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羽行云流水地坐下,侍者在其身旁桌案上了茶水,他信手端起茶盏,在鼻尖细嗅,一举一动皆悠然自得,慕寒之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调笑,
“这几年你是拒了一桩接一桩的亲事,连本宫的皇妹你也照拒不误,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你的眼。”
赫连羽微扯嘴角,细品了这盏茶才开口,“微臣只愿萧国江山永固,万民各得其所,至于微臣的小事且不必放在心上。”
慕寒之笑着叹了口气,“若是真遇到了你心仪之人,你也说不出这番话了。”
二人复又聊了许久后赫连羽方才离开,太子转身问道,“太子妃现下在做什么?”
侍者躬身回道,“回禀殿下,太子妃正等着殿下一同用晚膳。”
慕寒之闻言自顾自地笑了,“走吧,可不能让本宫的太子妃久等了。”
此处便是赫连府所在,煊赫森严的府邸令人不敢直视,过路行人都不由避让,时刻昭示着赫连家在萧国的尊贵。
赫连啸英武善战,其子赫连羽也天资卓然,不遑多让,更与太子慕寒之情谊深厚,胜似手足。萧国人人皆道太子温润如玉,将来定是贤君,想来赫连家此等尊荣绵延百年也不在话下。
赫连羽离宫后便径直回府,听闻父亲母亲正在侧厅等他用膳,便快步走入,给父母见礼,“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劳父亲母亲久候。”
母亲胡氏面色温和,赫连啸略点头便吩咐下人,“那便上菜吧。”
侍者端着一个个食盒入厅,陆续端出正冒着热气的菜肴,瞧着十分精致可口,色香味都是上佳。下人噤声垂眸,恭敬地摆放食具,三人用膳,竟连低咳都不闻,食不言寝不语,在这样的世家规矩更是森严。
三人静静用膳后,复又上茶漱口,父子二人入了书房才渐闻人声,“今日太子殿下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赫连羽闻声答道,“是为着沈亦为之子沈云疆带五千兵士来元贞北疆的事,太子殿下担心元贞国察觉了我们的意图。”
赫连啸思索了一番,手略摩挲着桌案,“那太子殿下是命你前去查探了?”
赫连羽扯了扯嘴角,“正是,儿子明日便出发。”赫连啸闻言点头,“嗯,确实该谨慎为上,那你便趁此机会整饬一下军务吧。”
“儿子明白。”
赫连羽正欲离开,却又被赫连啸叫住,“殊玉,你是我赫连家的儿子,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你要牢牢记住,心中时刻都要记着萧国子民,更要永远忠于太子,无论何时绝不可有异心。”
赫连羽眉头轻蹙,“儿子明白,这些话父亲叮嘱过许多次了。”
他退出来后,便翻身上了房顶,此处是赫连羽常待的地方,熟捻地露天躺着,眼睛望向远方的天空,喃喃道:“赫连家儿郎的责任么?只可惜我不是游鱼飞鸟,自有天高海阔……”
心内郁结,竟无人可诉,唯有寄情佳酿,邀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此情此景,不知千里之外何人共赏。
白驹过隙,不觉已过了一年多,这一年里郁华枝倒未闲着,山陵公子的纸花样频出,纸质更加上乘,一纸千金也不在话下。到如今她已攒下不少家底,足够上等人家数十年的花销了。
一年里,沈云疆给她寄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加之书信往来,驿寄梅花,鱼传尺素[1],不时给郁华枝说说边塞趣事,无一字提及思念,满纸却尽是牵挂。她展信看完,不免有些伤怀,
“你这番情意我可如何偿还?若是两情相悦自然是好,只是我并无此意……只希望你能遇见个与你情投意合之人吧。”
言罢郁华枝便想定,不再频繁给沈云疆回信,“边塞风沙便如利刃,愿你能冷静些时日,你若知我意,我们的友情方可长久。”
正出神时,听侍女进门通报,竟是姜弥过府来了。郁华枝才起身胡乱收起了信件,姜弥便进屋自顾自地坐下,满脸期待地盯着郁华枝瞧,“近日有收到他的信件吗?”
