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裴行昭喝了一口茶,“说来意吧,若是绸缎的事,便罢了。”元家账面上也亏着朝廷两万匹绸缎,只是没人拿到明处来说而已。
“可是郡主,”话说到这地步,要不是明知无用,元老夫人真要给她磕几个了,“绸缎那些账面上的事,你比我们算得清楚,当然也知道,需要额外筹措的一万匹意味着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错了,我杀人没那么多规矩。”裴行昭心里舒服,意态也显得特别舒服自在。
“太后娘娘误会了,绸缎的事完全是误会。”
“元老夫人这一辈子的误会可真多。”阿蛮可没有裴行昭软刀子磨人的修为,向来是怎么解气怎么来,瞧一眼裴行昭,见她没有不悦,便冷笑着说下去,“您的女婿为国捐躯之后,是你主动想把外孙、外孙女接到家里,被裴家回绝了而已,可您真正想要的,不就是女婿应得的那份产业么?那时你便说是误会,误会什么了?误会您不认得舐犊情深那几个字儿?”
元老夫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太后娘娘是六岁离开家门的。那么小一个人不见了,也不曾找过,只忙着把裴府大夫人的财产弄到元家名下,送到宫里给贵太妃,让她给你儿子铺路,又一番嫁女儿孙女、娶媳妇孙媳妇。你们元家过去十年越来越显赫,赚钱的营生越来越多,便是因为财产与裙带关系而起。我家太后娘娘要不是在军中发迹,你们何曾记得她是谁?如何晓得先帝看重太后娘娘?这几年没完没了地认亲,一直说与郡主有太多误会?又到底误会了什么?误会你不知廉耻只知攀附权贵?”
元老夫人脸色发白,嘴角翕翕。
阿蛮继续竹筒倒豆子一般爽利地道:“眼下吃瘪了,肉疼了是吧?你们不妨只当家产被人侵吞了,替你们保管十年八年的,等别人用那些钱过得富得流油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拿回去了。不同的是,没人会说是误会,毕竟,元家人的脸皮之厚,这世上没人敢比。”
元老夫人一张脸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一向温柔随和的阿妩道:“元老夫人是继室,子嗣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了他们的仕途,赔进去的是不是太多了?不论如何,你就算再为难,也不该泯灭了为人根本的良知。你就不要用识大体顾大局那些虚话安慰自己了,别人背地里提起你,唯有一句瞧不起。”
裴行昭与外家的那些破事儿,她自己不当回事,阿妩阿蛮却很是上心,亲耳听到一个个证人到了面前回话,知晓了裴行昭六岁及之前的经历,就气炸了,那口气到如今都没顺过来。
元老夫人艰难地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讷讷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裴行昭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元老夫人请回。”
元老夫人蹒跚着脚步离开。
裴行昭看看两个犹不解气的丫头,失笑,“你们也是,跟她生什么气。”
“高门贵妇中的衣冠禽兽。”阿蛮咕哝重复裴行昭之前数落过人的话,除了这个词儿,她也想不出别的。
“是呢。”阿妩点头,“您不屑敲打她,我们却忍不了。”
裴行昭笑道:“要是把她弄得有个好歹,怪麻烦的。”
两个丫头也笑了。
裴行昭起身,揽着两个心腹出门,“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要的!”
午间,主仆四人一起用饭。
阿蛮问出了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皇上和太后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皇上对太后又是言听计从,怎么你们一直都没有除掉宋家的意思?——这是根本没必要问的问题,毕竟宋阁老已经是次辅了,我就是一直都没想明白,想弄清楚。”
裴行昭一笑,“皇上和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尤其皇上。宋阁老能在中间斡旋,他不择手段地爬到次辅的位置,嘴脸有多难看,处事就有多圆滑。像我也经常得罪言官,只要皇上打个招呼,宋阁老就能让那些言官不再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
阿蛮似懂非懂。
裴行昭进一步道:“一般的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会用人的帝王,就算看一个人再不顺眼,也要榨干他的价值后再动手。我只要摄政一日,就不能为了私怨动摇朝廷的格局。”
阿蛮点头,“奴婢明白了。”
阿妩倒是不把宋家的事看得多重,“那时候,太后娘娘有个消遣不也挺好的?等到如今,就更不消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阿蛮和阿妩一想也是。
阿妩又想起一事,忍着笑轻声道:“想起了先帝一些事儿。有一年秋天,几个言官每日上折子请先帝册立皇后,先帝生气了,把几个人召进宫里,问他们是不是有病,中宫是否有主,碍着他们什么了?
