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两天有些反常,他不是看不出来。
程家环境复杂,要想在那里不吃亏,察言观色的本事必须炉火纯青。
像喻婵这样白纸似的人,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好懂得很。
原本他是没什么兴趣关心别人的私事,从小到大,他身边不断有很多人出现,又不断有很多人离开。来来往往,纷纷扰扰,如果每一个人要离开,他都得问问原因,那岂不是要累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想到国庆假期那次,在女生宿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伏在他怀里,哭得隐忍,浑身颤抖。
这样的人,如果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了,还挺可惜的。
“没有,我只是有点儿累。”
喻婵回神,从程堰手中抽回手腕,后撤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程堰看着她的动作,眉骨微挑:“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八字不合,怎么我们一见面,你就要倒霉。”
喻婵无奈地在心里叹气,郁结的情绪堆在胸口无法抒发,只是他口中一句无心的玩笑,就能让她难受得仿佛被凌迟。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小刀,在心里七上八下地划。
或许他说得对,他们真的是八字不合,没有一丁点儿可能性,再想抓住,也只是伤人伤己。
“今天的事,谢谢学长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听到他刚刚那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男朋友呢”,她的内心还是翻起了剧烈的汹涌波涛。积压在心底的欲望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点燃,她怕自己再跟他待得久一点,那些沉寂的心思会再度浮出水面,驱使着她不断向他靠近。
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剪不断,理还乱。
她这边正在努力挣扎,和自我的欲望抗争,对面的程堰并不知道这些,他反而上前一步,声线慵懒:“我帮了学妹这么大一个忙,只是口头感谢吗?”
喻婵下意识后退:“那学长觉得,应该怎么谢?”
“什么要求都能提吗?”
程堰语气玩味,离得越来越近,身上的木质香仿佛席卷而来的风,侵占着她最后一丝呼吸的空间。
心跳越来越快,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她手脚颤抖,乱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手心都沁满汗珠,连腿都有些站不稳了。
“也……也不是。”
喻婵退无可退,双手向后撑着墙壁,秋日的温度还没降下来,烈日灼热地烤在身上,烘热的温度让她没办法静下心思考,嗓子里仿佛被火炙烤,干得说不出话。
眼看程堰离她越来越近,喻婵终于扛不住,率先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周围都是他身上强势的男性气息,她仿佛是丛林中被逼入绝境的猎物,只能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猎人靠近,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无能为力。
“你慌什么,”程堰靠近最后一步,停在离她只有五厘米的地方,弯腰和她平视,“我还没提是什么要求呢。”
他的眼睛明亮深邃,从乌黑的瞳孔中,能清晰地看到她在他眼里的倒影,恍惚间,仿佛还能看到她眼中闪闪亮亮的光。
旁边的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只剩胸腔中敲鼓似的心跳声,他的动作落在她眼里,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慢速键。
做了那么多天的心理建设,逼迫自己尽力把他放下,就像是个勤勤恳恳的泥瓦匠,辛苦工作了那么多天,结果被他一个眼神便毁得干干净净。
目光所及的地方,程堰缓缓抬手,伸向她耳侧。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喻婵下意识偏头往旁边躲。
心跳得越来越快,慌乱气短,像是被猎人单手攥着命门的猎物,无法抵抗。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长到喻婵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不得不闭上眼睛咬着牙根。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鸣响,他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不逗你了,陪我去喝杯咖啡吧。”
这声响指宛如某种开关,脑中仿佛过电一般,酥酥麻麻的电流噼里啪啦地闪过,几天前在大教室里看到的画面,再次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重现。
他身边又有新人了。
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两句话如同恶毒的魔咒,转着圈在耳边萦绕重复,扰得她不得安宁。
别再陷进去了。
喻婵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抬起头,直视程堰的眼睛:“对不起学长,咖啡太苦了,我不喜欢。”
话音没落,她从旁边闪身离开,步履匆匆,好似有什么妖魔鬼怪追在身后。
程堰脸上丝毫没有被拒绝的懊恼,他转身盯着喻婵的背影出神,嘴角浮起抹笑容。
几天不见,他这个学妹,好像有什么变了,生动有趣不少。
走出很远,内心的慌乱还是无法平息,喻婵拍拍自己红到耳根的脸,双手在旁边扇风,希望能尽快冷静。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能直面程堰的眼睛拒绝他。
唉,或许未来一年的所有胆量,都用到今天了。
旁边有人在卖玫瑰花,喻婵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从小到大,不管是生日也好,节日也罢,她从来都不是会收到花的人,与其带着希望产生期待,最后收获满满一筐的失落,还不如一开始就降低期待。
没有欲望,就不会痛苦。
花和礼物,只要自己努力,以后都会有的。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刚接通,任景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小喻老师,下午好!”