郁华枝微叹了口气,“自是有的,只说近日在北疆狩猎,得了极好的彩头,猎得一匹白狼王,便将皮毛做了大氅穿。”
原来当日沈云疆远赴北疆后,姜弥便来寻郁华枝,同她诉说了种种心事,她这才知晓姜弥早已对沈云疆已芳心暗许,因他突然前往北疆,难免伤怀,
“那日我初见他之时,正是皇家秋猎,我在河边寻你不见,便胡乱走着,忽见对岸那抹孔雀蓝的身影翩然出现,他朝着我的方向拉开弓弦,我正惶然失措,便见那只箭射中了我身边不远处那只野狼的眼睛。自那时起,我便……”
郁华枝略显惊讶,“竟还有这事,你从未同我提起。”
姜弥羞涩一笑,“我当时心虚未定,不知该如何同你说。况且我知道你兄长同他交情甚好,说了怪难为情的。”
郁华枝轻叹,“你可知皇后娘娘有意为庆佳公主招他为婿?”
姜弥眼中透出几分失落,却又突转欣喜,“本来听了这茬话我是难过的,我如何能同公主抢夫婿,但他既在这个时候请旨离京,必也是不满意这门亲事的,那我便还有希望。我也同父亲母亲提了,父亲本就忠君爱国,时常把家国大义挂在嘴上,自然也十分欣赏沈家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卫北疆,便当即同意了,待他回来就去讨沈家的主意,现下母亲也时常过沈府与他母亲走动……”
姜弥娇羞地低下头,“想来他是记得我的,我虽模样不如你,但长得也并不差,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总是可以的吧。”
郁华枝有些欲言又止,转念一想,若是沈云疆同姜弥一处倒也算得上是良配了,便没再说什么。
姜弥突然想道,“他既同你兄长交好,那应该会有书信往来,你帮我打探一二,也好叫我时时知道他的近况。”
郁华枝不好同姜弥说出二人的交情,难免惹她误会,况且自己对沈云疆并无男女之情,何苦说出来引她多思。便不时将沈云疆来信的内容告诉姜弥,至于未来如何,郁华枝并无法预料。
[1]出自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第8章 弯月皎皎
待姜弥走后,郁华枝便去觅芳亭同郁晏欢叙话,见姐姐正专心刺绣,本不愿打扰,但这桩事又实在扰人心绪,若不同人说说实在堵得慌,便踌躇着开了口,
“姐姐,若你心悦之人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虽说二人之间并无逾矩,但你还是会在意的吧?”
郁晏欢鲜少见郁华枝这般模样,颇有几分愁云惨淡,便字斟句酌地言道,“若是二人并无逾矩,那也只是从前的交情,作不得数。三书六礼迎的是自己,并不是那青梅竹马,那便说明姻缘是自己的。”
郁华枝暗自思忖,“不错,若是他们命定的缘分,月老既牵了这条红线,也不会轻易被旁人破坏。倒是我痴了,这点子事也值得这般苦恼。”
看着妹妹自想通了,郁晏欢才又开始行针,正绣的是一幅掺金线彩凤纹的鸳鸯戏水双面绣,过几日便要呈送皇后娘娘以作庆佳公主出嫁添妆之礼。
皇后娘娘既已知道沈家的意思,又何苦强扭不甜的瓜。转头便寻了自己母家嫡亲哥哥的长子,生得相貌堂堂,自家孩子论起婚嫁,自然也不担心女儿受委屈。
双面绣的技法原已失传了大半,只有郁晏欢因喜刺绣,在翼州时诚心拜一位老嬷嬷为师,才得大成。下月便是庆佳公主的大婚,郁文亭自然上赶着巴结讨好,便命郁晏欢赶制这幅双面绣出来。
这礼一出手,皇后娘娘厚赏郁府,竟是压了不少人的风头。也让郁晏欢名声愈盛,近日登门求亲的人不在少数,郁文亭自然要精挑细选,择一门于自己益处最大的婚事,当然这是后话了。
郁华枝俯身细看着绣品,又见姐姐面色温和平静,便好奇道,“姐姐好生稳得住,父亲近日可正给你挑郎君呢,你竟像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郁晏欢苦笑,手中针线却未停下,“我觉得好不算好,得父亲觉得好才算得数。即便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郁华枝微叹,托着香腮缓缓开口,“听闻父亲中意平阳侯府的嫡子洛玄,我待会让大哥去打听打听,你可不能就这般盲婚哑嫁。”
郁晏欢笑着摇了摇头,“父亲让我嫁谁那便嫁谁吧,反正嫁谁都一样,正如我之前所说,守好自己的心便是了。”
郁华枝闻言有些闷闷,复又去寻了郁卿川打听那洛玄的人品。今日他难得没有歇午觉,坐在桌案旁挑眉道,“我猜你是过来和我打听晏欢的亲事?”
