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尚文之风气由来已久,故而笔墨纸砚的生意兴隆,尤其是以山陵公子为代表,外间传闻山陵公子所制的纸工艺极为复杂精巧,若略点饰金箔花瓣或以香料熏蒸入纸,则市价更高。
物以稀为贵,京城中人无一不以用山陵先生的纸写诗作画为谈资,若不是纸张数量有限,京城其他纸铺也只怕生意寥寥。
而此刻的山陵先生正面带喜色,坐在铺子后门的马车上数银票,这厚厚一叠少说也有三千两,郁华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几日纸卖得不错,还要多谢掌柜周旋了。”
纸铺的掌柜略躬身站在马车旁,闻此言喜色不禁漫上眉梢,“正是呢,如今每日家都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厮上门下单,我只说山陵公子的纸不易得,数量也有限,叫他们且先等着,若有了便放出消息去。即便如此,不到半天,刚到的纸便卖完了。我这铺子的生意从没这么好过,还要多谢您照顾小店生意呢。”
郁华枝闻言将二百两银票递给掌柜,“掌柜的有心了,近来我正研究些新样式,七日后差人送来,你也先卖着看,若卖得不好咱们再议。”
掌柜笑着接过银票,“您的手艺怎么着都是好卖的”。
他恭敬地目送马车驶出小巷,“我可得日日烧高香,希望这位财神爷永远往我店里送纸,我这以后的生意可就都不愁了。”
从纸铺出来郁华枝便吩咐小厮驾车往芙蕖池方向去了,今日姜弥约了郁华枝出门赏莲,说是李太傅家的小姐攒了局邀她们二人同去,郁华枝原本疲于应付,但又怕姜弥有话同她说,便也应了。
马车行至岸边停下,郁华枝见岸边姜弥在岸边的渡口立着,便带着侍女明微走了过去。姜弥见她来了,正准备快步去迎,却不知何故有些踌躇,待走近后便挽着郁华枝上了渡口边的小船,
“我愿是有话同你说的,但大家都在湖心亭,现下就等你了,故而少不得要过后再慢慢说。”
郁华枝拂了拂她的手,“无妨,宴散了再说也是一样的,先好好赏莲吧。”
二人说罢小船便到了湖心亭,众人见二人走来,李小姐拉着郁华枝左看右看,连连感慨,
“怪道自那日留春宴后总听姐妹提起你,如今一见我真真是明白了,果真仙女似的人物。前些时日得了稀罕吃食,大家可都是头个邀你的,你倒好,今日着了凉,明日不爽利,可真是个没口福的,如今终于肯赏脸来我这儿了,也算得上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吧。”
众人齐笑,郁华枝也只得说,“那日留春宴姐姐因风寒未至,其实皇后娘娘预备的吃食岂不是更胜一筹,这么说来,姐姐更是没口福?”
“不过,这有无口福还真说不准,这不,再过些日子我们众人便都有口福了,到时候来和姐姐讨口酒喝,你可别不依啊。”
人人都知道留春宴所谓何意,当时李小姐因已定了亲自是避嫌不便前往,此时骤然被郁华枝打趣,她当即脸就红了,直笑骂郁华枝是个无赖,她自然笑着应了。
观芙蕖池的景致,西面远山有些许雾气缭绕,池中几尾游鱼穿梭,摇晃的荷叶落下几滴未干的露珠。
姑娘们兴致高昂地聊着香丸的制作工序,从采摘花叶到收集四时露水,虽十分繁杂却也不失闺阁情致。
郁华枝略带笑意,赏景,又观人,这样的良辰好景,这般快乐的姑娘们,不知日后可能如旧?
