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忘掉它。”
第33章
对温鲤而言, 最不想面对的事,大概就是亲耳听到陈鹤征说曾恨过她。
“恨”字凌厉透骨,像一柄剑, 开了锋刃, 稍稍挨近,两个人都会被割出伤口。
鲜血淋漓,久不愈合。
温鲤的下巴被陈鹤征捏住,她被迫仰头, 眼底湿润如星子的光无处隐藏, 她的神色,每一丝变化,都映现在天光下, 也映在陈鹤征深黑的眼睛里。
他居高临下, 凝视得那样深,仿佛连目光都有温度,像高温预警的夏日天气。
“别哭,”陈鹤征碰了碰她发红的眼尾,指尖冰凉如玉,轻声说,“我舍不得看你哭。跟你说那些, 也不是为了让你哭。我是希望你明白, 做那样的事会伤害到我, 会让我恨你, 以后不要再去做。”
温鲤用力眨着眼睛, 试图将那些湿润的痕迹抹掉, 一边用一种孩童般的气音, 向他保证:“我不哭。”顿了顿, 又补充,“我不会再让阿征受任何伤害和委屈了,一定不会。”
陈鹤征的神色柔了几分,他松开温鲤的下巴,转而去推她的肩膀。
温鲤侧着身,坐姿不稳,外力施加,她不由自主地后仰,朝车门的方向倾过去。陈鹤征似乎早有预料,动作奇快,立即伸手垫在温鲤脑后,瞬息之间,温鲤便枕着他的手掌被抵在了车门上。
温鲤被保护得很好,陈鹤征的指骨关节则撞到窗上的玻璃,喀的一声,听上去似乎很疼。
他舍不得看她哭,也舍不得她疼,只能把恶果都留给自己。
感情这东西真奇怪,那么轻易地就让人了失了原则,又失了尊严。
两排车位之间的隔断没有升起来,司机扫一眼后视镜,就能清楚地看见后排的景象,清楚的同时,他又觉出几份心惊。
于叔是看着陈鹤征长大的,见证了他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也见证了他在陈鹤迎的扶持下快速成长。但是,于叔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陈鹤征。
凶狠着,悍戾着,同时,也深情着,执着着。
整个人像是头困兽,走进穷途末路,偏偏又在爪牙上种了一株玫瑰,将伤人的利齿变为一种守护。宁愿自毁,也不愿伤害那个女孩子一分一毫,心甘情愿,献祭所有深情与虔诚。
温鲤背抵着车门,姿势有些吃力,手指下意识地抓着陈鹤征腰间的衣服,布料上浮现出细密的褶皱。温鲤脑袋中快速闪过几个念头,她隐约记得他似乎不喜欢衣服被弄皱,正要松手,陈鹤征觉察到她的意图,又靠近一些,声音低低沉沉,落在她耳边
“没关系,别人不可以做的事情,你可以,”他说,“都可以。我对你一向没什么原则性可言。”
没人能承受住这种程度的纵容。
温鲤觉得她连呼吸都软了,不由仰头,看着他,反复叫他的名字:“陈鹤征。”
阿征……
像是求饶,又像撒娇耍赖。
陈鹤征摸了摸温鲤的头发,指尖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发丝之间,忽然轻轻一叹,“教了这么久,引导了这么久,终于进步一点了,不再一味地跟我道歉。”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会不受控制地跟他说对不起,好像亏欠他良多,愧疚已经累积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道歉,”温鲤声音很轻,气息弱弱的,抓着他腰间的衣服不松手,继续说,“也不喜欢我的内疚和自责,我会努力去改的,你相信我。”
小姑娘那么诚恳,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陈鹤征你信我,我会改的。
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和委屈,你相信我。
陈鹤征的喉结滚了滚,他愈发靠近,额头抵着温鲤的额头,低声对她说:“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一面说爱你、想你,一面又告诉你,我真的恨过你。”
给糖的是他,毫不留情递出刀子的人,也是他。
多矛盾。
可是那些情绪都是真实的。
爱、想念、灼烧一般的恨,他都鲜明地经历过。
温鲤立即摇头:“你没有很坏,是我一直没有学会如何爱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学会。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陈鹤征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唇上血色不足。显得几分凉薄。温鲤却知道,陈鹤征这个人其实是暖的,他的骨,他的血,他的怀抱,比任何人都温暖,所谓冷感淡漠,都是假象。
他是她见过的最温暖的人,一直都是。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勾缠在一起,又混乱又亲密。
温鲤看着他点漆似的眼睛,闻到他身上那种薄荷叶一般清冽的气息,脸颊不由红了红,连脖颈都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陈鹤征,我是不是很乖?”温鲤眨着眼睛,慢慢地说,“不好的地方我都有认真去改。”
陈鹤征依旧不说话,只有喉结滑动着,深色的眸光并不寒冷,反而有种温和的静寂。
“那我能不能亲你一下?”温鲤试探着,用最胆小的模样,说最大胆的话,“你离我这么近,又不给亲,这才是真的坏!”
