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疆留在原地许久,宋淳犹豫着朝他开口,
“该入宫议事了,陛下还等着呢。”
他这才轻声应了,飞身上马直入禁中。
魏齐霄召他入宫不过就是为了商议迁都之事,眼下萧国整军,蓄势待发,不日就将攻打京城。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元贞国兵马并不占优,更何况芡州一战也颇为耗费兵力,故而此战正面迎敌并不明智,倒不如弃城而走,退守庆绥三州,易守难攻之地,留待来日,总不能叫元贞国皇室血脉断在魏齐霄手里。
所以元贞国一派的大臣纷纷收拾起家当,打算带着家眷随陛下一同离京,眼下的京城可谓是乱成一团。
自然,早已倒向萧国的众人索性闭门不出,只盼着慕寒之快些回来,也盼着魏齐霄腾不出手来料理他们。
沈云疆从殿中出来时已是黄昏,同宋淳一道离宫,却被宫人叫住,
“沈将军留步。”
沈云疆不明所以,开口问,
“何事?”
宫人垂眸行礼,恭敬回话,
“奉太后口谕,召将军到御花园叙话。”
沈云疆剑眉微蹙,
“不知太后这个时辰有何事宣召?”
宫人只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沈云疆今日本已疲倦,身上倒不要紧,只是神思倦怠,闻言只好应下,同宋淳道别后就跟着宫人到了御花园。
此刻人声俱寂,似乎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沈云疆从小习武,自然察觉园中只有一人,待宫人引他至觅花台前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云疆若有所思,抬脚走进亭内,转过身来,却并非太后。
他见来人的穿着,像是宫妃,便拱手道,
“无意唐突娘娘,只因太后传召误入此地,请娘娘恕罪。”
姜弥盈盈望着他,
“将军难道不记得我了?”
沈云疆复又思索了片刻,蹙眉道,
“娘娘从前可是与华枝交好?”
他见姜弥点头,才接着开口,
“那约莫是见过的,恕臣眼拙。”
姜弥却不死心,朝他走了几步,
“将军曾救过我的性命,将军难道也不记得了?”
沈云疆却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回禀娘娘,微臣确实忘了。”
姜弥眼底有些失落,但还是接着开口,
“今日我假借太后之名请将军到此一叙,本就是冒险之举。”
沈云疆闻言掀起眸子,淡淡地说,
“娘娘可知,假传太后懿旨可是要问罪的?”
姜弥毫不在意,缓缓坐下给他添了杯茶,
“想必将军心里还念着华枝,我既与她交好,想来将军是不会多言的,不是么?”
沈云疆审视地看着对面身着华服的宫装美人,神色无波,
“娘娘冒险将微臣召来,究竟有何指教?”
姜弥轻嗤一声,自顾自喝了口茶,
“今日一见,我才知道将军把我忘了个干净,好生无情。”
“或许将军不知,我姜弥今日皆是因你而起。”
她见沈云疆面露不解,更添冷意,
“因将军救了我一命,我那时就对你动了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心悦华枝多年,同她诉说相思之意,她明知真相却一直瞒着我,害得我好苦。”
“后来么……听闻了将军的死讯,肝肠寸断,为保家族不衰我自请入宫,在那之后我才知道你还活着,呵呵,当真是造化弄人……”
沈云疆眉心一跳,拱手道,
“这些微臣并不知情,娘娘乃陛下的妃嫔,这些话微臣只当从未听到过,还望娘娘谨言慎行。”
说罢沈云疆就想转身离开,姜弥却红着眼睛叫住了他,
“沈云疆!”
姜弥见他侧过头,轻笑一声,
“你就算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她可半点都不喜欢你啊,她愿意为赫连羽守寡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你还在执着什么?”
沈云疆缓缓转过身,眸中浸着寒意,
“我与华枝的事,不劳娘娘费心。”
姜弥却突然笑出了声,
“凭什么她样样都有了,我却要被困死在着后宫,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她,可我也不贪心啊,要的不多,只不过想要你也喜欢我罢了……”
“难道这也是奢望吗?”
沈云疆终是正色开口,
“若是娘娘今日不说,微臣只怕永远不会知晓,娘娘应当清楚,微臣对娘娘印象寥寥,更遑论有什么男女之情。至于我与华枝之间……无论如何,都与娘娘无关。”
“微臣告退。”
姜弥听着他脚步声渐远,跌坐在地,笑中带泪,女官赶忙过来扶起她,
“娘娘还有着身子呢,可别伤着了。”
姜弥眼中带着恨意,
“今日本宫当真是自取其辱,他连我都不记得,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郁华枝……”
女官也只得叹气,小心搀扶着她起身。姜弥将已经凉了的茶一口喝下,轻哼道,
“他以为郁华枝还能活多久,那个药已然见效,半点痕迹都查不出来,就算本宫在宫中困着,她也别想好过……”
郁华枝断断续续病了几日,贺辛心下已然有了个疑影,以银针清水取血,再鼓捣了些药剂进碗里,水中便泛出淡淡的青黑之色。
贺辛见状一惊,悄悄找来郁晏欢和郁卿川,
“若是我没有诊错,夫人只怕是中毒了。”
郁卿川眼底染上怒色,却又怕郁华枝听见,只得压着声音问,
“中毒?华枝怎会中毒?”