“几个人少不得一番长篇大论危言耸听,哭嚎着求先帝听取他们的进谏。先帝让锦衣卫各赏了二十廷杖,说再有下次,先刨了自家祖坟把脑袋拧下来再上折子。”
阿蛮闷声笑着,接话道:“之后,又有言官说先帝说话不够含蓄文雅,请他以后注意分寸,以免失了天子风仪,那意思就是,别跟没读过圣贤书似的。先帝气儿还没消呢,对那言官说,打仗杀人含蓄文雅么?御驾亲征的时候你怎么不劝着文雅点儿?再说这种废话,就找几个官场里的泼妇骂你三天。末了来了一句,滚犊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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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攸策马离开皇城,跟随引路的锦衣卫来到廖家在京城的宅邸门前。
她挥手遣了一众随从,跳下马,望着那紧闭的两扇红漆大门。
她想起自己送廖云奇回家时,他的母亲对自己的呼唤与叮咛。
当时以为,那是多年来累积的情分,足够一位长辈想通大致首尾后予以谅解。
但是……那真的合情理么?
她与廖云奇是发小,情分确然不浅,但是之于他的双亲,她毕竟只是个外人。
亲生儿子莫名失踪多日、回家时明显受了重伤,作为长辈,怎么还能在种种对儿子的情绪之中分出心思来体谅一个外人?
别说外人了,即便她是廖云奇的结发之妻,最轻也不过是不被迁怒,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谅解和殷切的叮嘱?
除非,那是作为廖云奇的长辈早已料到的情形,所以才能将儿子的事放在一边,有闲心关注她,也按捺不住地表明关切之情。
这情形,架不住深思,一旦反复思量,便会有反反复复的不同的结果,而哪一种,都与她和廖云奇的发小情分无关。
杨攸闭了闭眼,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确定自己完全处于冷静的状态之后,才到了大门前叩门。随后,她算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宅院之中。
廖家老爷、夫人称病谢客,谁也不见,杨攸见到的,便只有廖云奇。
廖云奇住在外院的一个小院儿。
大抵是因着久无人住,虽然窗明几净,点着香炉,空气中却有一种淡淡的灰尘味道,这味道,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在无形中消散。
杨攸让自己记住这些,在当下又忽略掉这些,到了小院儿中的书房落座。
过了些时候,廖云奇缓步走进来。
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浑然是病重之人的样子。
杨攸不动,只是转头望住他,一瞬不瞬的。
廖云奇步调非常缓慢地走到书案后方,坐到宽大的花梨木座椅上,抿出一抹微笑,“进京城还没到两个时辰,也只是勉强安顿下来,却不想,郡主便已获悉。”
“身在京城,识得的人多一些,消息便灵通一些,也便能及时知晓你进京之事。”杨攸让自己弯了弯唇角,“毕竟,我要是等你回给我的消息,不知要到几日之后了。”
“郡主这话,似是大有听头。”廖云奇凝着她。
“有么?”杨攸笑吟吟地回视着他,“怎么个有听头?”
“郡主看我这眼神,已不是看故人。”
杨攸喟叹,“口口声声称我郡主,到底是谁不把谁当故人?”
廖云奇顿了顿,笑了,“京城果然不同于别处,短短时日,便已让郡主做派不同于往昔。”
“往昔的杨攸,又是怎样的做派?”杨攸问道。
“起码不会不答话又绕着弯子要别人答话。”
“难道不是你先这样的?难道不是你想的太多了?”杨攸瞧着他,不再掩饰心头的猜忌,“又或许,一直都是我想得太少了?”
“郡主指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大抵便是什么,只是,我也料定你没胆子说。”杨攸唇角逸出含着冷漠兼不屑的一笑,“我还没问你什么呢,你便已经心虚了,总是绕着弯子的回避,哪怕我的问话并没任何居心。我虽不在锦衣卫,也不在刑部,却看了不少案子的卷宗,你要是还算个男人,不想来日我把你阉了,就磊落些,好歹不让我把你看轻到尘埃里,也不枉相识一场。”
“好歹先给我个罪名,我才好认罪吧?”
“等我亲口告诉你罪名的时候,便是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杨攸神色怆然地看住他,“你到底做过怎样让上位者无可原谅释怀的事,也是我无可原谅释怀的事,真的要等到我说出,你才认么?”
廖云奇垂眸,良久不语。
杨攸站起身来,“该说的我已说了,廖公子不领情,我也没法子。你好生歇息,我去拜望令尊令堂。说起来,他们闭门谢客也就是那么一说,廖家一个个儿的无官无职,跟我摆的哪门子谱?”
“瑟瑟,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廖云奇眼含不解地望着她。
倒把杨攸的火气看出来了——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你廖家做贼心虚有愧于心在先,别人怎么会在你眼里有变化?廖公子,我看您真是闲的病的太久了,久到又生出了新病!”