“坏”字落地的瞬间,陈鹤征终于笑了,很轻,被她逗笑了。
他的手掌箍着温鲤的后脑,让她无路可逃,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故意问:“想亲我啊?”
陈鹤征的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近,偏偏没办法彻底碰到。
温鲤的眼尾泛着可怜兮兮的红,耳朵听不见其他声音,没有鸣笛,没有喧闹,只有陈鹤征的呼吸和话音。
她点头,那么乖,轻轻:“嗯。”
“因为特别喜欢我,”陈鹤征垂眸,看她的眼睛,也看她的唇,“才想亲我?”
低沉又柔软的语气,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温鲤完全不是对手,一败涂地,丢盔弃甲。
她浅浅呼吸着,又嗯了一声。
特别乖。
车厢终究逼仄,一切变化都掩藏不住,心跳、呼吸,逐渐升高的体温。
陈鹤征看着她,缓慢靠近,又不够近,鼻尖似有若无的碰到她,存心勾缠,引着她。
温鲤的思绪彻底乱成一团,脑袋里像是刚开封的气泡水,冒出无数透明的甜味气泡。
就在她以为陈鹤征的吻要落下来时,他却离开,看了一眼车窗外,说:“到了。”
到家,温鲤的家。
温鲤有点懵,脑袋里的气泡尚未消退,还是乱七八糟的
陈鹤征彻底放开她,坐正,将松散的衣领扣回去,脊背不必刻意挺直,清冷骄矜的气息已然透出来,疏离的,好似高不可攀。
车子停下,外面是温鲤熟悉的景象,保安亭、指示牌、有些陈旧的照明路灯。
温鲤茫然地看着那些。
陈鹤征伸手过来,摸一摸她的头发和脸颊,说:“本来想带你去吃你喜欢的那家餐厅,但是工作室那边还有个会议要开,时间赶不及了,只能先送你回来。”
温鲤的耳垂很软,雪白细腻,陈鹤征忍不住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继续说:“晚上早点休息,别熬夜。有事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找于叔也行,他的手机从不关机。”
该叮嘱的都叮嘱完,车厢内静了静。
温鲤这时才回神,恼怒地瞪他,眼神凶巴巴的。只是瞪着,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
这这这这要怎么说啊?
说陈鹤征你就是个大骗子,我都说了我想亲你,你姿态摆的那么暧昧,结果一下都没让我亲到!我根本没亲到啊!你个骗子!
这种话,还当着司机的面,根本说不出口啊!
太憋屈了!
车子不能在小区入口的位置长时间停留,温鲤扳着一张写满怒气的小脸,伸手去开车门。
车门锁着,根本打不开。
再好脾气的人这时候也该被惹急了,温鲤忍不住凶了他一句:“陈鹤征,你能不能别欺负人!”