郁华枝缓缓点头,“听闻父亲对平阳侯府的洛玄甚为满意,不知哥哥可与这人打过交道?”
郁卿川思索片刻,“自然是见过的,京中大小聚会他大多会出席,同各家公子的关系都甚是不错,瞧着为人倒是懂分寸的。”
“今日我又特地出门打听了一番,他并非那般流连烟花柳巷之人,没什么错处值得说道。不过话虽如此,我又感觉……他有几分捉摸不透?不过具体的是何处也倒说不上来。”
郁华枝秀眉轻蹙,“听你所言,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堪之人。”
“哥哥你且再打听打听吧,若是人品好,倒也是门不错的婚事。我瞧着姐姐并不上心,只希望她能寻个可靠的郎君,相敬如宾便已经很好了。”
郁卿川点头,“旁的事倒也罢了,但你们的事我向来放在心上,否则这段时间我怎会晨起就往国子监跑,不过是想多查探他罢了。”
说罢复又开口,“你对晏欢的婚事如此上心,可自己的事却半句不提,今日我想听听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郁华枝闻言挺了挺身子,不以为意道,“我?我能有什么事?”
郁卿川轻笑,悠悠开口,“远隔千里,北疆的风却还能时时吹进府里,你真当我不知?”
郁华枝闻言深深叹了口气,略带委屈地开口,“哥哥你可快别提了,我们同他相识多年,情分就摆在那里,但我从未想过要与他谈及男女之情。”
“原本我还能装作不知,但我如今已然知晓姜弥对他有意,就这么夹在中间只怕难以善了。现在我只愿他们能结两姓之好,不失为一桩美谈,我们之间的友情自然也能存续。”
郁卿川默默,“他自请去北疆本就是为了你,又如何会轻易对他人动心?华枝,情之一字若如此简单,世人也不会困于其中难以自拔了。”
郁华枝一时失语,回房时月亮已爬上树梢,近日心绪杂乱,被子蒙过头便速速睡去。
梦里不知星河几许,唯有月光泠泠。
伴着远处山巅的狼群嚎叫,夜鸮掠过夜空,不同于京中钟鸣鼎食,北疆的夜色似能照进人心底。
篝火在北风的呼啸声中更显热烈,火光照映着沈云疆的面容,身边将校划拳角抵,烈酒下肚,气氛更是热烈,而沈云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摇晃着半满的赤色酒囊,眼神寥寥。
自顾自仰头灌酒,“也不知你现下睡了没有?”
沈云疆远离人群,胡乱沿着军营外走着,瞥见不远的小山坡上有个人影,下意识便走近打算瞧瞧是谁,趁着月光才认出是自己的父亲,元贞国骠骑大将军沈亦为,他见了沈云疆便招手让他过来。
“父亲怎么还未休息?”