贺辛思索着开口,
“之前夫人多梦惊悸,加之胸口钝痛,只怕也是因为这毒的缘故,但此毒隐蔽,轻易察觉不出,今日我也是突然想起这个可能,才斗胆试了一试,否则只怕还蒙在鼓里。”
“不得不说,这下毒之人手法高明,碰巧夫人忧思难解,混在一处就不好分辨了……”
郁晏欢也不免红了眼眶,
“此毒……可有法子解?”
贺辛神情凝重,轻叹道,
“有个法子或可一试,但至于能不能根除却说不好。”
郁卿川攥着拳,怔怔开口,
“此毒是否有碍性命?”
贺辛垂着眸子,面色复杂,
“此毒名唤千红一窟,并不会立即取人性命,毒性逐渐蔓延至全身,若是大喜大悲,最易牵动神思,诱发毒性,轻则惊悸胸痛,重则吐血。”
“以夫人的情况,若是解不了毒,我拼尽全力也最多能保她两年的性命……”
郁晏欢越听越难过,身形不稳,一时跌坐在廊下。郁卿川也没好到哪儿去,拳头捶在柱子上,顿时手背便淅沥流下了血。
他沉声开口,
“照顾好她……”
说罢便转身离府而去,御马来到沈府。
小厮见是郁家大公子,便直接将人带去了沈云疆书房。沈云疆闻声抬头,见他手上还有血迹,眉心一跳,
“卿川,你的手怎么了?”
郁卿川摇了摇头,径直坐下,
“你可知华枝中毒了?”
沈云疆心头一滞,哑声问,
“她中了何毒?可有大夫能解?”
郁卿川垂着眸子,看着极是颓唐,
“是千红一窟,但大夫并无十足的把握能解。”
沈云疆闻言便朝屋外喊了一声,侍卫躬身行礼,听着将军吩咐,
“立即去传信,以最快的速度将人请进京城。”
侍卫心领神会,领命退下,郁卿川倒是面露不解,
“将何人请来?”
沈云疆深深一叹,将自己假死这两年的真相悉数告知,
“当年在北疆,我本身受重伤,几乎没有生机,却幸得那位明毒医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论起用毒解毒,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高明,若是要说还有谁能为华枝解毒,便只有他了……”
郁卿川听了他的话,心下稍安,只愿那位大夫有本事为妹妹解毒吧。
他略挑眉,淡淡道,
“你这两年过得只怕不易,九死一生后有家不能回,连你母亲也要瞒着……”
沈云疆苦涩一笑,两人本就相交多年,不需多余的话便能明白心中所想,
“对母亲我自是羞愧的,叫她终日伤心难过……”
“其实华枝成婚前我过京城,奈何身不由己,无法现身,否则我怎么愿意眼睁睁看着她嫁给赫连羽?”
郁卿川闻言默默,垂眸开口,
“当日华枝的婚事我并未阻止,你心里总归还是怪我的吧?”
沈云疆搁下手中的杯盏,终是摇了摇头,
“她那么有主见的人,即便是你拦了,也不管用吧。”
“倒是你,过几日我便要护送陛下离京,你可还是要留在京城?”
郁卿川望着窗台透进来的细碎日光,轻轻嗯了一声,
“华枝不走,我自然是要陪着她的。”
沈云疆明白郁卿川的心思,只是……
“那位王姑娘一家是要走的,你可有想过她?”
郁卿川轻嗤一声,看似漫不经心,但眼底还是有些复杂,
“她走了不正好么?我耳边就清净了。”
“更何况她本来就该另觅郎君,寻个门当户对,待她好的,何苦在我这个纨绔身上多费心思。还是走了好……”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曾记昔年乐事, 年少春衫薄。
不觉之间天气已经有了入夏之感,正午时分身上少不了生出些薄汗。
垂花门后静悄悄的,看着倒是一个悠然的午后。几日前沈云疆请来的大夫入了京城便直奔赫连府, 为郁华枝诊脉解毒。
贺辛才听闻时也吓了一跳,从前自己心心念念要拜师的毒医就这般出现在面前,又知晓了赫连羽中毒身亡的内幕, 一时心情复杂。
甲辰却是抽出佩剑,直指他的胸口,面色森寒。
毒医不惑的年纪,一袭素色衣袍立在廊下, 见状面色无波, 反倒是轻飘飘开口,
“在下制毒从不问用途, 解毒也不问来由,随心而已,今日受人之托前来解毒, 至于前事……呵呵, 因果造化, 又何必深思?”