廖云奇抿了抿干燥的唇,又不自主地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杨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给了他分外不屑的一笑,“这种举动,就算是女孩子为之,我也是颇不以为然,总觉着有些小家子气,眼下你这堂堂男儿为之,我倒是不知作何评价了。”
不知作何评价,又分明已给了评价。廖云奇失笑,“我倒是从不知晓,郡主竟是这般嘴利之人。”
“看对谁罢了。对我全心全意认可、追随的人,我连半句挑刺的话都说不出。”
廖云奇不语。
杨攸继续道:“相反,对于蛇鼠两端之人,我说话行事便不需讲究什么路数了,但凡计较那些,便是自降身价,不亚于与蛇鼠为伍。想想就恶心得厉害啊。”
廖云奇垂了眼睑,看也不看她。
杨攸忽地话锋一转:“廖云奇,我一度认为,我对不起你,却是忘了问你一句,你是否对得起我。此刻我便要问你了,你对得起我么?”
廖云奇抬了眼睑,又迅速垂下去,一语不发。
“好,好……”杨攸凝望着他,逸出的笑比哭更哀凉,“廖公子,随我走一趟,去北镇抚司待一阵再说吧。”
廖云奇仍旧是一语不发,沉默着站起身来,举步向外走去。
杨攸一直坐在原处,随着他的步子,缓缓站起身来,又是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廖云奇察觉到,立时看向她。他迎来的,却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真是没想到,却也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事。”杨攸磨着牙,明眸中噙满憎恶,“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嗯?”
廖云奇仍是不作声。
“带他下去!”杨攸深深呼吸着,吩咐及时赶到的亲卫,“该用刑就用刑,对这人,没有任何避忌。”
“是!”
因着这一节,杨攸真是满心的郁闷没处排遣,可也就在这时候,阿妩和阿蛮派手下知会她,陆雁临撑不住了,要如实招供,太后娘娘要她先去听听再做定论。
杨攸求之不得,当即应下,从速进宫。
房间仍旧是杨攸上次踏入时的样子,里面的人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陆雁临已全然没了昔日的气度做派,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警惕地观望着周遭一切。杨攸进到门里时,她的反应一如领地被入侵的小兽一般,望向杨攸的眼神充斥着敌意和戒备。
“看清楚,我是你要见的人,杨攸。”杨攸和声说着,缓步走到床前。
陆雁临凝了她片刻,干燥的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能发出声音了:“我不是想见你……我想见的是太后娘娘……”
杨攸颇有耐心地道:“太后娘娘要是想见你,此刻我也不会在这儿了,你说是不是?”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陆雁临哼笑一声,“她到底是怎样爬上那个位置的,谁知晓?除了先帝,谁知晓?!”
杨攸抬起手,舒展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我呢,跟太后娘娘一样,从不以为自己能亲手打女子耳光,但你要是愿意让我们这种人一再破例,我也真不介意。”
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耳刮子给谁不是给?
“已到今时今日,我也不瞒你了,”陆雁临降低声音,专注地望着杨攸,“你哥哥和我哥哥的冤案,根本就是因裴行昭而起。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嗯?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她裴行昭,我陆家的陆麒、你杨家的杨楚成,根本就不用经历那一劫,你听得懂么?”
杨攸毫不掩饰地嗤笑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太后娘娘当初为着冤案昭雪拼死拼活地忙来忙去,只是太闲了才那么做的?”
“当然不是了,”陆雁临眼含鄙夷地瞧着杨攸,全然是认定对方就是个不识数的二愣子似的,“你怎么就不想想,太后娘娘为陆麒杨楚成昭雪之后能得到多大的益处?她要不是因着翻案成功,得到近乎全部武官的拥戴,先帝怎么会在驾崩之前册立她为皇后?”
“你要是想找人抽你呢,直说就好,这点儿恩典,我自认还是能跟太后娘娘求得来的。”杨攸神色清漠,语气浅淡地道,“你要是想寻死,想死在谁手里,便是错了,最起码我是不会上你当的人,你做张做乔的那一套,不妨收起来,以真面目对我。
“当然了,实在没脸见故人的话,我也不强求,先决条件是,你先把你自个儿洗得面目全非。要是你自毁容貌又失去一切再主动找谁说什么的话,才有几分可信。”
陆雁临冷冷的哼笑一声,语气凛冽地道:“要是我想装成效忠太后的样子,一定比你更像样。只是,我不屑为之罢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捡起来了,还视为珍宝呢……”语毕,似是不可控制地笑了起来,笑得张狂而肆意。
“掌嘴!”杨攸冷声吩咐。
随行的亲卫齐齐地低声称是,随即便是极具默契地让出两人去执行自家郡主的命令。
这一通巴掌,可就不同于之前裴行昭给予的警告了,全然是不把人当人的那种抽法。
陆雁临本就已经崩溃,见到杨攸,因着是意料之外才逞口舌之利罢了,这一番又遭了毫不留情的毒打,心下便也什么都算清楚了。
陆雁临终是忍不住哭泣道:“我说!我什么都说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