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午后洛萦同郁华枝一同登门,似乎是听闻郁华枝近来身体不佳,今日一瞧也吓了一跳,比起之前,郁华枝身形愈发消瘦,不免忧心。
二人见她还睡着,便悄声唤了明微、贺辛几人去外间问话。
郁晏欢也带着几分薄怒,
“华枝这般样子,你们为何也不回府来告诉我?”
洛萦见几人无奈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劝道,
“也别怪她们几个了,华枝多有主见的一个人,定是她怕我们担心,这才拦着不让说的。”
“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你们仔细说说,她倒是是为何,短短一月又瘦了这么多?她身子是个什么症候?”
明微最近总也悬着心,见二人问起,自然是仔仔细细全都说了,
“夫人实在是担心将军,自打将军走后便惊悸多梦,严重时连胸口也抽痛,一直调养也未见起色,只怕是心病……”
郁晏欢闻言不住叹气,
“从前沈云疆那回……华枝也极是伤怀,这次怕也是想到了上次,更何况,是赫连羽,那便更是不同了……”
洛萦缓缓点头,试探地问道,
“要不,请个太医来瞧瞧?”
郁晏欢却是摇了摇头,
“不妥,如今华枝这般身份,请元贞国的太医反倒不妙了。”
洛萦也明白她的意思,只得作罢,倒是想起今日卢修霖的话,
“你说华枝这般担心,可是南方当真出了乱子?我听夫君说起,陛下下令,巡检司交由宋淳辖制,要知道这处从前可是赫连羽在掌控之下,骤然出了这道旨意,陛下就不怕赫连羽回京后刁难么?”
“如今颇有几分山雨欲来之感,就连哥哥……他至今还未有消息传回,也不知如何了……”
郁晏欢听着这些,心下愈发不安,难不成真的要乱了?
二人商量间听见华枝的声音,便进屋陪着她说了会子话,方才之言却是半句都未提,只嘱咐她好生养身子。
郁华枝虽然都乖乖应下,可要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待送走了洛萦和姐姐,郁华枝又将赫连羽这几月送回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手中握着昨夜刚到的信,怔怔出神,
“你在信中说芡州山林繁茂,桃花开得正好,那你何时才回来带我去瞧瞧呢?”
不过十日,弹指一挥间,却天翻地覆,南方战况终是传入京城,惊掉了暮春最后一树缤纷。
元贞国军队解决掉萧国驻守京城的数千将士,便稳稳拿下京城。
甲辰也终于赶到京城,郁华枝骤然听闻,也顾不得许多,快步来到前厅,只见他腰上缠着白布,一时愣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问出口,
“甲辰,你为何腰间系着白布呢?”
甲辰面色戚戚,咬着牙端正跪下,朝郁华枝磕了个头,
“夫人,将军……已逝。”
郁华枝眼睛红红,却突然笑出了声,似是半点都不相信,
“甲辰,你胡说什么呢?将军好好的,若他听见是要治你罪的。”
甲辰略带哽咽,还是要将将军交代的事全部告知夫人才行,
“夫人,将军战死沙场,眼下京城已经不安全了,属下这就带夫人离开。”
郁华枝仍是笑着,手却不住微颤,缓缓坐下,
“我不信,你定是骗人的,不见到他我哪也不去。”
甲辰无奈,只得从怀中掏出信件,递到郁华枝面前,
“将军临走前给夫人留了信,原本该是殿下亲手交给夫人,但殿下怕夫人不相信属下所言,便命属下一并带来了。太子眼下尚在南方,只怕要耽搁些日子,夫人先随属下离开京城,否则被元贞国扣住更是危险。”
“夫人,属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郁华枝捂着胸口,终是接过了信,见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泪不听使唤,早就模糊了眼睛。
第107章
春水漾碧波, 不觉已是暮春,分明是带着暖意的微风,郁华枝却从未觉得这般冷过, 周身没有半分人气。
她痴痴坐在后院的凉亭里,算起来已经一整日了,不让任何人靠近, 就这般静悄悄的,显得格外脆弱。
桌上还放着尚未拆开的信,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勇气看,
“这可是你给我留的最后一封信了, 看了便再也没有了……”
明微顾嬷嬷几人远远看着, 只怕一个不好夫人便想不开,忍不住暗暗垂泪,
“这可如何是好?”
甲辰虽受命要将郁华枝带离京城,但若她不愿意,自己又如何能强迫她, 故而也只得等着。
顾嬷嬷深深叹了口气, 回身同明微吩咐,
“明微, 你去郁府走一趟,总得叫大小姐和公子知道才行,我只怕夫人不听我们的劝, 他们过来陪着或许好些……”
明微红着眼睛应了, 又朝郁华枝看了好几眼才动身, 众人对视, 皆是无奈, 谁也没想到所向披靡的赫连将军会这般突然离世, 更何况到现在连尸首也不曾见着。
顾嬷嬷忍不住问甲辰,
“将军的棺椁如今在何处?”
