被赵芸儿拉去了?
——不是吧!
长罗乐敏手一抖,手里的茶杯差点掉了。
“长罗妹妹,你去吧。”
蔚韵婷忽然苦笑一声,声音尽是哀凉:“如今我这长安宫,与冷宫何异。”
听贵妃如此哀叹,那永乐宫的素衣宫人不见半分惶恐、反而露出得意之色,周围长安宫人眼中浮现出不忍与愤怒,有人紧紧攥着拳,极尽隐忍。
长罗乐敏心沉到谷底。
显然她不在宫里这段时间,蔚韵婷已经败得彻彻底底,连自己的宫殿,都只能任由永乐宫的人自如来去!
怎么能这样,赵芸儿怎么能嚣张至此?陛下怎么能放纵她至此?!
长罗乐敏心里压抑着愤怒与不安,她强作镇定站起来,对素衣宫人硬邦邦说:“走吧。”
阿朝看了看像是含泪的蔚韵婷,又看了看长罗乐敏神色,默默放下茶杯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往外走。
在无数宫人的簇拥中,阿朝和长罗乐敏往前走,阿朝感觉长罗乐敏全身都紧紧绷着,像受惊的鸟,如临大敌。
突然,阿朝听见她咬牙说:“现在你看到了,为什么要争宠。”
“咱们这位帝王,是天底下最宽容的君主。”她低声一字一句:“不止是内廷,更是外朝、十九州与四海天地,只要他宠爱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是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长罗乐敏曾亲眼看见赵芸儿一日杖毙数个不顺服她的妃嫔,肆意赐死弹劾赵氏的朝臣,所以她害怕,她知道,蔚韵婷也害怕了。
长罗乐敏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李大丫说这些话,她害怕,想有个发泄的渠道,也或许因为哥哥异样的态度,对这个凡女村姑抱着某种说不出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