喻婵无奈地笑笑,他好像永远都这么精神:“下午好。”
“几天没见,小喻老师有没有想我?”
清脆的少年音活力四射,最后两个字尾音轻颤,有些撒娇的意味,让人无法拒绝。
当然,这个“无法拒绝“中并不包括喻婵。她冰冷无情地回答:“有事说事,没事就快做作业去,要是周末上课被我发现你偷懒,我可是真的会打手心的。”
然而,任景丝毫不受影响,态度更热情了:“老师你这么说,是不是等不到周末上课,就已经想见我啦?”
?????
毫不相干的两种意思,他是怎么联想到一起的?
喻婵满头黑线:“小景,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把你这周的作业加倍了。”
“没关系,只要是你布置的任务,我保证一定完成。”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老师,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猛地被戳中心事,喻婵轻咳一声,掩盖内心的情绪:“没,我只是有点儿累。”末了,她补充一句,“小孩子别老是想那些有的没的,容易长不高。”
“哦,”任景拉长语调,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喜欢个子高的男生吗?”
“噗——”
喻婵差点儿没把嘴里的矿泉水吐出来,她算是对满嘴跑火车的任景彻底没脾气了,看来用正常人的沟通方式和他聊天,是不会出结果的。
她故意板着脸,声音也严肃起来:“你要再不说打电话到底有什么事,我真挂了。”
“凶巴巴的,果然心情不好,说吧,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教训他。”
看来确实没正事,喻婵果断挂掉电话,懒得跟小朋友贫。
惦记着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从门口的指示牌处拿了一份地图,把几个重点游乐项目做了标记。
用户体验总体来说是个多维度的指标,而且对于不同的受众群体,很多项目的感受评判都是非常主观的。
但作为游乐场所,安全问题首先是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喻婵打算先从这个标准入手,检查一下这些火爆的项目中,各项安全措施是否到位。
还没确定第一个目的地,任景的电话又打进来。
“又有什么事啦?”
任景的声音有点儿闷闷的,好像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居然挂我电话,我不再是你可爱聪明的小景了吗?”
喻婵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要是再不说人话,我保证,你很快会被我挂第二次电话。”
“别呀别呀,”任景有些着急,“我就是想问问你,我有个女性朋友,她好像有点儿不开心,我该怎么安慰她呀?”
喻婵苦笑,这是在拿自己当情感咨询师吗?
她自己的感情问题都处理不好,现在还要绞尽脑汁,给别人提建议。
叹口气,想了想:“安慰人的话,要么陪着她一起聊聊天,或者打听一下她喜欢什么,送个礼物送个花,这些应该挺有用的。”
“这么简单吗?”任景的声音带着笑意,“小喻老师,你说的这些,对你也有用?”
喻婵只当他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顺着他的话往说:“那不一样,我可是老师,已经过了随随便便看见花就开心的年纪了。”
“真的?那你现在回头。”
“干嘛?”
喻婵顺着他的话,转身,瞬间愣住,险些被面前的场景吓得拿不稳手机。
任景就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少年背光而立,笑得意气风发。他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容潋滟,隔着很远,都仿佛能嗅到阵阵花香。
见她回头,任景脸上的笑容更明显,灿烂得仿佛初夏刚绽放的向日葵,活力满满,秋风温柔,轻抚过他的发梢:“小喻老师,好巧呀。”
作者有话说:
任景:还能有谁比得过我!
第24章
◎没有别人,一直都是你的◎
工作日的游乐园里没什么小朋友,大部分都是出来玩的年轻人。
喻婵和任景两个俊男美女站在一处,吸引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有人小声议论他们是不是哪个剧组的演员,正在借这里的场地拍戏,甚至有人拿出手机偷偷录短视频。
任景注意到旁边人朝他们举起手机,不动声色地向右挪几步,恰巧挡在喻婵和镜头之间,伸手替她拦着倾泻而下的日光,眼睛亮亮的,里面仿佛有一团火:“咦,不是不喜欢花吗?小喻老师,你现在这个表情,明显不是‘不喜欢’的意思呀。”
喻婵乜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你今天不上课吗?怎么会来游乐园?”
任景眉目舒展:“你关心我啊,小喻老师?”
???
拒绝回答问题,一看就心里有鬼。
这小孩难道是逃课出来找小女生玩的吗?