甲辰垂着眸子,难掩痛心,
“眼下将军尚在军中,总不好匆忙下葬,便由太子殿下料理……”
顾嬷嬷闻言不再言语,仍是盯着一动不动的郁华枝。
眼中泪珠滚落,似断了线的珠子,郁华枝却恍若不知,终是将信展开,
“华枝吾妻,临笔惴惴,唯余惭愧。尤记上巳初见,秉烛夜游,雁归山中,朝看云烟聚散,暮游京郊春秋。见凤冠霞帔,尚窃喜新婚燕尔,两情缱绻。奈何良辰美景不在,非人力可违。曾许诺共游山川四海,闲云野鹤,今却惨淡收场,诺言难践,唯恐此后护你不住,平添忧思烦闷。念及从前,似蜉蝣撼树,螳臂当车,实在可叹。故今托付殿下看顾,只愿你此后平安喜乐,诸事顺遂。余私心寄托于来世,当做寻常夫妻,长厢厮守,不再分离。”
信纸在风中轻摇,鼻尖仿佛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竹香,郁华枝早已泪流满面,哑声开口,
“你说过会回来的,大骗子,我还等着你呢,你就拿这封信搪塞我么?”
“什么平安喜乐,诸事顺遂,没有你我哪里能安乐……”
“大骗子,还说来世,来世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郁华枝一时哭得狠了,胸口又开始疼,眼前模糊之间又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经是晚间,郁晏欢和郁卿川在床边守着,不知来了多久。就连郁文亭也坐在桌前,见她醒来不由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啊……”
随后的几天哥哥姐姐索性住到府中,日日陪着郁华枝,生怕她一个想不开便随赫连羽去了。
不过说起来也古怪,眼下元贞国的军队重新掌控住京城,却并未对赫连府有什么动作,两下倒像是相安无事。
郁晏欢见此也只吩咐众人守好门户,外头的消息不必传到郁华枝耳朵里,免得平添伤感。
倒是甲辰外出打探消息时才知晓,太子妃早在元贞国军队攻回京城之前便已离开,想来是回萧国去了。
待同郁晏欢禀报时,她冷笑一声,
“太子妃竟也不念着太子殿下么?何处来的深情?”
想起前几日慕寒之给自己送来的信,让自己不要担心,好好陪着华枝,过些时日此事便会有结果。她虽不知慕寒之究竟有何谋划,但心下却是信他的,所以最近郁晏欢尚且稳得住。
即便郁文亭提议不如趁乱逃走,她也是淡淡拒了,轻声反问,
“父亲以为能逃到何处去?”
一句话将郁文亭问得怔住,也只得作罢。
郁晏欢心下思绪不停,又替妹妹悬心,在廊下出神,却忽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转过头去便瞧见脸色尚且苍白的郁华枝。
她边走过去边开口,
“华枝,你怎么起来了?”
郁华枝神色淡淡,比起之前平静了许多,一袭白色竹纹月袍衬得她不似真人,听她轻声开口,
“姐姐,我想出去走走。”
郁晏欢想到近来京中局势复杂,一时犹豫,
“这……”
郁华枝却也不管,朝府门走去,
“甲辰,备马车。”
郁卿川闻讯赶来时见几人正在僵持,轻叹一声,
“去备马车吧。”
郁卿川这几日多少也听说了些事,料想京中不会有人对妹妹动手,反正在府里憋了这些日子,散散心说不定还好些,便随着她去了。
两人陪着郁华枝出门,温声开口,
“华枝想去哪儿?”
郁华枝抬起眸子,眼睛里却不复昔日潋滟的光彩,
“去湖心亭。”
京城里的景致她自问没有不知的,但今日再来湖心亭,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想着昔年的自己看到这浮光跃金的湖面应当是很高兴的,如今却兴致缺缺,只得自嘲一笑。
想着从前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湖心的画舫上,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夜那么好的月光,波光柔柔映在他脸上,实在是好看极了……
“殊玉,你都把自己赔给我了,你瞧,玉佩还在我腰上挂着呢,食言你便是小狗。”
郁卿川见状于心不忍,将头转了过去,却正巧看见不远处一道策马而来的身影,眼神中闪过惊讶,郁晏欢顺着哥哥的目光,也瞧见了来人,忍不住朝前走了两不,
“这……”
郁华枝听见马蹄声回荡在耳边,心下燃起了希冀,会不会是赫连羽他回来了?
她循声转过身来,眼前终是浮起了难以置信,
“沈云疆?”
沈云疆飞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入亭中,路过郁卿川时却被他拦下,
“她还正伤心着,你说话定要注意些。”
沈云疆沉沉应声,缓步入了湖心亭。郁晏欢惊讶之色未消,赶忙问道,
“哥哥,你难不成早就知道沈云疆还活着?”