随行前来的侍卫挡在他身前, 郁卿川闻声出来见了这剑拔弩张的模样,略显无奈,轻巧将甲辰的剑拨开,
“小妹的毒能不能解, 如今也只得请大夫一试了……”
甲辰有些恨恨地别过头去, 不再多言, 郁卿川淡淡比了个手势,
“大夫远道而来, 有劳了。”
毒医脸上略带上几分浅薄的笑意,朝屋内走去,
“受人之托,不必客气。”
郁华枝这几日时醒时睡,眼下也迷迷糊糊,不知身处何处。待他诊脉后也不多言,吩咐了几句便开始解毒,到了晚间才缓缓停了针,又让贺辛煎了药喂郁华枝喝下。
他这才起身淡淡开口,
“今夜按照药方服侍你家夫人泡药浴,过几日便可大好了。”
郁晏欢几人听了这番话,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放下,却又见他开口,
“不过有句话还是要说,此毒已解,但心病难医,若还这般忧思郁结,只怕也不是长久之相。”
众人心知肚明,这忧思所从何来,可事到如今,又有何解……
郁卿川想着毕竟是沈云疆请来的人,总不好让他在府中被赫连羽的手下刁难,便拱手道,
“多谢,那我送您出去吧。”
毒医笑着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就随他出府了。
待他乘马车来到沈府书房时,沈云疆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他眼下青黑,显然时许久没有好生歇息了,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若你再有个不好,我也懒得救你了。”
沈云疆却不管这个,关切开口,
“她……如何了?”
毒医轻哼一声,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我出手了自然没有意外,毒是解了,但你这位小娘子神思倦怠,伤心得很,又是你出手了结了她的郎君,这可不好办呐……”
本来听说她所中的毒已解,沈云疆还松了口气,但他这番带着嘲意的话也当真是往自己心头狠狠扎了一刀。
沈云疆垂眸道,
“毒解了便好……”
毒医好以整暇地斜眼看着他,淡淡开口,
“千红一窟,这毒可不好找,你可查到是谁给她下的毒了?”
沈云疆自从听闻她中毒后便派人细细排查,赫连府中似铁桶一般,所有经手的东西都有专人查验,想来从府中下手可能性并不大。
后来他便回忆起那日姜弥的话,不免起了疑心,加上此毒极为难得,往宫里追查几日,总算有了眉目。
沈云疆想着查到的结果,不免沉了眸子,
“华枝若是知道,她视为姐妹之人竟然给自己下毒,一定会很痛心吧……”
毒医抿了口茶,挑眉道,
“到这个时候还如此放不下那位小娘子,待离京后你待如何呢?”
沈云疆揉了揉眉心,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这次多谢你赶回来,之后又打算去何处云游?”
毒医轻笑,摆了摆手,
“随心随心,到时候就知道了……”
待送走了毒医,沈云□□自立于书房,望着那一轮明月,怔怔出神。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纸鹤,喃喃道,
“总觉得京中的月亮与北疆甚是不同,或许是因为在北疆时我只能望月寄相思,在京城只想看见你,便不在意这抹月色吧……”
“即便不在我身边,你若能平安无虞,我也是高兴的。”
郁华枝这两日身子好了许多,只是神色依旧淡淡,不见鲜活之气。当她听闻魏齐霄携众臣动身,迁往庆绥三州之时,已是半月后了。
她好不容易有了些好奇,便找来甲辰,让他给自己讲讲这些日子的消息,
“想来沈云疆是为了牵制萧国军队,以保魏齐霄迁都顺利,太子殿下与家主前些日在南疆与元贞国的军队僵持,不过如今已将南疆尽数收入囊中。算起来,眼下元贞国只有庆绥三州还在魏齐霄的掌控之中,余下的疆土皆归入萧国。”
甲辰见郁华枝轻轻点头,便接着说,
“太子殿下后日便可返回京城,京城居于疆土正中,想来是要回来主持大局了。”
郁华枝垂着眸子良久,轻声问,
“那他呢?”
甲辰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开口,
“陛下下旨,将军战功赫赫,当入太庙,眼下家主带着棺椁,快要到京城了。”
不知眼下是什么时分,郁华枝望着夜色出神,没吵醒外间守夜的明微便悄声出了屋子,风凉凉吹动她衣袂,显得格外灵动飘逸,青丝瀑布一般垂在身后,似要奔月而去。
她在院中漫无目的地徘徊,想到如今的京城人心惶惶,府外早已天翻地覆,偏她还在府里避着。
洛玄捎信回来,虽不知说了什么,但平阳侯府并未离京,就连卢修霖与洛萦也一并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