日色渐晚,姑娘们各自散去,姜弥原打算与郁华枝一道乘车离开。可不巧姜弥家中小厮前来传话,母亲让她赶紧回府,只怕是有要事商议。
郁华枝宽慰道,“你且先回去瞧瞧,若是有事倒耽搁不得,左不过这几日得空我便去找你,到时再细说吧。”
姜弥无奈,又担心着家中那头,故二人只得道别回府。
郁华枝正欲上马车,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循声看去,见一个红衣少年策马而来,夕阳洒在他的面颊,眼神清亮却又带几分炽热,襟带夹着青丝随风飘起。
远处山峦映衬,只留身后略扬起的尘土,只是郁华枝没想到这个画面在此后在自己心里记了很久。
郁华枝站在马车旁含笑望着沈云疆,待他走近才开口,“不知怎的,刚刚总有一种与你久别重逢的感觉。”
沈云疆挑了挑眉,“你整天忙这忙那的,自然是没空见我了,今日若不是我听说你出门,特意来堵你,不知什么时候你才能想起我这号人物。”
郁华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是看着看着远处缓缓开口“近日颇有感触,总觉得人生似蜉蝣般,短短数十年,竟也不知今后是个什么情形。”
沈云疆眉头微皱,有些担心,“这是怎么了?”
郁华枝近来听了母亲的往事,心里总有些郁郁,看着今日的姐妹欢声笑语,不免想到曾几何时母亲也是满怀憧憬、一心嫁给意中人的豆蔻少女,怎料所托非人。
转念又一想,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又岂能事事顺遂,只能珍惜眼前的兄姐和一众好友而已,活在当下,或许今后有另一番天地。
郁华枝顿了片刻,笑着望向他,“沈云疆,你能答应我件事吗?”
沈云疆心跳漏了一排,心想郁华枝是不是开窍了,有些心猿意马,神游天外之际差点结巴,“什……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郁华枝吸了口气,“人来世上这一遭,总是要离开的,或早或晚。若将来我先走一步,你可会来送我?”
沈云疆突闻此言有些惊愕,但看着郁华枝的神情,还是认真盯着她道,
“我答应你,若是你先走,我即便远隔千山万水,必来相送。”
其实他未说出口的话是,“若是你先走,我怕你孤单,是黄泉碧落都会陪你一道的。”
郁华枝无奈笑道,“是我痴了,怎突然说这个。许是近日闻得陈年旧事,心思有些不定。”
沈云疆牵着马与郁华枝一同走着,听闻此言便道,“眼下天色未晚,听闻鹤栖楼上了新菜式,颇为精致可口,有道荷香圆子我料想你会喜欢,一起去尝尝吧,你心情或许就好了。”
郁华枝一向于吃食上十分上心,有了可口的菜品自然是要去尝鲜的,便携侍女明微上了马车,沈云疆则上马随行。
[1]出自《氓·氓之蚩蚩》
[2]出自张文潜《莲花》
作者有话说:
内心os:故事还是要娓娓道来得好,前期铺垫较多,显得慢热一些些,耐心看可能会有惊喜哦~
第5章 落花流水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二人便至鹤栖楼,侍者恭敬地将二人引入楼里的雅间,待沈云疆吩咐上几道新菜式后便退了出去。
郁华枝打开雅间的窗向楼下的大厅望去,只见弹琵琶的娘子曲毕离场,随后便有说书先生紧接着上台坐下,醒目一敲,便开始畅谈从前之事,
“宣武二年,周边几国虎视眈眈,北朔、南珞相继来犯,今上即位前就有志横扫四方强敌,趁此机会亲率十万前往北疆,一举将北朔主力大军斩于马下,自此北朔一蹶不振。而同时今上命骠骑大将军沈亦为率兵远赴南境,将南珞纳入元贞国疆域,自此周边几国心悦诚服,才有了这十年的太平盛世。”
说书先生略停片刻,复又开口,“若说这周边几国,如今最为强盛的便属萧国,当年萧国趁北朔战后疲敝,以快战吞并北朔,算得上是眼下元贞国最强劲的对手了,不过这些年萧国岁岁上贡朝觐,尚未显露野心,可见今上威势未减……”
郁华枝在窗边听得入神,突然起了好奇,“你家世代从武,应该对萧国不陌生吧?”
