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没本事判断老爷子是善是恶,会不会虐待自己,却看得出名士是由衷地为自己庆幸,还有些与她无缘的失落,当下也就点了点头,又在名士的指引下行了拜师礼。
便是如此,她留在了老爷子的住处。茫茫然的看着学士走出去一段,才想起陆麒、杨楚成,慌忙追了上去,请学士代为转达自己的感激,希望来日能够报答。
学士笑说,以后他们再来,要是还记挂着你,我带口信给你。
东厢房安顿下来之后,裴行昭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哥,便是被父亲求着老爷子带离家门学艺的沈居墨。
裴行昭和沈居墨,在山中一待就是好几年。起初两年,陆麒、杨楚成每隔三四个月就告假过来山中,她得了学士的口信,便去学士家中与二人小聚一半日。
相处久了,裴行昭不再对老爷子、沈居墨隐瞒自己的身世姓名,对他们两个亦然。
两个少年那时就跟她说,听说现在军中允许女子从军,一再鼓励将士把身手好的女眷带进军中,我们是一定要从军的,你要是也有这志向,那就投身军中,我们并肩杀敌。
裴行昭说好,我一定会去,因为爹爹就是行伍之人,他若在,一定赞成我从军报国。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了,救命恩人的志向,就算不是出自将门,她也会全力以赴,除此之外,她恐怕没有多少报答他们的机会。
两年后,两个少年奉长辈之命各自回了祖籍,离开学院之前,相形策马赶来与裴行昭道别。
末了说军中见,我们等你,又送了她一件饰物。
“他们当时送我的礼物,就是这个。”裴行昭扬了扬手里的白玉珠串,“他们凑钱买下了一块白玉,又请名匠做成。”
杨攸嘴角翕翕,片刻后才能出声:“怪不得,从认识您到如今,您始终带在身边的饰物,只有这个珠串。”
裴行昭微笑,“也只有他们年少的时候,才会送这种物件儿。长大之后跟我一样,送人的东西,从来是越实惠越好。”
“我真的没想到,哥哥从没跟我提过。”
“他们帮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再就是我说过的那些顾虑。在官场,别人不为人知的事,你们最好也不知道。而且我那个师哥现在是漕帮帮主,就算只是因为他的缘故,轻易也不能与人提。”
杨攸还没从听到的一切中回过神来,点头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真是难以想象,裴行昭居然有过那样磨折的经历。任谁又能想到,她竟曾为人奴仆,被人打骂责罚,甚至险些冻死在雪夜之中。
裴行昭望向仍旧垂眸不语的陆雁临,“雁临,我跟许彻在军中的时候就有来往,你哥哥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跟锦衣卫可以有交情,可别打完仗跑去锦衣卫当差。
“锦衣卫就是帝王、朝廷的一把刀,让你杀谁就得杀谁。在沙场,杀人是为救人,对锦衣卫而言,杀人就是杀人,不论那个人在自己看来该不该死。而且,能否善终都两说。
“他说你裴映惜要是去做那种刽子手,我可跟你翻脸。
“可是,上次你怎么跟我说,你哥哥生前说过喜欢锦衣卫的差事?他对胞妹跟异姓妹妹犯得着有截然相反的说辞?”
陆雁临似是没听到,全无反应。
“我跟你和瑟瑟说这些,本该是有一样的用意,眼下却已不能够了。”瑟瑟是杨攸的小名,裴行昭凝着陆雁临,“跟瑟瑟说,是她有必要知道;跟你说,是因为你绝不会泄露给任何人一字半句。”
陆雁临有了反应,抬了眼睑,看着裴行昭,“你要杀我?”
“杀与不杀,有何区别?”裴行昭反问,“你说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杀人,而我却认为,最擅长的是诛心。你不给我个像样的说法,那就消失在人前,自己却好端端地活着。”
陆雁临目光微闪。
“你想到锦衣卫,我跟人们说调你过去便是了,并且委以重任,你要离京一段时间。离开多久,在你,也在令尊。”
陆雁临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抿了抿干燥的唇。
“又一场生离,由我也由你自己促成的。”裴行昭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她,“横竖令尊一向闭门谢客,不与人来往,你办差之后愈发的深居简出,再正常不过了,那我就顺势把他也拘起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陆雁临语声很低,语气却很激烈。
“也不知是你傻了,还是我在你眼里已是个傻子。”裴行昭语气凉凉的,“以令尊现在的处境,最该忙的是两件事:子嗣和你的婚事。子嗣的事我只当他通透,看得开,到了有女万事足的地步。但你的婚事呢?他一直想为你们兄妹张罗合意的婚事,来京城之前也曾托亲友帮忙物色个好女婿,怎么一到京城反而变得孤僻了?在京城配得起你的子弟只有更多,不与人来往,是要等着谁送上门入赘么?”