沈亦为若有所思地望着北方,“这些日子为父将军报看了数遍,并未发现疑点,但总是心神不宁,我们可是忽略了什么?”
沈云疆正色道,“父亲守卫北疆多年,对周边各国的了解也非儿子可比,既是如此,我们便再仔细探查一番,以求小心为上。”
沈亦为赞同,直言,“我们沈家男儿世代守卫边疆,军人铁血,肩负着护卫元贞国百姓之责,上战场便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只要活着一日必要守好我国江山,时刻警醒、小心谨慎方是正理。”
沈亦为见儿子若有所思,便接着开口,“你心不静,战场之上,心有旁骛便会一败涂地。在其位则谋其政,人在北疆那心也得留在北疆,待回了京城又谋京城事。”
沈云疆一顿,连忙低头称是,“父亲的教训我记住了,明日便亲去几处城池查探,若有发现即刻来回禀父亲。”
第二日天不亮沈云疆便带了个亲随前往逶城,特意穿了平民衣衫不愿引人注意。他吹了一年北疆风沙,自不似往日在京城时的白皙,反倒多了几分沉稳坚毅。二人低调牵马入城,融入人群倒是也不十分打眼。
原来这逶城是元贞国与萧国接壤的城池之一,城中设了互市供两国商贸之用,两国商人往来,杂居其中,鱼龙混杂,若说何处最可能打听到萧国的动作,那便是此地了。
沈云疆走在道上,两旁虽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但摊位有序并不显杂乱,可见地方官治理之功。随后见路旁茶楼人影攒动,便也进去稍坐,听听城中百姓所谈为何。
找了处大厅的偏僻角落,要了几样茶点便垂眸细听,并未察觉二楼窗台有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听说了不曾,萧国太子慕寒之几月前迎娶宰相之女,那阵仗空前,更直言东宫今后唯太子妃一人足矣,可见太子深情啊。”
身旁便有人轻嗤,“身为太子,耽于儿女情长岂不是因小失大。”
闻言从萧国前来的商人就坐不住了,起身反驳,“我朝太子温润贤明,萧国与元贞国又素来交好,怎是你这起子小人可以随意编排的。”
有人复又出声帮腔,“只是眼下交好罢了,难说以后是什么光景。我听说有商队前几日从萧国回来,还见有一队人马朝无妄山中去了,行迹可疑,鬼鬼祟祟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焉知不是萧国包藏祸心?”
众人见厅中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便有人出来打圆场,囫囵将话题转开,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云疆闻言喃喃,“无妄山……”
侍卫开口道,“公子,这无妄山南北连贯萧国和元贞国,我们可要去查探一番?”
沈云疆点了点头,“我正是这么打算的,空穴来风,必有缘由。我不亲自去看看实在不放心,走吧。”
说罢二人留下茶水钱准备悄然出门,沈云疆突然察觉了什么,待回头看去时,楼上的视线便迅速收回。这种感觉沈云疆说不上来,似是被人盯上的猎物,心下生疑,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鸦青色的身影回到桌前,将帏帽摘下,可不正是那赫连羽。他摩挲着指尖,
“这次你们行事太过大意,撞上了商队,竟也不知隐匿踪迹,自回去领罚吧。眼下沈云疆定会去无妄山查探,你们按我之前的吩咐去办。”
“记住,沈云疆毕竟是沈家的人,你们绝不可草率。”
一旁的亲随懊恼称是,领命退下。
赫连羽留在原地,“沈云疆么,果然虎父无犬子。”
原来赫连羽几日前便混在商队中进了逶城,果真料准了沈家会前来打探。毕竟这么多年的北疆不是白守的,若是连这点敏锐都没有,倒不必太子如此小心应对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把两篇预收文给加上了,一下子觉得专栏丰富起来了。
每日一问,covid-19何时滚出重国?
第9章 朝朝暮暮
这头沈云疆同亲随往无妄山中去,路上偶遇周边的村民,见二人欲往山深处走,便叫住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