沈云疆闻言点了点头,“不错,父亲常年镇守北疆便是为了防备萧国,只是这些年萧国并无动作,眼下我们也摸不透他们的心思。”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云疆轻轻挑眉,“若说起萧国,便不得不提赫连了,赫连家族世代掌兵,萧国能有如今的疆域,大半都是赫连家打下的。加上如今萧国太子慕寒之一向倚重赫连羽,故萧国世家以赫连为首,无人能出其右。”
郁华枝了然,“我一向不过问这些,但想来将来若有战事,你定是要上战场的。这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还是替你悬心的。”
沈云疆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轻咳一声,“我沈家男儿世代守卫元贞疆域,说来惭愧,这几年因父亲守边我便留在家中照看母亲,过几年也定会前往北疆,这也是份内之事。”
郁华枝叹了口气,“是啊,你不像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只知眠花宿柳。金戈铁马,自有你的风骨,比那些只会吊书袋子吟诗作赋的文人强多了。既然如此,我便祝你日后在战场之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沈云疆眸色深深,望着郁华枝,“那我祝你心愿得偿……”
话音一转,“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既看不上那些文人,作何还要卖纸给他们?”
郁华枝挑了挑眉,戏谑道,“既然看不上那番做派,便把他们看作花钱的冤大头,如此赚他们的钱岂不是更舒坦,我做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
沈云疆闻言放声大笑,眼神里尽是宠溺,抱拳开口,“姑娘此言实在妙极,在下受教。”
郁华枝配合着他的打趣,故作老成,“孺子可教也。”
说罢,侍者便将各色吃食端了上来,郁华枝瞬间食指大动,二人吃得好不惬意。
一月后正值仲夏,这时节寻常薄衫都有些难耐,虽各府皆存了冰块以便夏日降温取用,但屋外总也是闷热,更别提官员上朝须着厚重的朝服了。
幸而早朝的暑气不大,郁文亭乘车至宫门前,下马车后便瞧见前头站着几位大人,官职皆在自己之上,便也不顾着暑热,快步走过去与他们寒暄,言语间颇为热络。
见诸位大人表情不佳,便开口问道,“各位大人可是遇到了烦难之事?不如也说与下官听听,说不准也能帮着出个主意。”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大人摆了摆手,“我们只是瞧着陛下近日精神头不太好,略有些担忧,不过兴许是夏日炎热中了暑气,应是无碍的。”
郁文亭深以为然,“陛下如今未满四十,正值壮年,想是没有大碍的,诸位大人可稍宽心。”
不过他倒留了个心眼,以往上朝时低眉顺眼,并不敢抬头直视龙颜。而今天听了几人的话却频频偷看陛下,见他眼下确有青黑,心下便有了计较。
想着陛下并不待见自己,然太子乃是草包一个,倒是可以多加讨好,家中女儿如果能成太子妃那可就是上上大吉,何愁没有自己的前程。
心里便打定主意在女儿身上下点功夫,以自家女儿的性情容貌,想来笼络住太子并不是难事。因畅想着日后的美好生活,郁文亭连早朝议事的内容都未曾放在心上。
下朝后他正兴致高昂地走出宫门,却见不远处昭华门前沈云疆的母亲陆氏进宫来了,身边引路的乃是皇后身边的姑姑,旁人便议论起来,
“你说,这沈家并非皇后娘娘亲眷,如今召见是何故?”