喻婵表情严肃,板着脸教训他:“就算你那个朋友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但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随随便便为了别人逃课呀。”
“小喻老师,”任景故作苦恼,担忧垂眸,浅棕色的瞳孔像一汪清澈的山泉,“从小能管我的,除了我妈就是我女朋友。你怎么开始抢我妈的台词啦?”
他微微低头,认真地凝视着喻婵的眼睛:“还是说,你想做我女朋友?”
喻婵被这话吓得一愣,他眼里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高大的身躯撕开日光,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隐隐绰绰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她手忙脚乱地想转移话题,然而喉咙仿佛被一根鱼刺硬生生卡住,半天张不开口。
任景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转身指着远处的旋转木马,语调兴奋:“老师,你看那个马,像不像你之前给我讲的提埃坡罗的画!”
原来刚刚真的是在开玩笑。
喻婵心里的弦放松下来,舒了口气,立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转身之后黯淡下来的眼睛。
远处的那匹大白马做得栩栩如生,被人群簇拥着。马的正前方恰好有位穿着红色马甲的工作人员。
整个场景乍一看,几乎和那副《特洛伊的木马游行》一模一样。
这种奇妙的巧合确实很容易让人心情大好,喻婵渐渐舒展眉头,就连声音也轻松许多:“既然你提起来了,那我就考考你,提埃坡罗是哪个时期哪个画派的代表画家?”
任景抱着大玫瑰花,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老师,在游乐园提学习的事,会惹怒游乐园之神的。”
喻婵双手抱胸,好笑地看着他:“那你说,在游乐园应该干嘛呀?”
“应该……去坐那匹特洛伊木马旁边的大摆锤!”任景声音轻快,隐隐带着几分期待,“老师,我们一起去吧,来游乐园不坐大摆锤,就等于没有来过。”
十分钟后。
“呕,咳咳咳……老师,我没事……咳咳咳,你不用管我,呕——”
喻婵小跑着从旁边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帮蹲在路边干呕的任景顺气:“还晕吗?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的?”
任景脸色煞白,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动物,脸上的光彩也暗下去不少。
“还逞强呢?”喻婵把矿泉水递给任景,“小景,你头晕怎么说呀。”
“你刚刚玩得很开心,我不想坏了你的兴致,咳咳咳……”
喻婵一脸无奈,心里充满愧疚:“以后别这么任性了,身体健康最重要,玩这个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差这一分一秒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撕开包装纸,放到任景手心,“含颗糖吧,我以前晕车的时候,吃这种糖最有效了。”
任景脸色更白了,虚虚地靠在喻婵身上,把糖扔进嘴里:“老师,你可以帮我买一杯珍珠奶茶吗?我想喝一些热的东西。”
喻婵环顾四周,右侧就有一家奶茶店:“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任景乖巧点头。
奶茶店里人有点儿多,正在排队的大部分是年轻情侣,亲昵地靠在一起聊天。门厅旁边摆着四五张桌子,三三两两的人围着桌子坐着聊天。
烘香的奶味充盈在心里,喻婵被香味吸引,忽然也有些想喝奶茶,芋泥味的就很不错,焦糖的听起来应该也可以。
选好心仪饮品之后,前面还有两三个人,她不经意往旁边扫了一眼,脚步瞬间冻在原地,浑身僵硬,下意识就想往店外跑。
最角落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个熟悉的身影,姿态慵懒,皮肤白皙,五官如雕如绘,侧影被窗外的阳光晕着层金辉。
在他的对面,有位黑发红唇的美人巧笑倩兮,正和他相谈甚欢。
这个女生喻婵见过,在那天的高数课上,就是她,坐在程堰旁边。
怪不得程堰会在游乐园出现,原来是陪她来的。
尽管这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可再次亲眼见到,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干燥苦闷,堵着口浊气在胸腔,找不到出口舒泄。
“女士,您想喝点儿什么?女士,女士……”
“珍珠奶茶,谢谢。”
喻婵的声音很轻,仿佛魂飞天外,带走了身上的所有重量。
“女士,我们现在有第二杯半价的活动,还会有精美小礼品送,您看要不要参与一下?”
“不了。”
窗边两人都笑意吟吟,似乎正在聊什么愉快的事,女生笑得开怀,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
程堰猛地伸手把她拉回来,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嘴里说了句什么,惹得女生鼓着嘴,不愿理他。
再待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窒息了。
喻婵背过身,从营业员手中接过奶茶,逃跑似得离开奶茶店,连小票也没顾得上拿。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经决定要放下他,可是每次再见,还是无法克制翻涌的情绪。她在这里演着一出默剧,又哭又笑,可是别人根本就看不到。