小姑娘实在可爱,连发脾气都可爱。
“欺负”这个字眼,放在男女之间,徒添一种风情摇曳的暧昧。
陈鹤征挑眉,漫不经心的,下颌微抬,故意问:“我怎么欺负你了?不是把你好端端地送回来了吗?”
温鲤被他反将一局,胸口像是堵了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陈鹤征看着她,恍然似的,“啊,你想亲我,没亲到,这也算欺负吗?”
温鲤脸色涨红,恨不得咬他一口。陈鹤征忍着笑,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被温鲤侧身躲了过去。
于叔拿捏分寸,在这时解了锁,温鲤听到声音,顺势推门下车。
时近傍晚,天边一抹夕阳灿烂,暖橘色的光线下,小姑娘皮肤雪白,柔软细腻,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温鲤嘭的一声将车门关上,只听声音就知道带着火气,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再没搭理陈鹤征。
等人走远了,于叔才开口,笑着说:“好端端的,何必惹人生气?”
车仍停在原地。
陈鹤征靠在头枕上,透过另一侧的车窗,看温鲤的背影。有些单薄的身影,腰线清晰而漂亮,大概是气得狠了,脚步很快。
“我为她死过一次,”陈鹤征揉了揉额角,语气淡淡的,“总要讨回一点利息的。”
小小欺负她一下,就当是给自己出口气。
除此之外,其他恶劣的事,他哪里舍得对她做。
*
温鲤回到家的时候,傅染宁还没回来,客厅里空空荡荡。温鲤洗了手,换上的居家的衣服,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火气未消。
她拿出手机,原是想着打给陈鹤征,要再凶他几句,屏幕亮起时,一眼看到音乐APP的推送文案——
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为了一个人,既清醒,又沉迷。
陈鹤征制作的迷你专辑《鸿消鲤息》全线大爆,温鲤在很多地方都听到过他的歌,出租车、商场,甚至小区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但是,她从未用自己的手机搜索过,播放过。
一直不敢,一直逃避,怕痛,也怕后悔。
现在,总该面对了。
音乐软件的搜索界面,温鲤点击键盘,缓慢输入——红、xia……
顿了顿,又删除,转而输入一个名字。
——陈鹤征。
他的名字留在温鲤的搜索记录内,会存在很久。
与那个名字相关的的单曲并不多,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鸿消鲤息》。
温鲤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正要点下去,播放,界面忽然一变,有来电切进来。
号码源自——叶清时。
第34章
自上次送药, 两人不欢而散后,温鲤与叶清时也断了联系。
突然看到他的名字与号码,温鲤觉得陌生, 甚至有一丝说不清的慌。
在陈鹤征面前, 温鲤总是很乖,脾气软软绵绵,那是因为信任,和足够的安全感。
面对其他人, 尤其叶清时, 温鲤也有着小动物般的敏锐,她能感觉到叶清时身上有危险的气息,以及强势的侵略性。
那感觉让她不安。
手机铃声持续在响, 温鲤决定做一次鸵鸟, 她将手机埋在沙发的靠枕下,然后拿着睡衣钻进了浴室。
没听见没听见,就当她什么都没听见。
洗完澡出来,铃声已经不响了,温鲤没去看手机上到底有多少通未接。她用浴巾简单擦了擦头发,从电脑桌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枚纽扣,还有一支编号尾数是15的打火机。
温鲤用纸巾将打火机仔细擦过一遍, 之后, 找来一根细细的银链子, 穿过纽扣的扣眼, 将它系在脖颈之间。
纽扣的材质是贝壳, 圆润光滑, 垂在锁骨的位置, 带一点微微的光。
温鲤的指尖压在上面, 轻轻拨弄了一下。
这枚纽扣,是她跟陈鹤征之间缘分的开始,她一直保留着。如今,他们历经分别,又重逢,也该让它一并见证。
保佑我吧。