“他是得了我的再三恳求告诫才闭门不出的!我担心的就是他被连累,要不是他不过来太反常,我根本就不会让他进京!”陆雁临看着裴行昭,眼中已是雪亮的恨意,“那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陆麒的亲生父亲!”
裴行昭抬手,食指轻轻一晃,“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我说什么你也不用相信,再说了,你又凭什么还信任我?我这样的人,为了蓬勃的野心,什么事情做不出?撒个谎又算什么?”
“你……”陆雁临被噎得不轻。
裴行昭语声徐徐:“让我猜猜看,你之所以行事毛躁,是被什么人逼迫得紧了。你要到锦衣卫当差,是为了查找某个人或某些人以前的行踪记录,找到之后,应该会当即销毁。
“你不像你今日表现得那么没脑子,上次就已察觉我对你很不耐烦了,进锦衣卫已经无望。
“你索性跟我找茬,要我发落你,这样一来,你在逼迫你的人面前就成了弃子,他不想放弃也得放弃。
“你只是没想到,我很快从怀疑到了翻脸的地步。
“真可惜,我也没想到。你要是稍微带点儿脑子,从缓行事,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
“接下来,我们不妨赌一赌,看令尊能坚持多久。
“他如今是怎样的心性?不会在弄清你生死之前就自尽吧?要是那样,我不介意用我的法子提前处置了他。
“他要是不知道你掺和了什么事儿、受控于谁,我这些年也就是白混了。”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陆雁临眸色复杂至极,亦是痛苦至极,“有火气你只管冲我来,连累无辜,用血亲要挟人算什么本事!?”
“不算本事,这本也是我很不屑的方式,所以我才不好意思告诉外人,对外只会抬举你。”裴行昭的神色与语气都变得很温和,“我也没法子,是你们父女两个联手糊弄我,我只好一码归一码。自己找死,我为什么要拦着?”
陆雁临费力地吞咽一下,也不知是招架不住裴行昭的凝视,还是看到她就火大得难以忍受,别转脸,错开视线。
“没起疑之前,忽略了不少事,没往你们身上想过。晋阳怎么单单去了沧州?杨家也为楚成建了忠烈祠,杨夫人和家里的人那时拎不清,诸事看顾不周,晋阳却舍近求远,难不成是认定要捣鬼就一定能成事?
“你与廖云奇熟不熟?怎么他正慢悠悠往京城来的时候,你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么巧?
“康王是谁杀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陆雁临费力地吞咽了一下。
杨攸则走到裴行昭面前,“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这些直觉对不对。”裴行昭站起身来,“别的事当下只能是那么一说,可是,康郡王的尸首就在他的郡王府,我们不妨唤上韩琳,一起去看看。看看如果是我们的陆郡主所为,模仿的是谁的手法。”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陆雁临丝毫慌张也无, 而且颇不以为然,“我倒是不知道, 太后娘娘查案的本事, 竟也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通过验伤便能看出是谁模仿谁的手法?也忒玄乎了点儿。”
“众所周知,康郡王是被杀害在了密室里,可究竟是怎么个死法、怎样的伤, 刑部与锦衣卫对外不曾提及。”裴行昭笑笑地瞧着她,“寻常刀伤、剑伤之类, 我能通过手法、伤势抽丝剥茧、层层推测,有些伤势却是做不到的。你这态度, 无疑是认定我查不出。也就是说,你知道康郡王是什么死法。”
陆雁临眉心微动, “我只能说,你的疑心病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该说的是, 我不再信你了, 便随时可能挖坑等你跳。”
陆雁临用手指梳了梳长发,再用一方帕子将头发束起,“这样多好啊, 这样才有意思。”她望住杨攸,“现在看来, 我倒是帮了你,让我们的太后娘娘完全信任于你,可你真的清白么?又或者,我该问的是,你们两个清白么?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杨攸的脑子早就混乱了, 先前裴行昭对陆雁临的一连番推测、质疑的话, 她别说消化, 根本没弄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听到陆雁临这样说,连生气都顾不上,只是惊讶地回望过去。
“不论什么事情,人哪里就需要亲自动手了?当初是不是太后娘娘在军中派人假传消息给两位兄长,使得他们那晚去了那个宅子,之后又是不是做表面功夫,派你回京斡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可曾做过一件能帮到两位兄长的事?在那时,你居然还有闲情去找徐兴南,停留了两日,忙着与他花前月下,求他做你的退路吧?可惜,适得其反,反倒被人家先一步退了亲事。活该啊。”
徐兴南无疑是杨攸的逆鳞,提到那个人,她脑海中便会浮现自己最狼狈的情形,便会怒极,不是想打人便是想杀人。她咬着牙,跨前一步,却有人先一步到了陆雁临跟前。
裴行昭给了陆雁临一记耳光。
陆雁临被抽得飞出去几步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
裴行昭举步到了她近前,俯身扣住她后脑,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打人耳光,但为你破例,也不算什么。
“陆雁临,你给我听好了,埋汰我怎么都好说,可你要是无凭无据地埋汰别人,杨攸或任何一个人,就别怪我下狠手。你不配,没那资格。
“李福还活着,担着个照顾人的差事,你再不管好你这张嘴,我就把你赏了他,横竖你也不想当人了,就跟畜生一块儿过去。”
这威胁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有效。陆雁临抿紧了嘴。
裴行昭松开手,将她的头甩回到地上,站直身形,盯了她片刻,步履如风地向外,“瑟瑟,随我去陆家。”
“是。”杨攸下意识地应声,跟着她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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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出宫的马车上,裴行昭问韩琳:“康郡王死讯报到宫里的前一天夜间,陆雁临没在宫里吧?”