郁卿川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我也是前两日才知道的,他特地跑来托我看顾好华枝,待料理完手上的事便过来寻她。”
“其实早晚都要知道的,我们又能瞒多久呢……”
郁华枝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欣长身影,怔怔开口,
“沈云疆,是你么?”
沈云疆望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不知在多少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里,她是自己始终割舍不下的牵挂。
他看见郁华枝如今这般憔悴,实在心疼,温声开口,
“是我,华枝,我回来了。”
郁华枝似是想通了关窍,抬眸定定望着他,
“是你带兵掌控了京城?”
沈云疆也不避开她的视线,点头道,
“是。”
郁华枝了然,眸中含泪接着问,
“赫连羽,也是你杀的?”
沈云疆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点头,
“是,他被我的毒箭所伤,不治身亡。”
见他这般坦然,无力感蔓延开来,郁华枝险些站不稳,待沈云疆想上前扶时却被她避开,一把透着寒光的短刃抵在他的胸口。
湖边站着的宋淳本想上前,郁卿川却朝他摇了摇头,他们自己的事,便让他们自己说清楚吧,旁人如何好插手呢……
郁华枝冷冷开口,
“沈云疆,事已至此,你还来见我做什么?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沈云疆自嘲一笑,朝她走近了两步,胸口抵着刀刃似又深了些,
“华枝,你与他在一起本就是个错误,两国纷争实在不该将你卷进去。我沈家誓死效忠元贞国,我也知道你知晓我死讯后的伤心难过,这几年若不是念着你,我只怕也熬不到现在。”
“从前你对赫连羽心存芥蒂,难道没有我的缘故?如今他死于我手也是事实,但两国纷争本就无法避免,既已成定局,不若就此放手,我会一直陪着你,护你今后无忧无虑,可好?”
郁华枝闻言却轻笑,带着嘲弄,
“这样的承诺我已经听过许多回了,却没有那一次做到过。”
郁华枝闻言望向湖边的宋淳,见他神色平静,便开口,
“看我这个便宜表哥的样子,他早就知道你还活着,在巡检司里也不过是替你盯着赫连羽。想必也是受你所托他才上门劝我和离的吧?”
沈云疆嗯了一声,轻声道,
“本想着你能早些和离,如今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沈云疆胸前已经渗出了血,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华枝,京城不是久留之地,萧国的人马不日便要攻回京城,我也要护送陛下离京,你随我一道离开,好不好?”
郁华枝终是坐下,发丝随风微动,平静摇头,
“我不走。”
沈云疆攥着拳头,无奈开口,
“现在我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背后还有千万亡魂的血海深仇,他们都期盼我能护元贞江山不灭,这是我的责任。”
“我也曾许诺护你一世平安顺遂,但如今你不愿意离开京城,叫我如何护你呢?华枝,你竟是要学那尾生么?宁可抱柱也不愿意跟我走么?”
郁华枝轻笑,将手中的匕首随手抛在地上,拭着眼泪道,
“沈云疆,我从来不懂何为后悔,即便是到现在我也不后悔爱上他。”
“我娘去得早,只从姐姐那里依稀听了些往事,父亲薄幸至此,也不怪姐姐这般淡漠,但我偏生要撞了南墙,才晓得其中滋味。你说,人这辈子不就是如此么?若不能轰轰烈烈爱一回,又何谈活过呢?所以爱上他,我从未后悔过,惟叹生不逢时,天不假年罢了。”
“若是你要护送宫里众人离京,那便去吧,我乃赫连羽的遗孀,跟着你走,算怎么回事呢?”
沈云疆闻言终是怔怔问道,
“华枝,你我青梅竹马,难道从始至终,你对我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么?”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从未。”
郁华枝轻飘飘的两个字, 却沉沉撞在他心头,只觉得胸口钝疼。
“沈云疆,从前我们上树打鸟, 下河捉鱼,你去北境之时我也真心盼着你平安回来。当你的死讯传入京城,我为你抄经上香, 愿你早登极乐。”
“我将你当成至交好友,但男女之情却是从未有过。”
郁华枝自嘲一笑,鼻尖红红,
“当日是你死, 赫连羽活着, 如今却是你还活着,他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便是个死局,避无可避……”
沈云疆眼底带着不甘, 更多的是无奈,
“我懂了, 你是打算一直守着他, 即使回来的只是棺椁灵柩……”
郁华枝强扯出一抹笑,
“很多事变了就是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就如你我, 昔日谈天说地, 如今也不过是相视无言。”
郁华枝不愿再多言, 便抬脚离开。沈云疆望着那道纤弱的背影, 终是缓缓闭上眼睛,
“华枝……”
郁华枝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却在马车上吐出一口血,帘子上的血如梅花点点绽开,红得触目惊心。这把兄妹两人狠狠吓了一跳,赶忙吩咐回府中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