温鲤吹干头发,站在镜子前,手指勾起链子,将纽扣贴在唇边,很轻地吻了一下。
保佑我,早点将他哄好,将他追回来,让他回到我身边。
收拾干净,温鲤不觉得饿,不想弄晚餐。她拆开一盒无糖酸奶,几片全麦面包,坐在岛台前的吧椅上,慢慢吃着。iPad支在旁边,音乐软件正播放那首《鸿消鲤息》,深色页面上有歌词在滚动。
把爱你这件事变成秘密,我不说即无人可知。
温鲤想,想要安抚一个受过伤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感同身受。
尝一尝他吃过的苦,就会懂得他为什么有恨。
鸿消鲤息,指音讯断绝。
陈鹤征说这首歌写在他恨她但也想她的时候。那时候他应该在德国,异国他乡,身上还有重伤后的痕迹,疲惫、伤痛、强烈的孤独感,以及被抛弃的巨大失落。
他在梦魇一样的泥潭里挣扎,归途已毁,前程茫茫不清,他陷在里面,无人能救。
音乐声绕在耳边,Sirius乐团的女主唱叫钟萦,一把灵气十足的好嗓子,将歌词里的每一个字,都唱出了让人动容的味道。
温鲤听着那些,眼前似乎出现一幅画面——
陈鹤征刚洗过澡,身上是一件简单的白T。客厅里家具不多,看过的书、吉他、乐谱草稿,被他随意乱放。他拿起几张乐谱,翻了翻,又改了两笔,大概觉得不满意,随手撕碎。
风从洞开的窗子吹进来,碎纸片四散飞扬,像一场奇异的缺了温度的雪。陈鹤征站立其中,那么桀骜,又那么孤独。
创作人大部分都有烟瘾,或者,咖啡成瘾,陈鹤征的习惯很特殊,他嚼口香糖,只要薄荷口味的。他习惯手写乐谱,简谱由着性子和灵感一气呵成,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懂。他写出的每一张乐谱,无一例外,都带着浓郁的薄荷叶的清冽气息。
后来,他和温鲤在一起,又多了一个小习惯——每一张乐谱的左上角,都会有一个黑色水笔写上去的“LI”。
……
面包和酸奶,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岛台擦得光洁,温鲤弯着脊背,手背紧贴额头,半趴在上面,心里翻腾着酸楚的感觉。
她不敢去细想,那些散落在德国的废弃乐谱,那些白色纸张的边角处,是不是也会有一个水笔写上去的黑色的“LI”?
你看,陈鹤征有太多理由去恨她,不恨才是违背常理。
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温鲤抹了下眼睛,拿过来,看到傅染宁发来的消息。她说,今晚留在学校宿舍,不回来住了,让温鲤早点休息。
【温鲤:知道了,你也要早睡。】
回复完傅染宁,温鲤没有立即退出微信界面。她指腹抵着屏幕轻轻一滑,陈鹤征的头像出现在视线里,点进去,聊天框中依然只有那颗错发的小桃心,他们至今尚无交流。
温鲤想跟他说点什么,勉强输入一句话,又觉得不满意,长按键盘全部删除。
其实,她最想跟他说的还是对不起,可他最不爱听的也是这一句。
迟疑良久,改来改去,温鲤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
【温鲤:阿征】
陈鹤征说过晚上有工作会议要开,这时候他应该正忙,温鲤没想到他能秒回。
【阿征:有事?】
白色对话框出现得突然,温鲤有些惊喜,她觉得脑袋乱糟糟的,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又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凌乱片刻,索性挑出最重要的一句,回复——
【温鲤:陈鹤征,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的那种喜欢。】
这一句出现在屏幕上后,温鲤咬着唇,有点脸红,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厚脸皮。
陈鹤征依旧回得很快。
他说,嗯。
有点冷淡。
话题断在这里,温鲤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但她又舍不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