仵作验尸,只能验出人断气大概的时间,做不到具体到哪个时辰。他们在闻讯当夜验尸时写出的结论是,死亡时间超过四个时辰、不足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有很大的可能是夜间遇刺。
韩琳先取出一本小册子,迅速翻看之后,答道:“没在宫里。她在宫里的时候本来就少,皇上不在宫里,金吾卫的差事清闲,几个首脑只是隔三差五地在宫里留宿。”
“那日是谁盯梢?”裴行昭又问。
“是老七和老九。”韩琳晓得她言下之意,进一步道,“您说了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事儿,他们便不会时刻盯着,尤其陆老爷和陆郡主睡下之后,要是盯着,也不过是瞧着帘帐,通常不进卧房,都是去别处猫着,等人起身后再继续盯着。”
裴行昭颔首,之后斜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
韩琳微声问上车后一直神色困惑的杨攸,“要去陆府做什么?”
“不知道。”杨攸摇了摇头,裴行昭脑筋转动的路数,她就没看明白过。
韩琳笑了笑,“那就等着我小师父下令吧。”说完熟门熟路地开了一个暗格,取出一壶酒、两个酒杯,“我们喝点儿。”
杨攸莞尔。
夜访陆府的,还有奉懿旨前来的乔景和及捕快,许彻及得力的手下,在府门外等到太后驾临,才命人向里通传。
陆雁临的父亲陆子春匆匆迎出来,行礼拜见太后。
“免礼。”裴行昭淡然道,“乔阁老、许大人替雁临找些东西,哀家讨杯茶喝,与陆伯爷到书房说说话。叨扰了。”陆子春因儿子蒙冤之事,获封伯爵。
陆子春忙道不敢当,亲自引路到书房。杨攸跟在裴行昭身侧。
韩琳已得了裴行昭的吩咐,知会了乔景和、许彻等人,带他们去查陆家父女两个平时就寝的房间。
在书房落座,尝了一口顶级云雾,遣了下人,裴行昭道:“说起来,我与伯爷也算相熟了,有过几面之缘。”
“的确,这是臣的荣幸。”
“雁临好几日没回家,伯爷是不是很牵挂?”
陆子春道:“派人去宫里问过,说是太后娘娘临时指派了差事,这是她的分内事。”
“其实并没什么差事给雁临,我让她在宫里住下了。”裴行昭笑微微的,“原因么,不外乎是好端端的做起了没头没脑的蠢事,总得想法子让她清醒过来。”
陆子春慌忙起身行礼,“全怪臣教女无方,只是不知她犯了怎样的过失?能否亡羊补牢?”
“说来话长,便不说了。”
“……”
裴行昭吩咐他落座,开始扯闲篇儿,“伯爷平日在家忙些什么?可还习惯?”
“不过是看书下棋、侍弄花草。”
“伯爷自幼习武,身怀绝技,难不成已经搁下了?舍得么?”
陆子春恭声道:“臣一双儿女身手并非一流,在陆家却已是青出于蓝,臣那点儿拳脚功夫,聊胜于无而已,倒也没什么舍不舍得可说。”
“说是这么说,我要是伯爷可搁不下,总要抽出点儿工夫找些机会,试炼一下是否宝刀未老。”
这话很有听头,在一旁闲坐的杨攸若有所思。
陆子春汗颜,“实在是惭愧,臣如今所作所为,只是贪图清宁安逸,看来真是上了年岁,有了惰性。”
裴行昭微笑道:“还真有点儿那意思。这一进京,连女儿的婚事都不张罗了,莫不是已经私下里定好了亲事?”
陆子春沉了沉,道:“倒是有一门亲事,很合臣的心意,只是八字勉强算是有了一撇,要过一阵才知道能不能成。”
“原来如此。”裴行昭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伯爷想要的乘龙快婿,是不是廖云奇?”
“……”陆子春沉了沉,“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我也纳闷儿呢,怎么会想到那个人?”
陆子春又没法儿接话了。
杨攸的心却是突地一跳。裴行昭的直觉,分明是廖云奇与陆家父女有瓜葛,否则不会先后两次提及。可他们能有怎样的瓜葛呢?她想不通,连疑似蛛丝马迹的回忆都找不出。
裴行昭这样的直觉,全没道理好讲,却往往是再准确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