“秦兄你这还看不明白?皇后娘娘膝下育有太子和庆佳公主,如今都已至议亲的年纪,公主同沈家云疆岂不正相配吗?定是皇后娘娘召见,欲同沈家议亲了。”
郁文亭想起前段时间的留春宴,当时正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才催促儿女前去,心中更笃定了几分,便不多留,回府就召见了郁晏欢和郁华枝,叮嘱再三,
“这些日子一定要多出门,太子三日后会同庆佳公主出游,你们可好生打扮着,在太子面前留下好印象。”
说罢又提起了沈云疆,“华枝,你不是同沈家的沈云疆交情很好吗?原本为父也想过,你嫁与他也算不错,虽说文武分流,于我而言并未有多大好处,不过骠骑大将军府,替我说上几句话还是成的。但眼下只怕他要迎娶庆佳公主了,所以同沈家的关系你可要仔细着,若他念及你们的情分,以后也是多有助益的。”
郁晏欢略侧过脸看着郁华枝,显得有些担忧。而郁华枝正云游天外,忽听闻提及沈云疆才回过神来:“父亲是说他要议亲了?”
郁文亭斜了她一眼,“这还有假,我亲眼见他母亲入宫见皇后娘娘了。”
郁华枝略垂了肩膀,“我同沈云疆乃是好友,并无男女之情。我们是好友,这一点不会变,父亲大可放心。”
姐妹两人出来时相顾无言,只有望天,郁华枝呼出一口气,
“姐姐,我突然觉得这府里仿佛是青楼妓馆,竟也要以色侍人了。”
郁晏欢忙捂住郁华枝的嘴,拉着她快步离开,“若父亲听到了你方才所言,必是要狠狠教训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毕竟沈云疆同你多年情分,骤然到了议亲的年纪,各自嫁娶,总是难过的。”
郁晏欢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道,“你老实同我说,你当真对沈云疆无意吗?”
郁华枝茫然道,“我一直只当他是好友,并不做他想。父亲汲汲营营,但我却不愿将利益与友情混为一谈。纯粹,再重要不过了。”
郁晏欢闻言轻轻一叹,“你能这样想也好,不过我瞧着沈云疆对你不一般,倒像是心悦你的。”
郁华枝垂眸看着地,眼神却很明亮,“姐姐所言我未必不知,只是我既对他无意,便只会把他当好友对待,他的心思我不愿揭破,婚嫁之事做不了自己的主,想必他也懂。”
莫说京城里的贵女公子,便是平民百姓家里,婚姻大事悉听父母之命,又有几人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郁华枝只是叹惋,纵沈云疆活得潇洒恣意,但在选妻一事上只怕也无法顺自己的意。
午后沈云疆从校场回来,听闻母亲召见便直接去了后院,见母亲正在做茶,便笑道,
“母亲难得动手做茶,我可是要讨一盏来吃的。”
陆氏浅笑着将茶递给沈云疆,“歇歇吧,瞧你满头的汗也不知道擦,仔细中了暑气。”
沈云疆只得称是,“我才回府便听得母亲召见,可是母亲有事吩咐?”
陆氏若有所思,放下茶盏才开口,“今日皇后娘娘召我入宫,谈话间提及庆佳公主同你的婚事,直言你是京城子弟中的翘楚,若你娶了公主也不算明珠暗投。我瞧着庆佳公主也并非跋扈之人,便来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愿意?”
沈云疆听到这番话心就凉了半截,眉头紧皱,抬头定定地望着陆氏,
“母亲,我不愿意。”
陆氏听到沈云疆如此坚定的回答,了然地点头,“是为了郁家那个华枝吧?”
沈云疆自以为将心事瞒得很好,但陆氏显然是知道的,他眼中略显寥落,“我原想着再等两年她及笄了,便请父亲母亲做主去郁府提亲的。”
陆氏微叹,“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是你的母亲,怎会不知你的心思,除了这郁家的小女,你对谁有过这般上心?”
“我之前也和你父亲商量过,华枝这孩子我打心里喜欢,你们之间的情分自不必说,待她及笄便去提亲,你也能有段好姻缘。只是如今皇后娘娘选中了你,若求得陛下赐婚,这门亲事只怕不好推拒。”
沈云疆默默良久,眼神愈显坚定,“母亲,若想拒了这门婚事,也并非不可能,明日我便上折子,领了差事去北。,如此等过上两年我再回来,想来公主也是等不得这许久的。到时再去郁府提亲,便两下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